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十三章
那天,我與總統一起喝早茶
徐家禎
中華民國(台灣)總統府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底,我應邀參加了在台北舉行的第三屆世界華語文研討 會。記得那次會議是在聖誕節之後第一天開幕的,開了四天,在三十日閉幕。閉 幕之前,我們海外代表和部分台灣代表都接到了通知,說那天早上總統李登輝先 生要接見我們。這倒並不出我的意外,因為以前在新加坡開會時,也有李光耀來 講話的經曆。然而,後來的事實卻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那天早上八點左右,兩輛大客車已經在會場外的廣場上等著了。不久,我 們八、九十人一行,就來到了位於市中心的總統府。總統府在市中心,是一棟不 高、紅磚白邊並不十分起眼的大樓房,中間有個高起的方塔,使整個建築呈“品” 字形。以總統府的規格來衡量這棟大樓,那它真是有點“小材大用”了。
大客車到總統府門口時,門前早就有兩位穿黑西服的接待人員在等候了。我 們一行被引進大門,走上寬大、平緩的樓梯,到了二樓的一條長走廊。我注意到走廊兩邊裝的都是樸素的木窗,窗框上的油漆也已斑駁。走在旁邊的台灣代表輕 聲告訴我:這棟房子在四十年代前是日本人的“總督府”。國民政府遷都台北後就 “臨時”用來作了總統府。有一時期還考慮過另建總統府,但當時的總統蔣介石不 同意,認為還是應該勤儉節約,於是一直用到現在。雖然可能有人會覺得作為一 國之元首的總統辦公的地方那麽簡陋是否有點太過寒酸?但是,說實話,我倒覺 得:簡單樸素,正是這座總統府最吸引我的地方。
我在網上隻找到這張“介壽堂”照片,但我看見的匾額上是白色的正楷,不是篆字
走過了一條長廊,到了一個不大的廳堂,地上鋪著紅地毯,正中一塊匾額, 寫著“介壽堂”三個白色的大字,好像是蔣中正的手跡。我以前在新聞中常看到提 起這個堂名,於是知道這兒一定就是總統接見我們的地方。
大會主持人讓我們全體人員分成兩隊,分列在廳堂的兩邊站立著等候總統 的光臨。在等候的時候,我注意到在大廳中央的一隻大長方形的餐桌上,已經放 滿了點心和茶具。難道今天總統要請我們喝早茶?我想。
剛列好隊,等了不到三分鍾,電視台和電台、報館的記者們就帶著攝影器械 一擁而入,我知道李總統一定馬上就要來了。果然,不一會兒,李總統在記者之後步入大廳。李總統我在照片上見過多次,但是真人卻還是第一次見到,覺得跟 照片上得到的印象很一致:身材高大、筆挺,很有風度,更像一位學者,而不是 政治家。
大會主持人先向我們介紹李總統一行,然後,總統和陪同接見的兩位官員走 到分列在兩邊的代表們麵前,由大會主持人向總統一一介紹我們每人的國籍和姓 名,於是總統一一跟我們握手。接著,總統就站到大廳的前邊,說了幾分鍾勉勵 大家為向全世界介紹中國語言和文化作出貢獻的話。美國夏威夷大學教授李英哲 代表大家作了答詞,然後,總統分送各位代表一個紅紙包,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像裝著一個金塊!帶到住處打開一看,果然紅錦緞盒裏是一塊金光閃閃的鎮紙, 雖然想來一定不會是純金,但上麵有李總統的題詞,確是很好的紀念品和擺設。 我至今一直放在辦公室案頭。 .
總統向各位代表分送完禮品之後,主持人宣布:“總統請各位喝茶,請各位 代表隨意取食桌上的茶點。”果然不出我料,今天總統要與我一起喝早茶!
總統見各位代表還有點客氣,就帶頭走到桌子跟前端起了一杯茶,於是,各 位代表也紛紛上前。我隻見桌上放著各式中西點心,十分豐盛。茶杯裏已經倒好 了茶水,顏色黃綠、香氣撲鼻,很像我家鄉的龍井茶,但我想這一定是台灣土產 的台灣茶。
我拿了茶點之後,抬頭一看,早拿茶點的一些代表已經圍著總統在交談了, 而陪同接見、當時正任總統府秘書長的蔣彥士先生(注1)則站在一邊,還沒有人 上前去跟他講話。我早知道蔣彥士先生與我家有親,但是,當然蔣先生早在我懂 事之前已經離開大陸去台了,所以我不但從沒有機會見過他麵,而且從來都沒有 跟他有過任何聯係。但是,我倒好幾次聽父母提起過他的大名,這次雖然我有機 會去台灣開會,我卻從來沒有想到會有機會見到他,因為既然我沒有什麽想去高 攀達官貴人的企圖,當然蔣彥士先生也不會知道我在台灣。但是這次天公有意, 安排了這麽一次巧合,我當然不能不把握住。
於是,我上前走到蔣先生前麵,說:“蔣先生,我祖籍是杭州,我們還有親戚 關係呢。”他看了看我胸前的名牌,馬上回答說:“你是慶成徐家的吧?”
我沒有想到他的記性那麽好!等到我作了肯定的回答之後,他又問:“那麽,禮耕先生是你令尊吧?” 我說:“禮耕先生是我叔祖父,我是大房的長孫;禮耕先生是三房。” 蔣先生說:“我們以前一直是在一起的。”
我知道,他說的“我們”一定是指他與我的兩位叔祖父,因為我的親祖父早就故世 了。我告訴他,禮耕先生四、五年前才去世,接著,大家就談了一些家庭中人事 的變遷。這時,我注意到周圍已圍攏來不少代表,於是,我就找了個機會退出了 人圈,走到長桌邊添茶、拿點心去了。
等我再到蔣先生身邊,大家已在談論海峽兩岸統一的大問題了。這時,李總 統和蔣總參的身邊也各圍了一群學者,在談海峽兩岸的學術交流等問題。
總統府的樓梯 —— 與總統合影的地方
不一會兒,主持人宣布:總統想跟各位代表一起照相留念,於是總統和隨行 與代表們魚貫而出“介壽堂”,從樓梯上走了下去。照相就在樓梯上。因為地方不 大,於是分兩次照:先下樓的就先跟總統照,我走在後麵,第二批照相。照完了 相,總統和各位代表又一一握手告別。我對李總統說:“希望您有機會訪問澳洲。” 他客氣地回答:“謝謝。”
等到我跟蔣彥士先生握手的時候,他問我: “立民先生是你的什麽人?”
我回答道:“立民先生是我的二叔祖,他在‘文化革命’時就故世了。”
我們正在說話時,我覺得身後有人在輕輕地拍我的背,原來是一個接待人 員。他輕聲說:“總統要離開了。”我回頭一看,才發現其他代表已經跟總統告別 完畢,總統站在我背後,正準備離去,我與蔣彥士先生在談話,擋住了總統的路。我說了聲“對不起”,就趕快讓開,隨別的 代表出了總統府的大門。
在回住處的車上,我想:雖然我以前也見過幾次國家元首,但是,一般來說, 接見時,周圍武裝人員如臨大敵,代表們像小學生似的排隊等候好久,元首們才 像名角兒似的登場,然後,應付式地講幾句,照個集體相,就“拜拜”了。其實, 各位代表、專家、學者既不是亡命之徒,又不像會出言不遜使元首們沒有“落場 勢(” 上海話:即“沒法下台”),為什麽不也安排一個像李總統那樣親切的會見呢?
第二天,很多代表都來問我看了昨晚的電視新聞沒有。他們說,電視上報導 了那次會見,而且,除了總統以外,電視上數我的鏡頭最多。據他們開玩笑的說 法,那是因為我長得最有“福相”。可惜我自己始終沒機會看到那天的電視新聞, 無法證實,在電視上我看起來是否真有“福相”!
一九九五年記於澳大利亞斯陡林紅葉山莊
注 1: 蔣彥士(1915 年 2 月 27 日-1998 年 7 月 2 日),浙江杭州人。南京金陵大學農學院畢業, 美國明尼蘇達大學農學碩士、哲學博士。聖約翰大學榮譽法學博士,韓國高麗大學榮譽法 學博士。曾任教於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南京金陵大學教授。係唯一擔任過行政院秘書長、 總統府秘書長、國民黨中央秘書長三項要職的政界人物。中國國民黨第十、十一屆中央常 委。國民黨三朝元老,曾任教育部長、外交部長、總統府國策顧問、總統府資政等職。
蔣彥士出生於杭州籌建滬杭鐵路和創辦興業銀行的蔣家,蔣廷桂(海籌)為蔣彥士之 祖父。蔣彥士從小過繼給叔叔蔣世傑。蔣世傑的夫人徐蓮珍是我父親的堂姐,所以我對蔣 先生說:“我們有親。”事實上,我與蔣先生同輩。蔣彥士對母親至孝,把她當作生母,奉養 到壽終正寢,前年歸葬家鄉杭州。
願先賢們永遠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