豬不啃的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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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武漢休養 20

(2019-12-03 12:05:51) 下一個

回武漢休養

 

從醫院回生產隊後,我一直在家休息。總覺得呆在家裏不是個滋味,但也不敢貿然出工。大家都勸我回武漢休息一陣。我有苦說不出:回去住哪兒?吃什麽?錢呢?

大姐姐那時已經到了荊門。到七零年中旬,七醫院基本上已整個搬來了。醫院暫時安在十裏牌的軍馬場,叫“五七油田荊門職工醫院”。由於完全是白手起家,剛開始,到處是簡易的木板房和工棚,條件非常艱苦。但就那樣的條件,在荊門已經算是很有名氣的“大醫院”了。醫院裏大多是“根紅苗正”的醫務人員在看病,政治條件稍微差些的就到農村“巡回醫療”。記得有個笑話:一個高度近視的醫生在野外走路實在不安全,大家就安排她留在屋裏做飯。三伏天,那醫生好心煮了一大鍋稀飯,想在外麵找個地方攤涼了,以便其他人回來能馬上吃。她看到不遠處有一塊黑石頭正好放鍋,就端著稀飯鍋往上一放。不料那是一隻正在酣睡的大黑狗,被意外燙了一下,慘叫一聲跳起來就跑,把一大鍋稀飯掀在地上。大家回來看到這個樣子,個個啼笑皆非。其條件艱苦可見一斑。而像大姐姐這樣的人屬於勞改對象,根本不能接觸醫務工作。隻能天天在那裏做建築工人,倒預製板,紮鋼筋。大姐姐看到我這樣有氣無力的樣子,也想叫我找個地方休息。但醫院裏根本容不下我。想到武漢原先七醫院的舊址還有個留守處,那裏還有人留有空房子,還有個食堂。打算叫我住在那裏,回來時順便把手風琴也帶到荊門。於是幫我聯係了一輛便車,給了我幾元錢。七月六號,我像殘兵敗將一樣,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武漢。

七醫院裏空空蕩蕩的,幾乎看不到人影。大姐姐幫我找的是單身宿舍裏的一間空房子,裏麵隻有一個桌子和一張大床,上麵掛著一個破破爛爛的蚊帳,其它什麽也沒有。條件差倒沒什麽,在農村都能呆,到哪裏都不怕。但是那個破蚊帳卻讓我在那十幾天裏吃夠了苦頭。每天晚上蚊子成群地撲過來,根本無法入睡,隻有不停地驅趕。頭兩天隻能是白天睡覺,晚上就坐在那裏趕蚊子。後來買了蚊香,把它掛在蚊帳裏麵才足以趕跑它們。每天早上起來滿身都是蚊香灰。

我猶豫了很久:這次回武漢要不要去防疫站?我很害怕專案組又要把我關起來寫材料。但是軍代表給我寄過錢,總得有個交代,而且說不定還能見到爸爸媽媽。於是七月十日,我硬著頭皮去了。

不料剛一進防疫站的院子,我就看到爸爸一個人拉著一輛堆滿雜草的板車過來了,後麵跟著一個監督他的職工。他看見我,立刻停下來,全然不顧那個人就在旁邊。一邊用毛巾擦汗,一邊問我:“病完全好了嗎?招工有什麽消息嗎?能招上來嗎?” 看來他知道我住院的事情了。我本來想告訴他,像我們這種情況招工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想了想,就搖搖頭,改口說:“很難說!” 爸爸眼睛裏露出一絲希望:“哦,很難說呀,等等吧!”後麵的人催他快走,他隻好拉起板車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覺得給他一點希望總比說真話要好些。

從防疫站的革委會辦公室出來,我走到家門口。站在那裏看了半天,不知道應當進去還是不進去。媽媽大概是被告知我回來了,趕回家來看我。我們坐在裏屋,這是兩年來我們第一次單獨地,在沒有人監視的情況下坐在一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呆呆地看著她,像看著陌生人一樣。

媽媽頭發幾乎全白了。大姐姐早就告訴我,那是工宣隊在一次大會上,宣布她是曆史反革命。媽媽當場昏倒,兩天後頭發就全白了。大姐姐去看她時,她哭哭啼啼地說,真的不想活了。但是想到死後我們四個孩子將會成為“殺關管”的後代,會永無出頭之日,才勉強堅持活下來的。

媽媽身體還好,隻是瘦了很多,奇怪的是她大熱天居然還披著一件棉大衣。媽媽問了我住院和恢複的情況。講了幾句,看看外麵沒有人,突然把大衣裏麵的一個角撕開,從裏麵掏出了幾張鈔票。一看,是四十元錢。我呆住了:媽媽每個月隻有十元的生活費,不到兩年,她從哪裏摳出這來四十塊錢!媽媽叫我趕快收起來,我不肯要。媽媽急了:“快呀,不要讓別人看見了!”接過錢,我的手在發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晚上,我趕到二附中。小林住在那裏。我知道工讀班的朋友們對他非常關心,有些人還省下自己的糧票給他,有的幫他買東西,但生活還是比較緊張的。我把他從宿舍裏叫出來,帶到籃球場上。我偷偷地把這錢全塞給小林,叫他省著點用,這是媽媽給的。小林接過錢,沒有吭聲。

媽媽的錢究竟是哪裏來的?一直是個謎。一直到後來看到爸爸寫的《文革經曆》,我才知道了這錢的來曆:“……在牛棚初期,好幾個月的工資還是照發……。那時除了自己吃飯開銷外,又不能把錢送回家去,因而幾個月下來,口袋還很存了一些錢。鈔票有那麽一摞,又沒地方存放,所以隻好整天帶在身上。……(後來有一天)統統地被趕上火車, 到了孝感花園……到那裏以後,天已漆黑,外麵也無甚燈。他們就要我們,還有“革命同誌”等,在宿舍外麵的席棚上用漿糊刷大標語……這時我突然見到夢文(注:就是媽媽)也在人們中間,於是我就趁黑接近她,塞了一把鈔票給她。她自然也就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收進衣袋。我知道孩子們用的錢還得從她那裏取,我反正不用錢,所以才這樣做了。這也算是我見機行事一回。

在武漢的十幾天裏,我基本上就是在同學家裏、汽標廠的工讀班朋友那裏和二附中小林那裏來回跑。也隻有這些地方可以去,也隻有這些地方才感到一些溫暖和友情,也隻有去這些地方不需要用錢。

但即便這樣,幾元錢也用光了。我到處打聽油田去荊門的便車,毫無消息。我不得不給大姐姐寫信:如果再不幫我想辦法,我隻有在把錢完全花完之前扒火車回去,手風琴肯定是沒法帶了。幾天後,有人從荊門來,給我帶來口信:七月二十三日淩晨有車去荊門,要做好準備。

那天半夜兩點,有人輕輕地敲我的門,叫我們悄悄地去搭車。原來想搭便車的人很多,所以隻能悄悄地走,否則誰也走不了。我們一行人上了大卡車,車上還裝了很多東西,已經很滿了。我們坐在上麵,和欄板幾乎平齊,不小心就會掉下去。

車在黑暗中飛跑,風很大。我怕受涼,也不敢睡,就站在車頭大聲地唱毛主席語錄歌。車可能實在是裝得太多了,還沒有到潛江就爆了胎。隻好把破輪胎卸下來,等路過的車帶到潛江補好,再等順路車帶回來。等補好輪胎走到江陵,天都黑了。不幸的是輪胎又爆了,好在是在縣城。就這樣我們走走停停,整整走了二十二個小時,一直到半夜十二點才到達十裏牌。大家幾乎要累得半死,不過好歹還是回來了。真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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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向田 回複 悄悄話 武昌到十裏牌全程約245.9公裏, 走了二十二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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