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盡糧絕:最後的堅持
剛回家休息了一個多月,小樊的假期就用完了,她不得不去上班。當她抱著不到三個月大的江蘇淮到工廠的托兒所去時,著實讓那裏的阿姨們嚇了一跳:“這麽小的孩子,抱起來像團麵一樣,怎麽帶啊?”可是我們實在是沒有人帶,工廠裏又不再給假期。這樣,廠裏的托兒所才勉強收了下來。剛開始,他們就是不停地搖他睡的搖窩,睡著了就可以不管了。這樣他白天就不停的睡覺,晚上則精神煥發。但是有一天發生了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把大家都嚇壞了。
原來,嬰兒在床上有時候是會自己翻身的。一天,江蘇淮一不小心翻到臉朝下,鼻子緊緊地貼到柔軟的枕頭上,完全沒法呼吸了。但他自己不會也沒有力氣再翻回來。所幸的是,那剛好是上午小樊要過來喂奶的時間。等小樊來到托兒所時,江蘇淮已經被憋得臉都變成紫色的了,拍了好久才緩過氣來。這件事把每個人都嚇壞了。我們趕快給他換了一個硬一些的枕頭,以便萬一再翻過來時,鼻子還不至於被堵得那麽死,托兒所的阿姨們再也不敢大意,隔一會就要去看看江蘇淮。
要給江蘇淮上戶口了。但自一九八一年起,國家已開始實行非常強硬的隻準生一胎的獨生子女政策。隻有辦理了《獨生子女證》的孩子才能上戶口。而辦證首先要去照相。我們疑惑地問:“這麽小的孩子能坐著照相嗎?”派出所的人也拿不準:“你們去試試看吧,不行就晚些時候再來上戶口。”於是在六月中旬,江蘇淮還不到三個月的時候,我們抱著他來到照相館。照相的師傅也拿不定:“試試看吧,能坐起來就照。”誰知他剛把江蘇淮試著往小床上一放,他立刻用小手把身體撐了起來,而且能堅持好長時間。照相的師傅也很驚訝:“啊呀,這孩子力氣好大!”於是,我們就跟他照了第一張“標準相”。就算是百日紀念吧。
江蘇淮“百日”紀念
辦好了獨生子女證,江蘇淮才上了戶口,成為我們家庭的一員。可我們怎麽也沒有料到,三十多年後,江蘇淮離開我們生活多年,戶口裏已經沒有他的任何痕跡。這個獨生子女證倒成了能證明我們之間關係的唯一文件!
獨生子女證:能證明江蘇淮是我們兒子的唯一依據
沒多久就放暑假了,這給我們逐步調整和適應新生活的一個緩衝時間。江蘇淮也暫時不再去托兒所。每天我就在做作業和預習功課的同時,也在家裏照看江蘇淮和做飯。江蘇淮一天天看著長大,我們帶他去婦幼醫院檢查時,醫生都說他的發育“超前”,身體不錯。我們才稍微放下心來。
我每天看書累了,就趴在江蘇淮睡的小床旁邊,仔細的看著他。我能靜靜地看上兩個小時,老覺得看不夠。看著睡在床上的小人,覺得簡直太奇妙了!嗯,就這樣可以造出一個人來?而且更加奇妙的是,造出來的那個小人怎麽跟小樊一點也不像,居然跟我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出來的。連醫院的人都說:“你兒子到哪裏都不會丟的,太像了。”每當我看著江蘇淮時,他也看著我嘿嘿地笑,還把手和腳動幾下。以引起我的注意。
幾個月後,江蘇淮就可以在別人送的小車椅裏坐一會了。江蘇淮每到這時就高興得坐在裏麵咯咯地笑。由於我們都很忙,幾乎沒有時間陪江蘇淮玩,基本上就是丟在那裏不管他,他也不愛哭鬧。有次小樊的老同學們來玩,中飯後小樊要送他們回去,就把江蘇淮放在床上準備出去了。她的同學們都感到很吃驚:“你就這樣把他丟在床上嗎?” 小樊奇怪地反問“是啊,還要怎麽樣呢?我們哪裏有人來抱他或者搖他。”
一天,小樊的弟弟過來看江蘇淮。他仔細地觀察了江蘇淮以後,很感慨地說:“真的是生活條件不一樣,行為也和我的孩子完全不一樣啊!”我奇怪的問:“怎麽不一樣?”他說:“我的兒子一天到晚有人抱。所以當我們把玩具給他時,他就故意往地上扔,然後在那裏大叫,要別人給他撿起來。他把這當作是一種遊戲。而江蘇淮拿到玩具,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生怕掉到地上。因為沒有人來給他撿起來,一旦掉到地上,就沒有東西玩了。所以就很小心地在那裏把玩。兩個人完全不一樣啊!”
幾個月後,我們開始在給江蘇淮的牛奶裏添加雞蛋和菜汁,並開始添加奶糕,實際上就是米糊。由於他本來就不是吃的母乳,胃口也特別好,所以倒也很習慣這些改變。雖然偶爾也有些拉肚子,但都很快就恢複了。
這段時間,我和小樊都感覺輕鬆多了。小樊下班回來前,我把菜準備好,她下班後做飯,我帶江蘇淮。倒也樂嗬嗬的過日子。我常常是一邊看書一邊讓江蘇淮爬在我身上玩。為了不讓他抓我的書,就把書舉得高高的看。有天,我真在認真地看書,突然覺得胸前涼颼颼的。低頭一看,天哪,江蘇淮正在用他的手指頭挖我胸口汗衫上麵的一個小窟窿,那窟窿已經被他掏得很大了。他正嗬嗬笑著,把手從破洞裏伸到我的肚子上。
又過了一個月,江蘇淮就喜歡上了爬行。隻要一把他放在地上或者床上,立刻就不知疲勞地爬來爬去。後來我才知道,爬行是嬰兒發育中的一個不可缺少的階段,對大腦發育非常重要。據研究,有些從小就被抱大的孩子,其智力往往偏低,就和沒有經過爬行階段有關。
然而,好景不常。到九月初開學後,我們的好日子就結束了。每天清早,我和小樊就像打仗一樣。我先要洗一大盆尿布,像掛彩旗一樣在外麵晾上幾排,然後給江蘇淮煮牛奶。小樊則忙著下麵條。等把江蘇淮喂飽了,我們才三口兩口地匆匆吃完早飯。我得趕緊把她們母子兩個用自行車送到廠裏,然後再趕到學校做畢業論文。下午在回家路上還要把菜帶回來。等她們到家後,我們一個帶孩子一個做飯,晚上則給江蘇淮縫縫補補。如果遇到下雨天,還要趕快生爐子烤尿布。再後來,冬天到了,一回到家就要趕快生爐子,否則家裏像個冰窖。每天爐子和煙囪四周總是掛滿了江蘇淮的尿布和衣物,屋子裏充滿了一股尿騷味。一直要等到把這些事情做完了,才能安靜下來看書和準備明天的功課。
這還不是最令人著急的。最糟糕的是,我們的錢用完了!結婚以後,原先爸爸給我的十元不再給了,但開支並沒有減少。盡管我每逢放假就到各個宿舍去收集墨水,但這省不了多少錢。盡管小樊也到廠裏拿來不少廢紙叫我拿空白的反麵做課堂筆記,但每學期的教科書和練習本還是要用不少錢。盡管學校每月給我十元的補助,但從大四開始,食堂已經由統一打飯菜改為自己點菜買飯,價格上漲不少,十元已經無法維持一個月的夥食。現在,江蘇淮出生了,而小樊又沒有奶,全靠奶粉來維持。僅僅江蘇淮吃的用的,就要用掉小樊一多半的工資。這使得我們的開支大大增加。挨到大四下學期,我們積蓄的錢就基本上用光了。
那時候,供應還不是那麽好。奶粉到處可以買到,但奶糕卻時有時無。而這是江蘇淮每天必不可少的口糧之一啊。有一次,奶糕馬上就要吃完,而附近已經買不到了。萬般無奈之下,我隻好跟吳美雄說:“我這兩天不能上學了,要到街上給江蘇淮找吃的!”那兩天,我跑遍了武漢三鎮,最後在漢口買到了奶糕。懸著的一顆心才落了下來。
由於江蘇淮還太小,在托兒所裏他整天就睡在床上,到冬天了才能在車椅上坐一、二個小時。根本不能跟托兒所的其它小朋友一起玩,而是被他們當作玩具。一天,有個較大的小孩居然伸出五指,在江蘇淮的臉上抓了幾把。等阿姨們驚慌地把他拉開時,江蘇淮的臉上已經布滿抓痕。下班後,小樊傷心地把江蘇淮抱回家,我看到他臉上塗滿了紅藥水,上麵都是一道道的痕跡。幸運的是沒有抓到眼睛。可有什麽辦法呢?第二天上班時,隻有低聲下氣地跟阿姨們說好話,托他們多注意看著些。還跟那孩子的媽媽說,希望能隨時把孩子的指甲剪短些,不要留得太長。其他孩子的家長看到這樣,也替我們著急:“這孩子太小了啊,你們不能叫老人來照顧一下嗎?這樣放到托兒所很不安全啊!”天啊,我們何嚐不想!但想得到嗎?
冬天到了。一天放學回來,剛一進門,小樊就著急地對我說:“今天江蘇淮上吐下瀉,好像還在發燒啊。”我摸摸江蘇淮,熱得燙手,好像已經是有氣無力的樣子。我感到問題有點嚴重,立即抱著江蘇淮,和小樊一起趕到湖北中醫附院。醫生一看,馬上給江蘇淮打了兩針,並轉到急診病房的觀察室繼續觀察。這時四爺爺也聞訊從家裏趕了過來。他看看江蘇淮,又看看我們,嚴肅地對我們說:“要小心照顧啊。有什麽情況趕快跟我說,啊!”看到四爺爺在那裏,我心裏踏實不少。看到快半夜了,就叫小樊先回去,我來守夜。下半夜,江蘇淮仍然沒有退燒。我實在困得不行,就把他輕輕推了推,想和他擠著休息一下。正在高燒的江蘇淮突然轉過頭來,費力地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馬上把身體往一邊挪。我真的驚訝極了:啊,才幾個月的小孩,還在高燒,就能明白我推他是想休息,還能自己挪動,給我讓出一點地方來。半夜裏,醫生來看了幾次。但什麽也沒說,隻是叫我們“注意觀察,有什麽情況隨時喊他們”。我害怕極了,心在發抖:“天哪,千萬不要出什麽事呀!”
還好,一夜過去還算平安,江蘇淮也開始逐漸退燒了。上午,估計是四爺爺跟家裏打了電話。媽媽聽說江蘇淮病了,過來看看怎麽回事。正在這時,護士過來準備給江蘇淮輸液,要從頭頂上找根血管注射。那個護士把江蘇淮的頭發剃掉一塊,就開始打針。誰知試了幾次都沒搞定,江蘇淮則在那裏哭得昏天黑地。我實在看不下去,就把針頭拿過來說:“算了,我來打吧!”一下子就給打了進去。那個護士一聲不吭地端著盤子走了。媽媽驚訝地問:“你會打針?”我笑笑:“我們連老鼠尾巴和兔子耳朵上的血管都能打進去,還打不了小孩子頭上的血管?”媽媽坐了一會就回去了。
下午,小樊從工廠過來,還帶來了四十元錢。原來她的同事們聽說江蘇淮生病住院,勸她趕快寫困難補助的申請。小樊沒有同意,結果他們背著小樊代她寫了一份,在工會那裏領到了四十元補助。幾天後小林告訴我,媽媽在來醫院時帶了二十元錢打算給我們的,不知道為什麽沒有給,又帶回去了。結果在回去的路上被小偷給偷走了。我們聽到後真不知道說什麽。是同事好,還是親人好?這怎麽說呢?
江蘇淮在醫院裏住了幾天,一天天好起來,恢複得很快。四爺爺每天都過來看望,還幫我們洗江蘇淮換下來的衣服。他一直用擔心的眼光看著我們,直到出院那天才說了實話:“你們一到醫院,醫生就給江蘇淮下病危通知了。怕你們著急,就告訴了我。這幾天我一直都不敢告訴你們,真的很危險啊!”說到這裏,他猶豫了一下,試探地說:“你們能不能跟你爸爸媽媽說說,叫他們幫忙帶帶江蘇淮?要是真出了事怎麽辦哪!”我苦笑了一下:“你覺得跟他們說能有用嗎?”
啊,江蘇淮這次算是撿了一條命吧?!
大雪天,江蘇淮的手凍得通紅,而且開始長凍瘡。我放學後跑到廣埠屯商場,給江蘇淮選了一雙小絨手套。當我翻遍了錢包,才發現錢不夠。我渾身上下摸遍了,還是差六分錢。我急得滿頭大汗。售貨員看到我著急的樣子就說:“你是不是差幾分錢啊?算了,我給你補上吧。”我不好意思地問:“那行嗎?”售貨員笑笑:“沒事,你走吧。”我懷著感激的心情,拿著手套回家。江蘇淮戴上新手套,高興得臉上樂開了花,使勁地用牙咬著手套,咯咯的笑。我一點也笑不出來,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到最後快畢業的時候,我們幾乎“彈盡糧絕”。我天天都在心裏叨念:什麽時候才能畢業啊?年底,當學校宣布畢業時間要推遲到明年一月時,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什麽感覺,反正我聽到後簡直覺得是大難臨頭!天,我還得熬一個月啊,能夠堅持下去嗎?一天,大姐姐來到我們家,看到這個情況,實在看不下去了。回家就對爸爸說:“育林是結婚了,但並沒有工資啊!如果因為結婚就不給他錢了,那不是逼著小樊一個人的工資要養活三口人,那怎麽養得起?”爸爸被說得啞口無言,最後答應在我畢業之前,每個月給江蘇淮買十袋奶粉。叫我按月去家裏拿。大姐姐聽後啼笑皆非:“都這樣了,還生怕好死他們,要買成奶粉給育林。你怕他們把錢拿去享受了嗎?”我聽到這些話,倒覺得無所謂。管他說什麽,能有幾袋奶粉也不錯。“衣食足而後知廉恥”呀?
一九八二年的元旦終於到了。看著日曆,我鬆了一口氣,最艱難、最“黑暗”的日子就要過去了。我不由得想起了電影歌曲中的一句唱詞:
勝利在向你招手,曙光就在前頭!
請問前四部在哪裏能讀到?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