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三章
三叔祖禮耕先生
徐家禎
(二)
父母與徐氏部份親戚攝於杭州
(左二,舅婆;左三,二叔祖母;左四,三叔祖母;左五,母親;左六,父親;左七,父親之 外公;左八,二叔祖;左九,二舅公;左一,大舅公)
在我的兩位叔祖父之中,我一直是把三叔祖禮耕先生放在更親近、尊敬 和愛戴的地位上的。我想,這是因為他的人品得到我的敬仰,也因為他比另一 位叔祖跟我們一房更加接近的關係。
半個多世紀之前,我曾祖父故世之後,我的二叔祖和三叔祖共同經營起 杭州和紹興的工商企業。可能由於“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的原因,祖傳的產 業在他們二位手中不斷發展,不久,他們在滬杭線上的重鎮嘉興也開起了絹絲 廠。抗戰爆發之後,他們終於在上海也辦起了紡織廠,從事絹紡事業。隨後, 整個大家庭移居上海,我就是在上海出生的。
屬於整個家族的企業越來越多,而且又分散在紹興、杭州、嘉興、上海 四地,管理上當然就有不少不便之處,於是兩位叔祖就作了分工。似乎二叔祖 主要分管杭州方麵的企事業,三叔祖則分管上海方麵的。(注 1)所以,雖然,作為大家庭的成員,我們三房人家幾十口人總是住在一起的,但是,我看見三 叔祖的機會總要遠遠多過二叔祖。
不常見到二叔祖的另外一個原因,則跟兩位叔祖的不同生活作風有關。
二叔祖立民先生,用目前的標準來看,不是一個生活作風很嚴肅的人; 但用半個世紀前做人的標準來衡量,或許也無可非議。他在上海、杭州娶了好 幾位姨太太、設立了好幾個“小公館”,常不住家中。另外,又在杭州、上海, 購置了不少山嶺、田地。購田置地,在過去當然是被人當作美談的。誰知大陸 變色之後,地主成了最大的罪人;而資本家至少在初期是沒有得到觸動而被視 為團結對象的。二叔祖的地產在改朝換代之後當然是被政府充公了,然而他卻 不但沒有被劃為“地主成份”而受終身的苦辱,而且連開農民“批鬥會”都據說是 由他的兒子、我的一個堂叔去代替的。“文革”之中,我家和三叔祖家“掃地出 門”,弄得一夜精光;二叔祖卻因“狡兔三窟”,不但沒受很多批鬥之苦,而且 “掃”出了主要房屋,還可以到上海和杭州姨太太的小“公館”中“安居樂業”,直到 七十多歲在杭州壽終正寢呢!可見一個人的吉凶禍福或許確有命定,否則何以 二叔祖一生能如此轉禍為福、逢凶化吉呢?
三叔祖徐禮耕先生全家攝於四十年代初
(前排左起:我十四叔叔徐祖頤、三叔祖母、廿二姑母徐萱蘇、十八叔叔徐祖東、十六叔叔徐 祖豫、三叔祖徐禮耕、廿一叔叔徐祖濤;後排左起:八姑母徐宣壽、六叔叔徐祖美、九叔叔徐 祖鵬、十一叔叔徐祖惇)
三叔祖禮耕先生在生活上一向嚴肅、儉約,從不奢侈浪費、招搖鋪張。 不過很有趣的是,雖然三叔祖從未娶過一個姨太太,但是,他一生之中倒也娶 過三位太太,他的子女人數比有幾位姨太太的二叔祖還要多得多呢。看來,這 也是命定的。
三叔祖的第一位太太是當時杭州首富王家(注 2)的小姐。那位三叔祖母 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病故了。據說,那位太太能說會道,性格喜樂,身體健壯, 她為三叔祖生了十多個孩子!所以,連上二叔祖的孩子,我一共有二十四位堂 叔叔和堂姑姑!我到現在還算不清第一位三叔祖母一共生了多少孩子,因為有 幾位我沒見過已經夭折。我見過的由她所生的子女就有九位。
這位太太去世之後,三叔祖就娶了一位填房,也就是我在前文所說從福 建給我來信的那位堂叔的母親。那第二位三叔祖母據說為人十分能幹,又做一 手好菜,對待三叔祖前妻所生子女,也能視同親生,她希望能以自己的行動在 大家庭的上上下下中得到稱讚。可惜不知為什麽,終歸不能如願以償。後來, 生下我那位堂叔之後一個小時,即閉目長逝了。那時我才一歲,當然不會對那 位叔祖母有任何印象。(注 3)
在杭州天竺上墳(約攝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
(左起:我四姑母徐萱貞、二叔祖母、九叔叔徐祖鵬、二叔祖徐立民、十一叔叔徐祖淳、我父 親徐定戡、十四叔叔徐祖頤、三叔祖母、七姑母徐萱福、五叔叔徐祖潮、三叔叔徐祖偉、六叔 叔徐祖美)
後來,三叔祖又娶了一位比自己年輕十多歲的填房,生了一個女孩,也 即我最小的一位堂姑母。雖然在輩份上我要叫她姑母,但在年齡上,她要比我 小上三歲呢!最後一位叔祖母與三叔祖一直生活到“文革”結束,到八五年夏天 過世。那年我正回國開會,會後回上海度假,三叔祖母已重病住進醫院,不久 即病故,我正趕上參加葬禮。住在南半球的我難得回國一次,竟會見到叔祖母 最後一麵,大約也隻能說是有緣的了。而三叔祖一生前後共娶三位太太,最後 竟然全都先他而故世,這難道不能說是前定的嗎?
三叔祖徐禮耕與部分家人攝於上海江蘇路朝陽坊 20 號住宅走廊中(約攝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 (中排右起第二人為徐禮耕,左起第二人為第三位叔祖母俞同瑛)
在個性方麵,我的兩位叔祖也很不相同。二叔祖即使不在杭州或姨太太 處居住,我也很少看見他跟別人很親切地閑談,尤其是跟我們這些小兩輩的年 輕人。再加晚年因有眼疾怕光,成天戴著一副墨鏡,給人一種不苟言笑、不可 親近之感。我們小輩對他更是有點畏懼,不敢在他麵前隨便說笑。三叔祖則完 全不同。他生著一個結實的身軀,大而圓敦的腦袋,頭發不但花白,而且稀疏得幾乎禿頂,頭頂及臉上滿臉紅光;兩眼雖並不大,卻炯炯有光,長長的壽眉 向眼角掛下。在我與三叔祖接觸的三十多年中,我從未見他穿過西裝。過去, 他常穿長袍;四九年之後,則總是一身藏青色的布中山裝,腳蹬一雙圓口布鞋, 完全是中國舊工商業家的本色。三叔祖講起話來嗓門響亮,大笑起來笑聲洪亮、 開朗。分家之後,我們買的房子正在他家隔壁。隔著一堵牆和院子,我們還常 聽見從三叔祖家飯廳傳來的洪鍾般的笑聲,那時,我們常常可以斷定,一定是 三叔祖家有客人來了,他們正在高談闊論。三叔祖性格誠篤,待人厚道,為人 四海,善於結交朋友,也樂於助人,所以無論是有錢有勢或落泊潦倒的朋友、 親戚,都常去找他,常常家中三教九流,高朋滿座,他則有求必應。在杭州工 商界,他是無人不曉的頭麵人物;在上海,他也頗有名望及地位。三叔祖無論 對平輩、小輩,甚至下人,都平易近人,我在他麵前從不感到拘束或不安,我 們常能以平等的地位來討論各種問題。但是,三叔祖也有光火發怒的時候。那 時,他會滿臉脹得通紅,鼻子裏還發出呼呼的聲音。我母親常說,這是“虎相”, 因為老虎發怒時,也有這樣的威風。三叔祖倒確是屬虎,屬虎而又有虎相,按 相書據說是有福的。三叔祖撐起若大家業,雖然一生中也頗多風雲,但終能渡 過風險,一生不愁衣食,子孫滿堂,享有高壽,也總可算是有福之人了。
注 1:其實,後來我看到三叔祖禮耕先生寫的那篇現在已作本文附錄的回憶錄,我才知道,實 際上,兩位叔祖父的分工是三叔祖管杭州企業,二叔祖管上海企業。所以,我平時很少 看到二叔祖的原因,可能不是因為分工的原因,而是因為他經常住在姨太太小公館中的 原因吧。
注 2:王家住杭州駱駝橋,所以人們稱“駱駝橋王家”。王家的企業王悅昌綢莊是當時杭州最大 的綢莊之一,與蔣廣昌、吉祥恒等齊名。蔣廣昌即蔣海籌所創辦的綢莊,他兒子蔣抑卮 後來又創辦了浙江興業銀行,並參與集資修築滬杭鐵路。而吉祥恒綢莊,即我曾祖父徐 吉生先生創辦的綢莊。此事可見本文附錄〈徐禮耕先生之回憶〉。
注 3:關於這位三叔祖母,可參見本書第 7 章〈廿四叔叔〉。
參考文章的注2, 找到介紹近代工業在省城的文字。王悅昌綢莊、蔣廣昌和吉祥恒三個巨頭。個人感覺您家族企業在杭經營開始時間相對較晚。蔣抑卮先生(和吉生公同時代)是遷居杭州後蔣家第四代,後來又計劃參與保路運動和浙江興業銀行。
我摘錄的那段話出自劉瑜老師的《可能性的藝術:比較政治學30講》。
我時常會讀一讀《山居雜憶》中的文章,有些文章會反複讀,唯獨“掃地出門”和《續憶》中抄家那幾篇始終不敢讀。有些曆史,殘酷的令人不敢直視。
為什麽政治可能讓社會變得非常糟糕,卻未必會讓生活變得非常美好?這是因為,在我看來,政治可能扼殺所有的社會關係和個人努力,但是它卻不可能替代所有的社會關係和個人努力。什麽意思呢?就是當政治非常糟糕的時候,比如一個極權政府掌控一切,它可以摧毀人們的生產積極性、自發的社會組織、家庭乃至人性,使所有人的生活變成一場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