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廿七章中華會館中文學校成人班
(下)
(接上文)班上另兩名大夫: 梁大夫和鄧大夫,都是開業醫師。他們倆雖外貌不同——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但倒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無論在飯店、 音樂廳,還是高爾夫球場,隻要看到一位大夫,往往也會發現另一位。他 們兩位還都喜歡喝一點酒,有時臉喝得紅通通地來上課,但大多是下課後同去酒吧喝一盅再回家。於是,我常以“喝酒”為話題跟他們開玩笑,如在學比較句式時,我會問他們: “梁大夫跟鄧大夫,誰更喜歡喝酒?” “他們喝得一樣多嗎?” 於是,全班哄堂大笑。
除了大夫們,來自馬來西亞、新加坡的學生大多是因為要送自己的子女來學中文,於是既然要在教室門外等孩子下課閑聊兩小時,倒不如自 己也進課堂學點中文。如: 杜太太、布朗太太、黃太太、黎太太都是這樣。 布朗太太還是中文學校的舞蹈老師,於是常常等上課已有二十分鍾了,才拿了錄音機匆匆忙忙進來,一邊還口口聲聲道歉。而還沒到下課,她又說著“對不起”,提著錄音機提早退席去準備四點開始的舞蹈課了。而黎太太則是這個中文班創辦時的骨幹,起初是連她的丈夫黎大夫都一起來上課的。 黎大夫沒有他太太那樣的耐心和毅力,中途退了學。黎太太卻堅持到今天。 黎太太原來是數學老師,她希望今後也能教中文,所以越學越起勁。
這個成人班中還有兩位不是“成人”的學員: 小譚和小張,他們都是 中學生。小張天真、活潑,話很多。第一天我按中國習慣稱她“小張”,她 過了一會兒就在課堂中舉手說: “老師,我不喜歡‘小張’,叫我‘敬婷’好 嗎?” 說著還做了個鬼臉,於是全班大笑起來,而我從此也就稱她大名“敬 婷”了。至於小譚,一年之前,他全家三口連父母都在這個班裏學中文。 後來,小譚做了家庭的代表,他父母都不來了。
在班裏,還有兩個愛開玩笑的大學生: 一位是許太太,一位是莫先 生,他們都愛在課堂裏講笑話,引人發笑。今年年初,許太太不慎在樓梯 上跌斷了膝蓋上的骨頭,在醫院及家裏躺了幾周,好心的林太太替她在課 堂錄了音送去。後來可以下床了,許太太就由許先生扶著一蹺一拐地來上課。一學期不上課,許太太竟然仍能跟上大家。莫先生是個商人,常回馬來西亞辦事,去年還去了中國。他不但從中國寄了兩張用中文寫的明信片 給我,還沒忘了將做好的作業都從中國寄來了。
莫先生和許太太以前就跟南澳的飲食業有往來,認識不少飯店老板, 對飲食也很精通。於是,自從第二年他們加入這個班,我們又多了一個活動: 每學期結束時去飯店聚餐,慶祝一學期學習的結束。不但學生大多參 加,他們還帶了家屬、朋友同來,於是往往坐滿兩三張大圓桌。(注 4)
三年前,這個中文學校成人班剛開辦時,班裏有四位澳大利亞學生。 後來,進進出出、增增減減地變動到現在還有藍太太和馬太太兩位。藍太太就是七十多歲、在阿德萊德大學念書、去過中國十多次的那位。到周六 的中文班來學習是因為她想增加一點練習機會,另外,她也喜歡這個班輕 鬆、和睦的氣氛。至於另一位馬太太,則是那個班最有意思的人物之一。
馬太太本來並不姓馬,根據她的原姓的發音,我讓她姓“戴”。可是, 那時班上有兩位“戴太太”,分辨起來不容易,於是班上同學一致主張讓她姓“馬”,因為她愛馬愛得發狂,而她也欣然同意。於是“馬太太”這一稱呼得到了公認。馬太太有一時期有兩匹馬: 一大一小。後來小的賣掉了,隻剩一匹大的黑馬。馬太太把她稱為“黑美麗”,是一個中文名字。隻要一有 空,馬太太就去騎馬,還把那匹馬的照片揣在懷裏,到處讓人稱讚。世上除了她的獨生兒子,她最愛的大概是那匹馬了。
除了兒子和馬,馬太太愛的大概就是跟中國有關的一切東西: 中文、 中國音樂、中國文學、中國本身,當然還有中國人。這倒是跟有種族歧視的一些澳洲人正巧相反的。對她來說,與中國有關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於 是,如果有誰講了一句有損中國或中國人的壞話,她就會跟那人爭辯起來, 並且會比中國人自己還生氣。她在南澳廣交中國朋友,幫助中國新移民學英文,參加南澳中華會館和澳中友協,並結識了兩位中國筆友,交流書籍和紀念品。她最大的願望是有朝一日積夠了錢去中國旅行。隻要中國朋友要她幫忙,她總樂意出力,因此,有人要搬家、有人要學開車、有人家裏 有聚會,總少不了馬太太。
馬太太是個樂天派,成天嘻嘻哈哈,好象無憂無慮的樣子,但她也有不少不如意之事,隻是把它們藏在心裏罷了。她常想到的是別人的歡樂, 這倒是典型、正宗的基督教徒的風格。
她的中國朋友中有一位上海婦女,於是馬太太向她學了一些上海詞 語,如“十三點”、“沒頭腦”等。她老認為自己“沒頭腦”,不如別人聰明。 其實在全班學生中,三年裏進步最大的應該是馬太太,因為她的起點是零。 每次我讓全班聽寫幾個生詞或句子,一字不錯的常是馬太太。每次上課之 前,她都把練習、課文準備得充充分分,生字抄寫得一絲不苟。中國筆友給她的中文信,她用字典一個個將生詞劃出,注上英文和拚音。學了不到 兩年,馬太太就能用詞典寫中文回信給中國筆友了。有時,她將寫好的中文信拿來給我改,我發現除了有些語法錯誤外,她的意思任何中國人都不會誤解。在短短的時間之內,一個西方人的中文能學成這樣,還有什麽可不滿意的呢!
今年五月初的一個周六,我照例去中文學校成人班上課,隻見不少學生都帶了一袋袋的食品、杯子、飲料,還有一盒蛋糕。我想: 或許有人 課後要去參加什麽聚會。誰知第一節課一上完,學生們打開蛋糕,擺好杯盤,說要慶祝生日。我忙問慶祝誰的生日,他們都笑著道: “慶祝你的生 日呀!”我這才記得按照陽曆,我的生日是快到了。但我們家從來沒有慶 祝生日的習慣,於是生日常在遺忘中過去。這次我的學生記住了,為我慶祝,倒著實使我深為感動。我的生日隻有馬太太知道,這次慶祝會一定又是專門為別人快樂著想的馬太太的傑作。(注5)
那班學生不但慶祝我的生日,還常舉行一些聚餐會感謝我的教課, 逢年過節還有人送我一些小紀念品略表敬意。他們的中文程度雖不高,卻很有中國尊師的古風呢! (全文完)
一九八八年九月八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
注 4: 莫先生後來回馬來西亞去工作,就失去了聯係。許太太與許先生則一直住在阿德萊德。許先生是會計師,許太太曾開過一個時期飯館。87 年我父母來此探 親,他們特地請我父母和中文班同學去他們家的大房子吃飯。後來,大家就逐漸失去了聯係。前幾年,我在我們每周都去的一個超市買東西,忽然遇見許太太夫婦。他們告訴我,他們已經賣了原來的大房子,搬到養老院去住了。時光 真是殘酷無情呀。原來我媽媽常說: 在我認識的當地華人中,許太太和許先生是最般配的一對夫妻了: 許先生身材高大、麵孔白皙、一表人才; 許太太小巧 玲瓏、婥約文雅、靈活多話。沒想到就幾年功夫,都進了老人的行列! 人生實 在真是短暫呀!
注 5: 馬太太家庭生活並不如意。她那時好像已經跟丈夫離了婚,一個獨生兒子後來並不爭氣。她自己不久在一所私立的語言學校找到了一份秘書工作。很可惜, 後來我們就失去了聯係。不知她後來如何。我倒常常想到這位熱心的澳洲婦 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