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而又離奇的旅行
架線一完工,我立即開始做去恩施的準備。十二號一早,我就趕到革集鎮去買肉、打糯米,並把它們打成了一個大包。買了幾隻雞做成了風幹雞,作為帶給羅老師的“年貨”。萬事俱備,可以出發了。白天,我把電站裏麵的線路又整理了一遍,下午背著包,提著雞,出發趕往荊門。到電管所賴平那裏睡了一晚,第二天就上了去宜昌的火車。
到宜昌後我才發現,春節前的宜昌和四月份的宜昌完全不一樣了。到處是人山人海,且不說根本不可能買到船票,像我這樣一個人背著一個大包,就是想吃餐飯,上個廁所,都感到非常困難。我不由得擔心起來:路途還遠著哩。剛到宜昌就這樣,下麵怎麽走啊。
整整一個下午,我被搞得筋疲力盡。晚上我不敢找睡覺的地方,就拿著行李,在碼頭附近走來走去。一麵在想,怎麽辦?怎麽辦?到了半夜,碼頭突然靠過來一艘大輪船。是從上海開重慶的“東方紅102輪”。那時候所有的客輪都叫“東方紅XX輪”,不像現在有各種不同的名字。由於在告示牌上沒有“東方紅102輪”的消息,所以也沒有賣這趟船的票,也沒有人上船。碼頭上冷冷清清的,叫人莫名其妙。我的心開始跳了起來。我試探地走向前去,被一個模樣很凶狠的人擋住了:“你想做什麽?”“我能不能搭這個船去巴東?” 我怯生生地說。他眼睛朝天,看也不看我:“你有票嗎?”“沒有。”“那你上什麽船?”我壯起膽子說:“其實我就隻到巴東。你看啊,我就孤零零的一個人,連吃飯睡覺都成問題。你看我這個樣子,怎麽可能買到船票?如果你不讓我上這個船,我可能就永遠留在宜昌了。”那個人這才把高昂的頭低了低,把我從上到下看了看,一聲不響地拿出一本票,用筆在票上劃了幾下:“就到巴東啊!”我連忙點頭答應:“當然,當然”用雙手接過船票,就像接到從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滿懷感激地上了船。上船後我才知道,這趟船從上海開往重慶,根本就沒打算在宜昌靠岸,不知道什麽原因臨時停靠了一下。可能看到我隻是到下一站就下的,而且確實是一個人,所以才大發慈悲,讓我上了船。真的是老天有眼啊!
第二天中午,輪船靠上巴東碼頭,我第一個衝了出去。那是正是枯水季節,從躉船到岸邊有很高的落差,大概有三百級石梯。我一口氣爬到坡頂,幾乎氣都喘不上來了。然後一鼓作氣,跑到長途汽車站,想趕早買張去恩施的車票。那裏雖然沒有人排隊,但有人發號牌。我接過牌子一看:“125號”,心裏就涼了半截。這可不比輪船,一百多號人要好幾輛大巴才能裝完哪!能買上票嗎?
反正是明天的號,我也不著急了。吃了飯,心情也好了許多。找了一家旅社住下後,就在巴東街上逛了起來。突然我看到前麵是縣郵電局。心裏想,給羅老師打個電話吧。於是我走進郵電局,填了一張長途電話申請單。在七十年代,打長途電話需要靠人工一級級的轉接,因此隻能在郵電局打。首先填申請單,交上一筆押金,然後等待接線員接通後喊你的名字,才能打一次電話。
等了一會,聽見叫我的名字,我趕快衝進電話間。正是羅老師接電話,她高興地叫起來:“小江,你到哪裏了?”我說:“羅老師,我在巴東縣郵電局,買不到去恩施的汽車票,怎麽辦啊!”羅老師說:“你就在郵電局門口等著啊,我叫人來找你!”說著就把電話掛掉了。我莫名其妙,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隻好老老實實地站在郵電局門口。過了近半個小時,聽見裏麵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好奇地把頭伸進去問:“是叫我嗎?”那裏的工作人員朝我招招手:“快來接電話。”我大吃一驚,連忙跑過去。原來是小妹的爸爸打電話過來了:“小江啊,誤會了,羅老師以為你在恩施郵電局。幸虧恩施的這個接線員認識我們,聽到了我們的談話,就打電話來告訴我們說這是從巴東來的長途,你還在巴東郵電局門口等我們,這才趕快把電話打回來。巴東郵電局的人不相信,開始還不肯接啊,說了好半天才半信半疑地把你從門口喊過來。”好險啊!接著他告訴我,在巴東縣財政局有個姓譚的熟人,叫我下班後去找他幫忙。我這才鬆了口氣,在外有熟人真的是個寶啊!
晚飯後,我找到姓譚的家,說明來意後。他很熱情地說:“沒有問題,明早你到長途汽車站來找我吧。”我算是徹底放心了,回旅社美美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清早,天還沒有亮,我就起來了。當我背著大包,提著雞,到了長途汽車站。看到那裏人山人海,在昏暗的燈光下根本就看不清楚誰是誰,我立即緊張起來。我到處找昨天才認識的老譚,眼看開往恩施的長途車已經開出去一輛了,還沒有找到他。我顧不得是否禮貌,大聲喊了起來。這一喊,他立即答應了,原來他站在鐵門的陰影裏。他埋怨到:“你怎麽才來啊,已經發走一輛車了!”正在這時,第二輛開往恩施的車也開出來了。他立刻伸手把車攔了下來,看來他的權利確實很大。他大聲地問:“車上還有空位嗎?這裏有個人要去恩施。”司機答到:“隻有一個加座。”我什麽也顧不上了,趕快說:“可以,可以。” 告別了老譚,千恩萬謝地爬上車。我坐在中間過道上的一個加座上,心裏想:“總算可以到恩施了,最後的障礙也跨過了。”一種成就感油然而起,我就放鬆地在那個小小的椅子上打起了瞌睡。直到有人推醒我,睜開眼一看,是司機在推我:“你還沒有買車票吧?” 原來沿路上下了很大的雪,車正停在路邊,要在輪胎上安裝防滑鏈。
車繼續前行。山越來越大,路越來越陡,雪也越來越大,路肯定也是越來越滑。幾乎所有的道路都是一邊峭壁,一邊深穀。加上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叫人看了眼睛發花。汽車開得很慢,很慢。當對麵來了一輛車時,靠深穀的那輛車就一定要停下來,讓對方從夾縫中慢慢地走過去,然後才能前進。就這樣,沿途還是看到有幾輛車摔下山穀,四腳朝天地躺在那裏,也不知道裏麵的人怎麽樣了,叫人看得膽戰心驚。不過幾個小時下來,人似乎也麻木了。聽天由命吧,繼續睡覺!
下了一個近十裏長的大下坡後,才來到一個叫綠蔥坡的地方,那裏是休息吃飯的地點。到了那裏,從巴東到恩施算是走了一半。但現在已經快下午三點。我問司機:“師傅,什麽時候能到恩施?”司機看了看我說:“明天吧。”我吃驚地說:“要明天?那晚上在哪裏過啊?”司機不耐煩地說:“你看看這路,誰敢在大雪天走夜路啊?我還想多活幾天咧!到建始縣城就不走了。” 我點點頭,也隻能這樣,已經感到很不錯了。
吃完飯,車繼續慢慢地爬行。等到天完全黑下來,我們終於到了建始縣城的長途汽車站。司機大聲說:“今天不走了,你們自己找地方休息。明天早上六點準時發車,不要耽誤了啊!”於是大家紛紛拿著行李下了車。我把自己的大包拿著,看到幾隻雞還在行李架上。“反正明早還要繼續坐這輛車的,就讓它躺在這裏過夜吧。”我心裏想,就沒動它。坐在那裏看到別人都下車了,才最後一個走下來。司機把門“砰”的一聲關上,還上了鎖。我看到這樣,也放心地走了。
當時縣城剛好停電,到處是一團漆黑,隻有幾處點了蠟燭的地方有一點點昏暗的亮光。我隨著大家來到一個旅社前麵,很多人在這裏登記。我往四周看,看到對麵坡上有個大院,掛了一個大白牌子,隱隱約約看到“供電局”幾個字。我突然想起,李新新好像是被“發配”到建始來的。但他是在長梁水電站,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在縣城?我試探地走進大院,隨便問了一個人:“李新新在這裏嗎?”那人頭也不回地說:“在二樓”。我欣喜地朝那個樓房跑過去,大聲地喊到:“新新!”裏麵有人應了一聲。是他的聲音!我幾乎高興得發瘋,立即跑上二樓。到處是漆黑一片,我摸著牆走過去,聽到對麵有人出來,大聲問:“誰呀?”“我!”我也大聲答到。沉默了一會,“你是哪個?” 我急了:“你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嗎?”李新新很小心地回答:“我怎麽聽起來那麽耳熟!真的很熟,但我想不起來是哪個了!” 我連忙大聲說:“我是江育林啊!” 對方突然沉默了。他迅速地走過來,幾乎貼在我麵前:“你真的是江育林?”接著摟住我,幾乎要把我給抱起來。“哎呀,真的沒有想到,快進屋來!”李新新激動得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的了。
剛進屋,電就來了。在雪亮的燈光下,李新新不住地打量著我,高興地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我問:“你怎麽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 李新新低下頭,憂傷地說:“我一個人在這裏呆了幾年,沒有任何人來過,我根本沒有想到你會來看我。你是這些年來第一個來看我的人哪!” 聽到這話,我心裏一陣疼。我完全能體會到他的處境和孤獨的心情。我想安慰他,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找到李新新,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事情。真的難得見麵,我的行程計劃要改一改,我必須在這裏呆上兩天。我對新新說:“我這次要去恩施,所以隻能在這裏呆兩天。”李新新點點頭說:“沒問題!我負責跟你買好票,送你上車,放心好了。”那天晚上,我們講了好多話。四年沒見麵了,其中又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簡直不知道從哪裏說起。新新拿來很多木碳,把火盆燒得旺旺的,還給我鋪上厚厚的棉絮。我一點睡意也沒有,我向他講了這幾年的經曆:一次又一次的生病,大招工,我孤獨的現在,荊門電管所……。而他則告訴我他的經曆和磨難,他在長梁水電站的日子,不過現在他已經調回縣供電局了。當然,我們也談到了社會上很多的是與非。不過,經過幾年在泥水裏的摔打,李新新對這些事已經很淡定了。
晚上,新新怕我冷,不僅把炭火燒得很旺,還給我蓋了兩床新棉絮。他忘記了我是個怕熱不怕冷的人。半夜裏我被熱醒了,渾身都是汗淋淋的,像剛洗了澡的。而他居然能在這麽熱的情況下沒有出汗。他的身體差,畏寒,所以睡的很安然。我不由歎息:我們兩個的體質相差太大了!
第二天,新新帶我參觀了他們的水電站和車間。比起革集公社的小水電,他們那當然是很“現代化”了,比團林的電站也要好很多。建始縣是在大山區,水利資源非常豐富。所以建水電站的曆史很長,水電站也很多。我又順便在這裏學習了不少水電站的管理知識和注意事項。中午,我們在食堂吃飯時,“順便”來了一個女孩子也和我們坐同一張桌子一起吃飯。其間,李新新偷偷告訴我:這是他的女朋友。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大家說說笑笑地就過去了,那個女孩也很高興。再次和李新新的女朋友一起吃飯時,大家就都比較隨便了。第三天,我們逛建始縣城,順便到長途汽車站買了第二天早上去恩施的車票,算是把這事搞定了。看到汽車,我才想起來還有放在行李架上的幾隻風雞,也不知道現在給誰拿走了?不覺有些惋惜。不過和偶遇老朋友比起來,這點損失就算不得什麽了。
十七號一大早,我就爬起來了。李新新一定要叫我吃了早飯再走,但食堂又沒有開門,所以他就親自給我下麵條。我看他那熟練的樣子,想必是經常自己開夥吧。人啊,就是這樣磨出來的呀!吃了早飯,李新新把我送上車,交給我一個小包包,托我帶給他爸媽。他依依不舍地看著我:“我今年不回家,就麻煩你把這個包帶給我爸媽吧。看你自己也有個大包,不敢叫你帶更多的東西。你把在這裏看到的情況如實告訴他們,好嗎?”我點點頭,向他揮揮手:“你回去吧。” 車開了好遠,還看到他站在路邊,直到成了一個小黑點。
從建始到恩施不是很遠,而且山也沒有那麽大,不到十點鍾就到了恩施。走出恩施車站,我覺得自己象從天上掉下來的。恩施是個山城,四麵好像都環山,但眼前卻是城裏:馬路、高樓、大卡車。我東張西望,猜想屯堡應當在什麽方向。我問一個路人:“請問,到屯堡怎麽走?” 山裏的人很熱情:“路到前麵就有分叉,往右手邊的大路徑直走,就能到屯堡。”
從地圖上看,從恩施到屯堡直線距離大約有五十裏地。但沿途都是大山,路都是彎來繞去的,所以路的實際長度要遠比這多。而且除了下坡就是上坡,幾乎沒有平坦的路。由於不清楚前麵的情況,我必須做最壞的準備。一定要盡快出發,務必要在天黑之前到達,否則在大山裏麵走夜路是很麻煩的!一出城,我看看四周沒人,就趕快折了一根樹枝,把包挑在肩上,這樣走起路來輕鬆多了。越往前走越荒涼,幾乎就看不到一個人。走了近一個小時,才看見一個挑了兩筐橘子的人迎麵走來。我問他:“怎麽賣呀?” 那人聽說我要買,就放下擔子,擦擦汗說:“這邊的一毛錢五個,那邊的一毛錢四個。”我看到兩邊的橘子差不多,就說:“我要五個的。”拿著這五個橘子,我想:“這可能就是我今天的幹糧了吧。”於是我吃了一個。其餘的收好,等肚子餓了再吃。走到下午兩點,才走到一個山頂。我看了看四周,好像都比它矮,這裏風也大,估計是走到最高點了。也就是說,最難走的一段已經過了,後麵的路肯定多為下坡。於是我又吃了兩個橘子。接下來,果然是沒有什麽陡峭的上坡路了,不過也總是彎來彎去的,而且好像沒有要到村莊或者集鎮的跡象。我看看表,已經是下午四點,太陽已經傾斜。冬天的夜晚可是來的很早的啊。我不由得著急起來,腳步也加快了。當轉過一座小山後,前麵陡然出現一群建築,儼然是個集鎮。估計是快到了。我心裏想:但願這就是屯堡。如果不是的可就糟了!因為天已經開始暗了下來。
集鎮的小街擠擠攘攘的,大概今天是趕集的日子吧,也不記得今天是星期幾了。我一邊走,一邊看著兩邊的房子。幾乎快要走到街的盡頭,才看到有棟稍微好一些的房子,幾個大窗戶朝街開著。我依次往裏麵看,突然,我看到一個正側著身子在窗戶邊上打電話的人很像是小妹的爸爸。我停了下來,往窗戶走過去。那人看到有人靠近窗戶,就一手拿著聽筒,一邊轉過身來。我一下子就看清楚了,正是他!他從窗戶突然看到我,呆住了,張著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電話筒差一點從手裏掉了下來。我咧開嘴朝他笑了笑,他馬上“叭”的一聲掛上電話,大聲叫了起來:“你們快來啊,小江到了!”
我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頭台階上,再也走不動了。
謝謝老江如此翔實的記述,寫得活靈活現,讓我們也跟著神遊一遍鄂西。
看最近報道,建始和恩施發洪水,特別是屯堡附近山體滑坡造成堰塞湖,真讓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