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卅七章
學遊泳
(下)
(接上文)哪知一九八五年那個夏天天氣遲遲不熱。愛麗生聖誕節前要離開澳大利亞去中國,再不學就沒有機會了。於是決定不管天氣怎麽樣,在十二 月上旬結束前一定學一次。
記得第一次學遊泳那天天氣陰陰晴晴,氣溫隻有十六、七度,身上還穿著毛衣。但既然已講定,就不再改變主意了。愛麗生那天來我家等我。 我告訴她,我完全不會遊泳,在水裏如頑石一塊,毫無活動能力。她說: 沒有關係,因為她當過遊泳指導老師,有教遊泳的執照,是位有經驗的指導員。她還說: 其實每個人在水裏都會浮起來,隻是不會遊泳的人一下子 就緊張起來,肌肉也緊縮了,於是人體比重增加,所以會下沉。她要我盡量放鬆就是。我想: 對不會遊泳者來說,水是會淹死人的,到了水裏怎能不緊張?真是 “知之匪艱,行之維艱”了。但當了“老師”麵,當然隻得喏喏應承而已。
我們去的那個遊泳池就在我家附近,配南姆區內,離我當時住地大 約五、六個公共汽車站。遊泳池在一個屬於該區的體育中心內,池外除了 一個停車場,還有一片綠草如茵的足球場。遊泳區內有大、中、小三個遊泳池。大池是正規的遊泳池,五十米長,橫裏可拉八根繩索,比賽時可供 八位運動員同時比賽。中池隻有大池四分之一大,深水區隻有齊成人胸那麽深的水。小池更小一點,水很淺,隻及腳踝而已,是供幼兒玩水之用的。
我們去時,大池中正有附近學校中學生在上遊泳課。有的學生不知是怕冷還是怕曬,穿著汗衫下水。上岸來時冷得縮成一團,看得我也渾身起雞皮疙瘩。因為天太冷,也因為那天不是周末,小池沒人使用。中池中則有 一群小學生套著救生圈學遊泳。愛麗生選擇中池教我。
在更衣室換了衣服,光著身子出來,寒風一吹真有點寒意,但跳進 了水,倒馬上不覺得冷了。隻是身子一離開水就越發感到冷。我可以隻管躲在水裏,愛麗生卻要時時離開水到池邊上去看我的姿勢,倒真難為她了。
她一開始就安慰我,解除我對水的恐懼感,說: “這裏的水最深的地方隻有一米多,淹不死,所以根本不用怕。” 然後,她要我將兩手抓在扶梯上, 將兩腿離地,練浮水。剛開始,我的腿像有百斤重,老拖著下半身往下沉, 要她用手托住我腹部才浮得起來。愛麗生一再啟發我要放鬆腹部肌肉,經過幾次失敗的練習,忽然我悟出了放鬆的辦法: 什麽都不想,隻當睡在水裏。果然覺得水中來了一股浮力,將我托起。我終於脫離了“石頭”階段, 成了一段“浮木”。
第一天練了四、五十分鍾,雖隻學了一個動作,但這是從無到有的一個飛躍。我很為第一天就取得了重大突破而高興。學會遊泳的信心當然也增加了數倍。
第二次是隔了數天之後,天氣並沒有熱多少。那次愛麗生除了讓我複習浮水,又教我將頭埋進水裏,雙腳屈著站在水中,在水裏練習用鼻子吐氣,再將頭伸出水麵來用嘴吸氣。練了幾次,嗆了一點水進去後,這個動作倒也不難學會。但我知道: 單獨為練呼吸而呼吸與今後在遊泳中跟手腳動作配合著做會完全不同。果然,呼吸問題至今仍是我遊泳中的大難題。
第三次,又隔了幾天,愛麗生教我學用腳打水,讓身子向前移動; 再教我遊蛙式時手和腳的動作。做後一個動作就遠遠沒有前幾個動作那麽容易了,因為手腳一運動,身上的肌肉就緊張起來,於是身體比重增加, 身子就往下沉。身子一沉,由於心理原因,全身自然越緊張,於是手腳就越劃得快,結果肌肉就越緊張,於是身子就越往下沉 ...... 這樣的惡性循環終於導致雙腳觸到遊泳池底,不得不在水中站立起來。這一循環從開始到結束,前後也不過五、六個手腳的動作而已,在此期間,身子隻移動了一、 二米!
最後兩、三次練習,我的“遊泳技術”就在原地打轉,毫無進展。愛麗生雖然毫不急躁、氣餒,無奈她去中國的行期已到,不能再教我了。她 說: 好在我已會在水中浮起,已知道手腳基本運作,以後就可以自己練習了。
自從愛麗生給了我遊泳的啟蒙教育之後,兩年之中我又有了好幾位熱心的遊泳指導。可惜我生性駑頑不敏,手腳又笨拙遲鈍,至今沒有將遊 泳學會,這可不能怪老師們。(注 3)
愛麗生之後的第一位老師是上海來的張醫生,那時他在一所醫院進 修,有時有空就與我同去配南姆遊泳池。我常讓他看我手腳的動作有何不 對。他也找不出什麽大毛病來,但我的身子就是不肯往前移動,任我手腳 怎麽劃動。我記得一九八五年聖誕節前夕,我就是與張醫生一起在遊泳池度過了一下午。那天陽光燦爛,氣溫雖不算高,但在陽光下即使剛從水中出來也不冷。大概人們都在家裏準備過節,遊泳池中人特別少。我們不時離開遊泳池,躺在池邊草地上享受南半球夏季的藍天、陽光,不但暫時忘了身邊的煩惱,而且也忘了塵世節日的歡樂。這倒也是有點超然的。(注 4)
我開始在海水裏學遊泳,是跟我學中文的一位德國學生又更一起去的。又更喜歡遊泳,他住在海邊時幾乎一年四季都去海裏遊泳。一九八五 年、一九八六年夏,我常帶了遊泳衣去他住處換衣服,再一同去海灘曬日光浴,也在海水中練習。海水浮力大,浮起來容易了些。但是,海上有風浪。逆浪而遊時,我原來隻能移動幾米的本領又被浪頭打掉一半,用盡全力劃動手腳,也隻能向前移動二、三米; 順浪而遊吧,雖能向前移五、六 米,但我又不明白是浪在推我還是我自己在前進。
最使我惱火的是我學不會怎麽在水中邊劃水邊換氣,因為等我將頭一伸出水麵,腹部的肌肉就會緊張起來,然後身體就會下沉。於是,我隻好“埋頭苦遊”,這樣還可將注意力集中於手腳動作的配合,使身子向前移。 但是,屏一口氣,時間再長也隻能堅持一分鍾,這怎麽能算會遊泳? 我真羨慕又更能將頭始終露出在水麵遊泳,這樣就可以隨時換氣了,雖然因為阻力大些,可能會影響遊速。但遊速在目前根本還不是我想考慮的問題呢! 我開玩笑地對又更和一起去海邊學過遊泳的韓君夫婦和馬太太說: 大概我平時想得太多,頭腦裏東西太滿,所以重得浮不起來了!
去年,從北京來了一位語言老師 —— 王先生。因為是同行,我又跟 他在南澳定居的哥哥一家很熟,於是在王君旅居南澳的半年中,大家往來 過多次。不知怎麽,我們有次談起學遊泳。他說他遊泳遊得不錯,可以教我; 又表示沒有去過西方國家的遊泳池,想去試試。於是我跟他幾次同去東南郊本沙區 (Burnside) 的遊泳池。最後一次是在今年三月中旬的一天,
這時已經進入秋天。因為今年“秋老虎”厲害,所以到了秋天尚能遊泳。(注 5) 到現在我還不清楚為什麽,反正今年一開始,我就發現,將頭露在水麵已不再是難事了。於是我不再將注意力集中於換氣上,而隻注意手和腳的配合。經過幾次練習,我有時竟然可以連續遊動二十米左右。雖然這樣的距離並不能叫“會遊泳”,何況我的遊速隻有常人的一半還不到。不過, 對我來說這已是一個重要飛躍。至今這還是我的最佳成績。
其實,在南澳遊泳,我常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覺。在遊泳池遊 泳,可以欣賞周圍的綠草、喬木; 在海灘遊泳,又可躺在溫暖、柔軟的細沙上休息,仰望高朗、清徹的晴空。當然,不論在何處遊泳,我都可享受南半球的明亮陽光。有時,實際上曬太陽的時間比下水的時間要多得多。 所以這幾年夏天,我皮膚曬得黝黑,我想如果那時回國去的話,一定會使人認不出我來。
我很愛本沙區遊泳池的環境。池邊除了綠草,又有大樹,遊畢仰臥樹下,望著高大樹冠的搖動,望著樹縫中透過的藍天、白雲,聽著喳喳的 鳥鳴,真會忘了是在人工建造的遊泳池中。尤其遊畢走出遊泳池外,穿過一片長著上百棵百年大桉樹的大草坪向停車場走去時,如果正值夕陽西下, 那麽,柔和的金色陽光會從樹葉縫裏和樹幹之間斜射進來,使樹和草的綠色蒙上一層金光。這時,我覺得真像走在一幅英國水彩畫中。
在配南姆遊泳池中,我也有過幾次愉快的經曆。那時,我的頭還隻會埋在水裏,抬不起來。但當西斜的太陽射進水裏時,我在水中睜開眼睛, 會看見一團金光,光輝耀眼、燦爛輝煌。我向著金光遊去,大約好像神話中的誇父逐日一樣。
在大海中遊泳,當然更有一種與大自然融合為一體的感覺。記得一 九八六年初,我與好友沙蒙同去西澳旅行。在瑪格蕾河 (Margaret River) 附近的海灘遊泳時,見一片水底的礁石,石間有五彩小魚在穿行。那時我還不會換氣,隻會在水麵浮著或慢慢移動。我們設法去借了一副有吸管的眼鏡,我戴上之後居然也敢遊到礁石之間去看水下的魚兒。那種情景當然比看金魚缸中的熱帶魚更精彩。
以前我怕水,現在雖還沒有真正學會遊泳,我卻已不再對水有盲目的恐懼感了。在白浪衝上岸來的海灘上,站到浪裏去,讓巨浪壓到頭頂, 將身子托起來; 或者幹脆將身體卷進浪裏去,再打到沙灘上去,也是一種新奇而有趣的遊戲。當然,要找到一片有不深不淺的海水,又有不大不小的白浪的海灘也不太容易。
如果有一個橡皮或塑料的充氣睡墊放在海上,俯臥或仰臥其上,任海水晃蕩著氣墊,慢慢在海麵飄蕩,也是一件快事。一旦感到太陽曬得有點燥熱,隻要一個翻身,就可落進海水中。等涼快了一會兒,再爬上氣墊 來,又可躺著繼續在水麵蕩漾。
前後學了三年遊泳,由於種種原因而尚未真正學會。但我並不因此而焦慮或惱恨,因為在學的過程中,我已經享受到了不少愉快。但我還是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真的會遊泳,因為我相信,到那時我才能真正在水中享受自由。 (全文完)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八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
注 3: 愛麗生是我的遊泳啟蒙老師,我很感激她的熱心。可惜,她從中國回來後到我辦公室來看過我幾次,後來就失去了聯係。我不知道她後來在樂團裏找到了工 作,還是當了音樂老師。
注 4: 張醫生是上海來的骨科醫生,一開始是作為皇家醫院的訪問學者來這裏訪問三個月的。後來,設法辦了移民,把太太和女兒都從上海接了過來。他憑在中國得的醫學學位無法在澳洲行醫,就改行做針灸和推拿。後來又改行去上海做生 意賺錢。不料天不假年,六十多歲就得肺癌,一命歸天了。
注 5: 王先生的哥哥是越南華僑,以前在西貢是銀行家,越共占領越南後,他們夫婦 和一部分兒子女兒作為難民移民法國。他的大女兒,則來澳洲作為難民定居。 我先認識他的大女兒,後來,他們全家都搬到澳洲來了,於是大家都有來往。 王先生一度還擔任過南澳越棉寮華聯會的會長。他弟弟那年從北京來這裏探親, 就認識了我。與我一起去遊泳就是在那段時期。王先生弟弟探親期滿回國,擔 任過北京一個華僑學校的校長。可惜後來傳來消息說得了肝癌,幾年後就去世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