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蠱?"沮渠焉枝喃聲念叨,眼神飄忽不定。忽見杜至柔帶著驚訝之色盯著她看,慌忙一笑道:"巫蠱是什麽蠱?我聽說過蛇蠱,疳蠱,虱蠱,還有更希奇的,石頭蠱。據說南夷煙瘴之地,毒蟲橫行,因此南人能造蠱,從不知漢人竟也精通這門手藝。巫蠱是用什麽蟲製的?"
杜至柔搖頭道:"巫是巫蠱是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術。漢代宮中盛行的大多是巫術,因為北方少毒蟲,不宜做蟲蠱。巫術,是以言語詛咒仇敵致其滅亡的一種神秘法術。上古時期就有了,常見的是偶人厭勝,就是做個小偶人上麵寫著仇家生辰八字,拿幾根針紮來紮去的,要不就是雕刻個小桐人埋在桃樹底下鎮日對著樹詛咒的…"
"靈麽?"沮渠焉枝問道。杜至柔一哂:"果真靈驗,我們的將士還用上戰場打仗麽?每個士兵都刻一個敵軍小人,整天對著詛咒,便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那為何鄧綏能夠靠巫蠱戰勝陰皇後?"
杜至柔笑歎道:"陰後不是給咒死的,鄧綏也不是靠口水取勝的。"她收起笑容,長歎一口氣:"陰後恚恨鄧綏幾盡發狂卻又無計可施,仇恨致使她失去理智鋌而走險,秘密請來巫師在宮裏實施巫蠱之術,企圖咒死鄧綏,皇帝發現滅了陰後兩族,父親與兄弟拷死獄中,陰皇後被廢囚於掖庭,憂懼而死。皇後才當了七年。陰後與皇帝的感情本來是很深的,就是度量小了點,妒恨比自己更美麗更賢淑的鄧貴人,總在皇帝麵前說她的壞話,沒想到卻讓皇帝更寵愛鄧綏而轉而厭棄她。一朝失寵,後麵的悲慘便是順理成章了。宮人告發陰皇後巫蠱,其實並無確鑿證據,然而這並不重要。皇帝所需的,隻是一個廢後滅族的借口。所以在這個宮裏生存,不動點腦筋是不行的。"
沮渠焉枝怔然看著杜至柔:"如此說來,廢一個皇後不是很容易?連證據都沒有,豈非兒戲?"
杜至柔看著她道:"因為皇帝想廢後了,就這麽簡單。倘若帝後之間感情至篤,就如今上與中宮,彼此相敬和睦,你就是再證據確鑿也是誣告,自己反落個死罪難逃。利用巫蠱廢後沒那麽容易實現的,需要長期的積累隱忍,一個厚積而薄發的過程,最後扣上巫蠱的罪名,不過是時機成熟後的致命一擊罷了。"
沮渠焉枝聽後半晌無語。沉吟良久,她疑惑問道:"行巫蠱之術,在這裏是大罪麽?"
杜至柔啞然失笑:"夫人入中原已近兩年,竟然連這個都不知道麽?巫蠱是曆代宮廷名令禁止的大罪,沾不得碰不得,誰要是沾上這兩個字,輕者被廢,重者棄市,有些時候甚至不需要證據,隻憑風言便可定罪,是最好用的鏟除異己的手段。"她看著沮渠焉枝,好一陣搖頭歎息:"夫人的運氣真不是一般的好。這等人緣性情,兩年了竟無人給你這閣裏偷偷塞進幾個布偶,然後告發你厭勝的。"她邊說邊四下張望:"夫人最好親自搜搜你這間閣子,尤其床榻底下箱櫃角落的,好好找找。"
"做什麽?"沮渠焉枝驚問。
"以防別人給你栽贓陷害啊沮渠娘子!"杜至柔看她的眼神仿佛看一段朽木。
沮渠焉枝忽然覺得後背發涼,瞬間有了草木皆兵的恐慌。勉強鎮定下來,冷笑一聲道:"我人行得正坐得直,我怕什麽?刻木偶,紮小人?連三歲小童都蒙不過去的小把戲竟然能讓你們漢人怕成這樣?簡直愚不可及!"
"因為確有靈驗的時候。"杜至柔道:"大多數不靈驗的都是因為巫師技法不夠高明。倘若巫師的確有法術,可以通靈,借助某種神秘的力量,施法之人便可攝取他人的靈魂,進而控製住他想操縱的人。巫蠱為何屢禁不止,尤其曆代後宮女子,冒著殺頭滅族的危險屢施巫術,實在是她們太想控製住男人,也就是皇帝,宮裏就這麽一個男人。所以皇帝才害怕呢,查出一個便處死一群。誰都害怕被人勾走魂魄,淪為他人手中傀儡。漢宮裏最大一場巫蠱案,處死了上萬人,牽扯進去的皇後太子公主皇親國戚有十數名。其中的衛皇後,成於巫蠱,敗於巫蠱。她是武帝第二個皇後,那第一個皇後陳氏,便是以巫蠱大罪廢棄的。陳皇後聽聞衛子夫大幸於武帝,恚而挾婦人媚道,事發後廢陳後,立衛子夫…"
沮渠焉枝猛地一驚:"婦人媚道?!是…什麽…"她問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雙眼不由自主四下亂看。
"媚道在曆朝曆代的宮廷裏都十分流行,是婦人所用的一種厭魅方術,使用這種方術可以化解失寵,操縱男人。所以漢人將媚道歸於蠱術。其中有詛咒,攝男人魂魄,還有其它一些致愛方技,在使他人失寵遭殃的同時,使自己承恩致福。陳皇後為使自己再獲榮寵,請來女巫楚服為她咒詛衛子夫。此案牽連被誅者三百餘人。可就是這樣,後世的女子仍前仆後繼地嚐試媚道。實在是因為宮妃們的競爭太過激烈,太想得到皇帝的專寵,因此各種五花八門的婦人媚道大行其事…"
"都…是些什麽…法術?"沮渠焉枝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怎麽知道?!"杜至柔翻了一個好大的白眼給她,沮渠焉枝莫名臉一紅,杜至柔突然變色,雙目如炬緊盯她道:"我就是知道,也沒有會巫術的高僧替我作法!"沮渠焉枝猛一驚,臉色瞬間嚇白,杜至柔突然又緩和了神色,略帶惋惜的語氣歎道:"我隻知道書上記載宮妃用媚道的淒慘下場。婦人媚道為房中術的一支,又叫禦男術。《醫心方》裏記載了一個配方,叫相愛方,這個秘方包括了三個小方子:相愛術,相憎術,增媚術。相愛術,是治療嫁婦不為夫所愛者,好象是於戊子日取鵲巢屋下土,燒作屑,男女以酒共服。還有一個秘方是取鴛鴦的心,陰幹百日,係左臂上,勿令人知,可使終身歡喜相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憎術,是以桃枝三寸,書其姓名埋四會道中,即可令男人憎恨新歡,舊愛重新得寵。增媚術的配方…記不清了。似乎是叫驢駒媚,以初生驢駒口中所含的肉狀物為藥引,再加幾味草藥熬製成膏狀,婦人帶之增媚。"
"你這不是知道的很多麽?!"沮渠焉枝驚呼。
杜至柔大歎道:"光知道配方有什麽用啊,這些配方到處可以尋見,那《醫心方》在咱們宮中的禦醫署裏有好幾冊呢,每個禦醫都通讀醫書,但他們沒有一人能行蠱術。媚道的關鍵不是配方,而是高明的巫師作法才能攝到男人魂魄…夫人,夫人?"
沮渠焉枝從驚懼中猛地回過神,杜至柔皺著眉頭看她,眼中狐疑之色越來越重,沮渠焉枝被看得越發不自在。片刻後杜至柔帶著緊張的神色,語氣嚴肅地叮囑道:"用媚道行巫蠱術,是量刑最重的大罪,因為這不是簡單的詛咒人,而是蠱惑皇帝使其失魂。曾經有位失寵皇後用驢駒媚等物製媚藥以求皇帝回心轉意,又派人把癆病死者的骨灰灑在她嫉恨的寵妃榻上,被發現後酷刑逼供,舌頭都給割掉了!皇後殿裏三十多名宮女宦官折斷四肢後處死。夫人千萬記住遠離媚道,這東西一點不能碰,還有,離那些巫師僧侶遠遠的,不要同他們有任何關聯牽扯。夫人…夫人?"
沮渠焉枝臉色蒼白,頭冒冷汗,神情恍惚,雙眉緊鎖,似乎在緊張思考著什麽,杜至柔連喚幾聲才乍醒,茫然看著杜至柔,掏出袖中絹帕擦擦額頭上的汗。杜至柔擰著眉緊緊盯著她,片刻後歎息道:"我和你說了這半日的話,你倒底聽懂了沒有?這不是鬧著玩的。"
"就知道你是沒安好心!"沮渠焉枝突然勃然大怒,揚起眉罵道:"你看我多得了陛下的恩寵,變著方地害我來了!這哪裏是教我讀書,分明是借古諷今,借以前那些蠢婦人指桑罵槐,汙我清白!無憑無據,就敢誣蔑我用房中術媚惑陛下!血口噴人,還什麽遠離和尚,莫名其妙。這個書我再不讀了!明日我便回稟皇後,再不能給你這賤人誣蔑我的機會!"
杜至柔歪著頭看她好久,帶著遺憾神色歎聲道:"看來我應該改變一下教導你的方式。這幾日的書真是白讀了!這麽多名門閨秀的言行典故,還是絲毫改變不了你粗俗悖獰的本性。我不妨告訴你。皇後早就發了話,你沮渠氏跟著我學習儀容舉止讀經誦典,學不好的話任我處置。"她想了想,冷言道:"明天你也不必讀書了,一點用沒有。"她翻開《漢書》指著其中一頁對沮渠焉枝道:"這一章集中了古代賢媛的經典言論,很能讓你明白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明日把這章抄十遍,午後送到我閣中去。" 沮渠焉枝猛然跳起,杜至柔突然變色,厲聲斥道:"你最好死了挑釁的心,我有的是馴服你的辦法。不相信盡管去試,我保證你會後悔!"
夜間從漪蘭閣裏傳來的消息,是沮渠焉枝果真打著燈籠,親自將這間閣房仔細查了一遍,折騰到天快亮了,才精疲力盡地睡去。
沒睡幾個時辰,閣裏便闖進五六名粗壯仆婦將她圍在書案上,其中一名粗聲粗氣地宣布皇後口諭,昭儀若再不聽教誨,當晚需跣足散發跪於宮門前謝罪。跣足散發罰跪是曆代宮中懲處嬪妃的常見方式,魏國也不例外,太祖的皇後慕容氏就曾這樣懲罰過太祖的寵妃賀夫人,隻因賀氏在祭祀時站錯了位。披頭散發跪在人來人往的宮門口,令被罰的宮妃顏麵掃地,可是倘若這是中宮降下的懿旨,就連皇帝也不便幹涉。皇後六宮之主,側妃就是再受寵,不過一皇家小妾,何況現在皇帝還不在身邊。沮渠焉枝隻得忍住心中強烈的憤恨,咬著牙抄起書來。一群奴才在旁不錯眼珠的看著,想找人替寫也不能,沮渠焉枝從未寫過這麽多字,足足寫了一天,隻覺腹內翻江倒海寫的都快吐了,才勉強湊足文債,手上早磨出了血泡。眾人攜一疊抄好的紙張滿意而去,沮渠焉枝一把將筆洗摔在地上,喘了會兒粗氣,取過一張信箋奮筆疾書寫了起來。她想給哥哥寫封家書訴說心中煩悶,就象那個既是她小姑又是她嫂子的武威公主,源源不斷地給娘家送信傾訴委屈。兩國既然和親便是友好的睦鄰,公主們與娘家的書信往來不僅不被幹涉,還有專門的特使大大方方地往來送信。沮渠焉枝寫了一行,眼中的淚轟然墜落。她看著淚跡斑斑的信紙,趴在案上委屈地大哭起來。
同一時刻杜至柔房中,那一個個抄書的字跡在杜至柔眼中反複流覽著。杜至柔邊看邊揣摩筆鋒走向和力度,然後取來黃砑蠟紙覆蓋在沮渠焉枝的字跡上, 鉤其墨暈,廓填其內,小心翼翼地防造出一封筆跡可以亂真的書信。
今早她聽到沮渠焉枝自檢寢閣,不由會心一笑。然而後來宮人向她稟報的消息略微令她失望。以前她為六尚宮婢時,與眾多婢女的關係不差。她其實早就安排了尚寢局負責掃灑宮室的婢女,在沮渠焉枝搜檢完寢閣後,仔細驗看她丟棄的物品,甚至叮囑她們在打掃時留意宮室院中的角落,有沒有動過土的可疑跡象。那日她連唬帶詐,大概可以斷定沮渠焉枝十有八九有用媚道行蠱的勾當,那就有可能秘藏了一些媚藥或者巫蠱用的物品,驚慌之下怕被發現,在地上挖個洞藏起來也未可知。告她做蠱詛咒,最好是能詐出真正的證據來,讓她自己送上門,然而宮婢們什麽都沒發現。她雖然有些失望,可也並非再無辦法。既然找不到真的,就用假的好了。按照醫書上記載的稀奇秘方將燕巢燒成灰泡入酒,不肖半個時辰便造出一小瓶"秘製春藥",再仿造出一封沮渠焉枝寫與現任北涼國師曇無讖的信,信中不必提到巫蠱,隻需語焉不詳的幾個字,便可置沮渠焉枝於死地。既有巫蠱用的媚藥,又和大名鼎鼎的巫師有秘密的聯係,如此確鑿的證據,沮渠焉枝承認不承認都可定罪。巫蠱是滅族的大罪,沮渠焉枝再長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找個機會將信與媚藥放入漪蘭閣,都不必收買侍女,這種事經手人越少越好。杜至柔現在每天大搖大擺地進出漪蘭閣,猶入無人之境,栽贓豈非易如反掌。她看著偽造好的證據,心中掠過一陣快意。她想好了,等沮渠焉枝被處死那日,一定要把婉瀴叫來,讓她親眼目睹仇人的滅亡。
那日她在極度悲痛中送走婉瀴,轉身便來到馮季薑處,尚未開口,兩行淚奪目而出。"你不是要我想個除掉她的辦法麽?我想好了,你來配合。"馮季薑被她漲紅的臉膛和僵直的眼神嚇倒。那怒目直瞪的眼中燃燒的火焰可以摧毀整個皇宮。她靜靜聽完杜至柔的計策,茫然不解道:"何必如此大費周折?那胭脂人見人厭,想必皇後也嫌她礙眼,早想除掉她呢。我們去勸說皇後,隨便找出什麽錯治她一個死罪,不是很容易麽?"
杜至柔搖頭道:"皇後為人剛正,不太會為了個人好惡而亂綱常法度。以前她處理我被她妹妹陷害之事,我便看出她是凡事秉公論處的人。她雖也十分厭惡那個胭脂,一定不肯假公濟私,在毫無根據的情況下將她處死。"馮季薑望著殿外秋雨陷入沉思。杜至柔凝眉詢問她是否覺得這計策還是不夠周詳,馮季薑澀然一笑:"我在想,這位楊姬倒底是怎樣的人物。挑撥起兩位尊貴無比的男人為她大打出手已很罕見,竟連一群女人都為她鬥的死去活來。實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奇女子。"
兩日後杜至柔向皇後稟報沮渠焉枝學業大有長進,人也漸漸踏實安靜下來,她們授課時無須再有內侍看管,皇後欣然點頭。接下來的一天杜至柔獨自來給沮渠焉枝講授經史,袖中藏著偽造的證據。今日便要做成此事。以迅雷之勢將沮渠焉枝扳倒,絕不能給她喘息的機會。按照預先她與馮季薑商量好的計謀,她前腳將證據悄悄放入閣中,後腳馮季薑便向皇後告發宮中有人行蠱。巫蠱向來令人聞風喪膽,皇後必然一刻都不等,立即便會帶人降臨搜查,將證據當場搜出。沮渠焉枝現在如同驚弓之鳥,經常夜深人靜之時突然起來翻箱倒櫃,所以給她栽贓的證據不能過夜。杜至柔一邊有口無心地講著《周禮》,一邊不動聲色地暗中觀察。《周禮》本就枯燥,杜至柔又故意把聲調控製的如同念經,那沮渠焉枝連續幾日的驚恐不安早已給磨的精疲力竭,用過午膳後隻覺疲憊不堪,下午的課邊聽邊打起了磕睡。
窗外秋蟲呢噥,閣內寂靜無聲。杜至柔四下張望,不見半個人影。她拿起案上那柄沮渠焉枝常用的團扇,假意欣賞扇上畫的美人,一隻手悄悄解開香囊扇墜,將胡桃般大小的一丸"蠱"塞了進去,之後神情閑雅地假裝搖了幾下,將扇子放回原處,那沮渠焉枝依舊磕睡。杜至柔又從案上堆積的幾本書中抽出一本,打算將那封薄薄的信夾進書裏。隨手翻開書,忽然從中掉出一頁紙,杜至柔拿起來看了一眼,立即神色大變,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沮渠焉枝未寫完的家書。然而杜至柔絲毫看不懂這是什麽。因為那上麵的一行字,杜至柔連一個都不認識。這時她才想起來,以前聽父親說,河西走廊那一帶的小國,王族成員使用的文字不是漢字,而是一種叫做佉盧文的文字,此類文字由梵文演變而成,自右向左書寫,狀如邱蚓。莫說是佉盧文,就連梵文,杜至柔也沒見過。她死死盯著手中的紙,渾身止不住地哆嗦。她連手中物是什麽都不知道,唯一能確定的是,這是北涼貴族用的文字,因為它出現在沮渠焉枝的閣裏。她腦中一片空白,隻覺懊惱至極。
自己怎麽會出這麽大的紕漏?!都是因為太憤怒了,太急於求成了,太感情用事了。被仇恨控製住心緒,著急替婉瀴報仇雪恨,竟然忽略了這麽簡單的常識。沮渠焉枝寫給曇無讖的信,怎麽可能用漢語寫呢?!那曇無讖本就是天竺人,精通五六種文字,曾將《大乘教義》,《悲華經》和《金光明經》翻譯成漢文,龜茲文,突厥文,自然也包括最相近的一支佉盧文。他們之間若有聯係,定然是用本國的語言。莫說是他們,皇後寫給本族人的手劄也不是漢字,而是一種象符號一樣的奇異文字。杜至柔造出的那封信假如被皇後搜出,皇後連想都不用想就能斷定這是偽造的。自己怎麽蠢到這個地步?!接下來怎麽辦?計策突然出了大漏洞,以後怎麽進行下去?杜至柔呆如石雕,竟然想不出一點對策來。那邊趴在案上打盹的沮渠焉枝抬了頭,蒙蒙然揉眼睛似要醒來,杜至柔才又猛然想起什麽,快速拿過那柄扇子將贓物取出塞入袖中,下一刻,沮渠焉枝已完全清醒,杜至柔隻覺連肩上的帔帛都濕透了。
迅速調整好神態,杜至柔不滿地責備沮渠焉枝幾句,之後又照本宣科讀起書來,沮渠焉枝撅著嘴使勁瞪白眼,剛要甩閑話,忽聽院中人聲大做紛亂噪雜,杜至柔心中連連叫苦。她與馮季薑提前約定好,不等她離開沮渠焉枝的閣房,馮季薑便會鼓動皇後來這裏搜查,否則等杜至柔剛一走皇後就來搜出贓物,傻子都能看出這是設好的局,杜至柔脫不了賊喊捉賊的嫌疑。可是現在出了意外,她並未將假證據放入閣中,馮季薑卻不知道,仍按原計劃將皇後搬了過來。杜至柔懊悔地直咬牙,心裏一遍遍痛罵自己。
幾名帶刀侍衛破門而入將閣中二人團團圍住,皇後赫連卿在一群宮人簇擁下,臉色陰沉地走了近來。
二人忙起身來到皇後麵前屈膝行禮,赫連卿端立正中仔細環視了一陣,一雙眼睛威儀赫赫,寒冰砭骨。之後緩緩走到正案前坐下,看著二人沉聲道:"有人告發你們借助講經讀史密謀厭魅,可有此事?"
沮渠焉枝與杜至柔聞言大驚失色,麵麵相覷後同聲高呼冤枉。赫連卿不理會,隻命侍衛嚴密搜查,十多個人粗暴地將漪蘭閣翻了個底朝天,就差掘地三尺,也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跡,那幀沮渠焉枝未寫完的信自然也被翻了出來,皇後蹙眉看那上麵的字,厲聲質問道:"這是什麽?"
沮渠焉枝見自己的寢閣被翻得一片狼籍已是憤怒,此時麵對皇後詰問更加惱火,長眉倒豎高聲答道:"這是妾寫與兄長的家書!怎麽,如今連書信都不許有了麽?陛下可沒禁止過妾寫信!"
赫連卿冷笑道:"是不是家書,我自會查清楚。這上麵神秘的文字,與厭勝巫術常用的梵文如出一轍,隻憑這個,你就脫不了幹係。有人指控你與高僧曇無讖有秘密往來,你讓曇無讖在你們北涼施法術助你媚惑陛下,這是十惡不赦的大罪!那曇無讖在大魏時便到處裝神弄鬼蠱惑人心,我早有耳聞。如今你竟然夥同他行咒詛厭魅,此等大邪大惡,我豈能容你?"
沮渠焉枝不加思索,一席話脫口而出:"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正尚未得福,為邪還有何望?若使鬼神有知,豈肯聽信讒說?萬一無知,咒詛何益,妾非但不敢為,亦不屑為!"
閣中驟然安靜,所有人都怪異地看著她。沮渠焉枝自己也深感意外,眨眨眼,向杜至柔看過去。杜至柔亦看著她,眼中漸漸浮出驚喜。沮渠焉枝啞然呆立片刻,紅著臉低下頭。
這段班婕妤的名言被沮渠焉枝理直氣壯地背誦出來,流利酣暢,一個字不差,而且引用地極準極妙。班婕妤說的這段話,正是麵對趙飛燕汙譖她用婦人媚道厭魅的反駁之辭。如今同樣場景,沮渠焉枝的反駁亦同樣精準有力,同樣令對方啞口無言。
"看來你這書…真沒白抄!"杜至柔幹笑:"總算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了。"
皇後亦覺意外,見這二人眉來眼去地似乎很有靈犀,若有所思看著杜至柔道:"尚書果然有些手段。幾日之內便將昭儀調教的如此出眾。沮渠氏口吐蓮花,妙語連珠,與以前判若兩人。不知你倒底傳授了她什麽,能讓她變化如此之大。許多宮人近日親耳聽到你大談漢代巫蠱之術,懷疑你暗中教授沮渠氏整蠱,如此看來不是空穴來風。"
杜至柔淡然一笑。"妾說給昭儀的每一個典故每一段話,都出自《漢書》。隻因史書記載了諸多前人異事,宮廷秘辛,其中不乏巫術整蠱致人興衰的經典史實,漢代尤其頻繁,隻要提及兩漢曆史,無人能夠繞得開巫蠱二字,是故不知情的旁人聽來,仿佛妾在傳授昭儀整蠱的手段。請娘娘想一想,那蠱道祝詛之術異常神秘,又是我朝明令禁止的邪術,妾果真要與昭儀做蠱害人,會當著如此眾多內侍的麵,敞開大門侃侃而談麽?妾不僅未曾教給昭儀任何巫術,還不斷告誡她千萬不可起此邪念以身試國法,娘娘若不信,可以召那幾名內侍,一問便知。妾的確了解一些媚術秘方。不僅是妾,所有醫官方士甚至藥童,全天下隻要讀過幾本醫書的人都知道,豈能依此去推測讀者必會模仿害人?倘若閱讀史書醫書便會學壞,那麽娘娘也難辭其咎。是您指定我們讀《漢書》的。您讀過的各種蠱惑害人術一點不比我少。判斷我們是否有害人行徑,要的是真憑實據,否則無以定罪。娘娘這一遭,找到真憑實據了麽?"
赫連卿無語。微微眯起眼睛直視著杜至柔,仿佛要將她最隱秘的心底看穿。半晌,赫連卿點點頭道:"好一張利喙。"她又慢慢地環視零亂不堪的閣房,眼中閃爍的威力光芒令杜至柔瞬間聯想到她馴養的那隻海東青,沒來由一陣心慌恐懼。赫連卿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杜至柔和沮渠焉枝身上,雙目在她們之間反複徘徊。這二人一個理直氣壯一個氣定神閑,全無一絲心虛神色,所說的話無一絲漏洞把柄,所在的閣裏搜不出一絲可疑物品。看來的確是虛驚一場。皇後沉吟片刻,平靜開口告誡道:"我命杜娘子帶領沮渠昭儀誦讀經史,原意是為昭儀增修坤德以正婦言婦禮。杜娘子隻需傳講《列女傳》及《女誡》七篇便可,其它無關婦德的漢史不必涉及。今日引出這場宮人非議,又兼昭儀言行舉止大有長進,我看你們這課也不必再上下去了。你們二人要從中汲取教訓,需知人心難測隔牆有耳。今後要處處小心謹慎,你二人已經引起別人的懷疑,以後不要再有過多的接觸,盡量避嫌。"
皇後帶人離去。剩下二人呆立在閣中餘驚未消,好半天沒有動靜。半晌,緩過神色的沮渠焉枝用手壓住胸口,轉頭對杜至柔叫道:"嚇死我了!幸虧你預先提醒了我!"她看著杜至柔的目光裏第一次出現異彩。"多謝相助。"她揚眉笑對杜至柔。杜至柔連敷衍的笑容都無意給出,黯然看著窗外,隻覺六神無主,內心比外麵蕭瑟的秋風還要蒼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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佉盧文:又叫驢唇體,因為相傳這種文字為印度古化神話傳說中的驢唇仙人所創。佉盧是古印度語“驢唇”的音譯。是絲綢之路沿途西域各國在3-7世紀所使用的書麵語言。新疆和田地區出土了大量的佉盧文契約,征稅詔書,官司判決,貿易糾紛,遺囑等文物。北涼這個小國很奇特。雖然蝸居在河西走廊蜂腰地帶,可是文化十分發達,尤其是在沮渠蒙遜(文中沮渠氏的父親)統治時期。五胡亂華中原戰亂,大批儒生攜帶典校經籍三千多卷避難到北涼,聞名遐邇的肅南馬蹄石窟群就是北涼時期開鑿,藏經用的。由於蒙遜重教尊儒,北涼學術研究氣氛空前強烈,上層貴族也比較有文化,精通幾種語言的人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