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 結
六年的農村生活即將結束。這六年過得怎麽樣?做了些什麽,又學到些什麽?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有些什麽經驗和教訓值得今後參考呢?……
六年,對人的一生來說不算很短。如果人一生按六十歲計算,我就有十分之一的時間是在農村度過了。而前幾個六年是懵懵懂懂過的,那占的比例就更高了。更重要的是:這六年,從二十歲到二十六歲,是我一生中最精華的六年,最青春的六年。而我最美好的年華就在毛主席的一聲號召下被浪費在廣闊的天地裏。因此,正確總結和對待已經過去的農村生活,至少對自己而言非常重要。有人會自覺地總結過去,也有人會不自覺地總結過去。當然,前者比後者要強。
下鄉前,軍宣隊的雷指揮長在教訓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人時說:“你們下去就是改造主觀世界的,改造客觀世界是貧下中農的事情。”
回憶過去,我嚴肅地評判自己六年裏的一舉一動,力圖辨別出個是非來。總的說來,我對自己還是基本滿意的。雖然犯有這樣那樣的錯誤,受過不少挫折,飽嚐了種種苦難。但那多半是由於幼稚、無知,或者因為客觀環境所迫,但我從未做過問心有愧的事情。可以說,這六年裏我沒有停止過前進的腳步。特別使我自豪的是,在改造主觀世界的同時,我改造了客觀世界!看吧,那一排排電線杆,那像蜘蛛網一樣的電線,家家戶戶的喇叭,哪個不是我親手安好的呢?夜晚站在山坡上,放眼看去,原來死氣沉沉的農村不見了。代之的是明亮的燈花,像天上的星星,哪個又不是我親手裝的呢?生產隊裏的田地,都有我的足跡;隊裏的糧倉,都有我的汗水;在修建焦枝鐵路時,流了多少汗水;在石油大會戰中,付出了多少代價。而當我走進荊門縣城,那一條條的高壓線路,看起來是那樣親切。這一切難道不令人自豪嗎?事實證明,雷指揮長的話就是放屁!
六年來在精神上的收獲就更不用說了。一個無知的青年逐漸成熟,他學會了認識社會,認識農村,認識了人與人的關係。經受了疾風暴雨似的農村階級鬥爭,和鄉親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鷹有時飛得比雞還低,但雞永遠也飛不了鷹那麽高”—— 這就是結論。
農村絕不像有些小說中描述的那般浪漫。在小說裏,生活充滿了愛情,小隊長的女兒在那裏等著你去愛她……。不,這裏是極其考驗人的地方!記得有個“著名”的作家說過:“知識青年受了一點點苦,所以寫了很多小說。農民受了太多的苦,所以什麽也沒有寫出來。”我不知道他說這句話的企圖是什麽。如果是指知識青年把自己所受的苦誇大了,那就大錯特錯。試想有兩個人。一個人從出生就受苦,然後逐漸好起來,到最後,在非常富有的環境中死去。他的一生一定是快樂的,滿足的。而另一個人在非常富有的環境裏出生,然後逐漸潦倒,最後在貧困交加的情況下死去。雖然他們一生中受到的“苦難”和“幸福”的“量”是相似的,但後者顯然是在痛苦中度過的一生。人們早就明白:幸福感的大小是有相對性的,至少主要不是由物質條件決定的。一個領導乘車去機場,如果送他的小車臨時出了故障,他不得不乘公交車去機場,想必心裏會充滿煩惱。而一個普通老百姓如果此時在公交車上坐在他旁邊,則會感到心滿意足。對同一件事,二者的“幸福感”完全不同。其次,農民從小生長在農村,祖祖輩輩形成了一係列適應性的習慣,知道如何克服困難,如何保護自己,如何生存……。而知識青年呢?在身體、世界觀已經成形後才被扔到最底層,感覺和體會是不一樣的。
不記得是哪個同學告訴我:大家評價你是最多災多難的。然而,我常給大家開心,把愁眉苦臉的同學說得開開心心地回去,有人又說:你是最快活的。雖然這些評價不一定對,很可能隻是大家對我的鼓勵而已,但我仍然很高興聽到這樣的評價。至少證明了一點:幸福感和實際的物質財富的量之間沒有一一對應的關係。
一個知青,當回憶或者提起農村,首先想到的會是什麽?勞動的艱難?生活的艱苦?我不知道其他人想到的是什麽,至少我最先想到的不是這些。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折磨,以及精神上的體會和收獲。這也是知青在後來的路途中能以驚人的毅力創造奇跡的動力!
在網上,常常出現一些對“知青”這一群人的評價。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如何來評價知青?這是個難題,不同的人會給出不同的結論。我們的子女會說我們是“醜陋的老三屆”,但知青們自己不會這樣認為。但如果說是英雄?就連他們自己也說不出究竟做了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說知青是在“勞改”?我們的黨和政府又不同意。說是“響應黨的號召下鄉”?但國家對知青這段曆史卻一直遲遲不肯承認是“參加革命”。
就我看,對知青評價“好”或“不好”非常荒謬。知青是個曆史的產物,換句話說,是時間的產物,是以時間劃分的一群人。所以簡單地把“知青”說成是好人還是不好的人或者壞人是不對的。古話說“人過一百,種種色色”。何況是一千多萬的一個大群體!當然是什麽人都有。誰都可以舉出一大堆具體張三和李四的例子,來證明知青是壞蛋。同樣也可以舉出一些王五和趙六的例子來證明知青是好人,甚至是英雄。而這種排比的列舉法從邏輯上來講都是錯誤的。就像於光遠在批評“氣功”和“耳朵聽字”那十幾萬字的洋洋長文中,不厭其煩地舉出成百個例子來證明耳朵聽字是騙人的,但據此推論:所有的“耳朵聽字”都是假的,就不合邏輯了。隻要有一個是真的,就有可能是真的,就值得研究!“知青”這個群體是沒有辦法一言蔽之的。如果硬要說有什麽共性。可能就是:都吃了很多苦,也都受到了一定的鍛煉。也就是有人曾經說過的:“用多少錢也買不來這樣的經曆,花多少錢也不願意再去經受這樣的經曆。” 僅此而已。因此我覺得不應當對“知青”的好和壞進行評價,而應當對這個曆史事實及其對社會的影響來進行討論和評價,才是比較客觀的做法。
“知青”是怎麽來的?其實就是毛主席一句話的結果。而後果則由知青們自己承擔。正如電視連續劇《知青》中說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後期至七十年代中期,數以千萬計的城市初高中生,積極響應國家號召,告別各自的親人,奔赴祖國的邊疆、農村經受磨練,把他們最寶貴的青春年華揮灑到祖國的四麵八方。在這場大規模的“上山下鄉”浪潮中,發生了許許多多令人永遠難以忘卻的事情,同時,也在新中國的曆史長河中,留下了一個特殊的名詞——知青。”這就是知青的定義。從這點看,很像是以前的日本慰安婦:當年日本的青年女性響應軍國主義的號召支援前線,為大日本“獻身”,甚至在戰敗時和士兵們一起自殺。但戰後卻受到歧視和鄙視。日本政府並不承認他們,隻有死去的日本士兵才能得到相應的撫恤。中國的知識青年,是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自願”報名到農村去,把自己最寶貴的青春獻給了農村。知青們受了很多苦,但這個苦是和國家苦難連在一起的。這些苦難不是為了戰天鬥地求發展受的苦,而是因國家的混亂和動蕩而受的苦。不是必要的苦,是不值得去吃的苦,因為它沒有推動社會的發展。客觀地說,這是一種變相勞改。這些苦絕不是什麽光榮曆史,一點也不值得炫耀。知青們雖然吃了很多苦,但在後來相當一段時間卻受到歧視。政府並不承認這段曆史,在填履曆表時,《參加革命工作》那一欄要從被招工開始。知青那一段不算“革命工作”。到後來,勉強算了,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分房子、調工資時,又把這段經曆排除在外,仿佛當年在農村是在為國民黨工作。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慢慢被淡化和承認。當然,出身好的人體會不到這一點。他們下鄉不久,就以各種方式離開了農村——招工、招生、招兵……。所以在他們心裏,“知青”並沒有留下太多的印象,僅僅是個短暫的停留而已。或者在吹吹牛皮時可以插上一句:“我也下過鄉。”
記得在下鄉前,我找到這樣兩句話:“我們在任何時候都是戰士,我們的崗位永遠是戰場!” 回顧這六年,我基本上是這樣做了。雖然有時打了敗仗,但從未做過逃兵。就如山中的小溪流,碰到阻力,隻是打了幾個漩渦,翻出幾個浪花,始終向前。沒有像河灘上的鵝卵石,從尖銳的石塊磨成光溜溜的圓球,失去了銳氣。
如果問我得到了什麽?身體上,除了力氣比以前大很多外,就是一身的傷病。以至於一九九一年在北京腰痛發作時,一個中醫按摩師驚訝地問我:“你是搞什麽工作的,怎麽脊椎上有這麽多的傷痕?!” 而在精神上,我練就了極強的忍受力和耐力,它使我在後來的工作中受益匪淺,能克服別人看來幾乎無法克服的困難。然而也養成了一種把什麽事情都往最壞處想的毛病,讓我在後來的幾十年裏始終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這些,就是我在農村的“收獲”。
告別了熟悉的農村和縣城。這裏的一切一切都將永遠留在我的腦海裏,永遠不會忘記。這將會幫助我在下一個六年裏過更有意義的生活。雖然未來我可能還會遇到許多曲折,但一定能像這六年一樣克服它們。
繼續向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