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嚴慶祥先生邂逅的一件趣事
徐家禎
(上)
我們家是一九五一年九月賣掉了大家庭在戈登路(現稱江 寧路)1017 號那棟大房子後,搬到江蘇路近愚園路口的朝陽坊 200 弄 22 號去住的。
從我家出來,走到愚園路,往東大約走五分鍾左右,就到 愚園路鎮寧路口了。鎮寧路是一條不長的小馬路,五十年代時還 不是柏油路而是一條石子路。此路大致南北向,中間被愚園路截 成兩段:北邊那段通到梵航渡路去,南邊那段則通到華山路。
圍牆上露出的嚴家大宅
在鎮寧路和愚園路交叉的那個十字路口的西南角上,有一 棟十分引人注目的大房子。這棟房子被一座一人半高的圍牆團團 圍住,主屋建在靠愚園路那麵,隻露出幾個大屋頂和假三層樓上 的幾個窗戶,二樓和底樓都被高牆遮住了,看不見。但是,光憑 露出的屋頂和假三層樓,就可以推測這是一座很大的豪宅。在愚 園路那邊的圍牆上,開著一扇小門,小門上掛著門牌號:“愚園 路 699 號”。這,一定是這棟大房子的邊門,但看樣子,平時他們 家進出大概都是走這扇邊門的,因為我們平時走過,常可以看見 有主人或傭人從這扇門進出。在靠鎮寧路那邊的高牆上,開著一 扇大門,那一定就是正門了,但我從來沒有看見這扇門打開過, 大概那是四九年前主人坐汽車進出時走的正門。那座高圍牆沿著 鎮寧路向南延伸,圍著一個正正氣氣的大花園。園裏怎麽樣當然 也看不見,因為被高牆擋住了。但從牆上露出來的幾株大樹的樹 冠來看,可以猜出,花園裏一定是綠蔭深深、綠草茵茵的。我們從家裏到靜安寺去,不管走路去,還是坐無軌電車去,都一定要經過這棟大房子。
嚴家花園
這棟很引人注目的大花園洋房是誰家的呢?我很早就聽人 說過,是大隆機器廠的老板嚴慶祥(1899-1988)家的。
大隆機器廠,大概在以前的所謂“老上海”,可算是私人經營 的機器製造業中赫赫有名的大企業了。大隆機器廠並不是嚴慶祥 創立的,而是他父親嚴裕棠(1880-1958)創辦起來的。嚴裕棠出 生在上海一個買辦家庭,其父,也就是嚴慶祥的祖父,是英商自 來水公司的一個小買辦。嚴裕棠自己也在英商公茂洋行裏當過聽 差。清朝光緒二十八年(1902 年),嚴裕棠與鐵匠出身的褚小毛 合夥開了一家小型作坊,取名為大隆鐵工廠,那就是後來大隆機 器廠的前身。當時,鐵工廠主要的業務是修理紡織廠的機器。後來,嚴裕棠設法買斷了褚小毛的股份,就獨自經營起大隆鐵工廠 來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中國私營紡織業蓬勃興起,大隆廠 的業務也就大大擴展開來。
嚴慶祥先生
嚴慶祥是嚴裕棠的長子。幼年在私塾讀書,後考入中學。 一九一六年,嚴慶祥十七歲時,有一次,嚴裕棠因事要去武漢兩 個月,就把工廠暫時交給嚴慶祥,讓他代理廠長之職。嚴慶祥進 廠後就深入車間,很快即發現了工廠管理上的種種弊病,於是就 建立了一套現代化的管理辦法,整頓了工廠的製度。等他父親嚴 裕棠回上海一看,工廠麵貌煥然一新,就決定讓嚴慶祥輟學,正 式參加工廠的管理業務。民國九年(1920 年),嚴慶祥二十一歲 時,他父親就讓他擔任了大隆鐵工廠廠長之職。
嚴慶祥一邊在廠裏上班,一邊業餘進修學習。他向洋行的 工程師學習機器製造技術。那時,正當天氣大旱,農村急需抽水 機,嚴慶祥就讓大隆機器廠製造抽水機等農業機械,深受農民歡 迎。以後,大隆機器廠就轉型改為機器製造而不再是修理機器了。 大概也在那時,“大隆鐵工廠”就改名成了“大隆機器廠”。二十年 代後,上海紡織業發達起來,嚴慶祥就到日本去學習紡織機械的 製造,回來後就開始製造紡織機械。一九二二年,嚴慶祥以租銀 五萬兩的代價租下了麵臨破產的蘇州蘇綸紗廠,開始同時經營機 器製造和紡織工業。大隆機器廠也多次搬遷廠址,開設分廠,逐 漸成了上海機器製造業的龍頭。
一九四 0 年,嚴慶祥買下了愚園路 699 號這棟花園洋房,作 為他們的住宅,並將它稱之為“嚴家花園”(也有叫“嚴家別墅”的)。 這棟大房子據說是一九二 0 年建造的,原主人是德籍猶太醫生, 名德羅,二戰爆發後因故自殺身亡,房子就賣給了一個姓許的主 人。到一九四 0 年,許氏就轉手把房子賣給了嚴慶祥,作為他們 的住宅。這棟房子的建築麵積有一千五百多平方米,花園的麵積 有 4900 平方米。巧的是,我家以前在戈登路的那棟大房子也是大 約上世紀二十年代建造的,我們家也是一九四 0 年前後購入作為 住宅的,房子的建築麵積具體有多大我說不出,但我想不會小於 1500 平方米,否則,全家大小連同男女仆人四、五十人,怎麽住得下?我們那棟房子的院子麵積也有五、六畝地,相等於四、五 千平方米,與嚴家花園不相上下。我猜,大約上世紀二十年代、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上海正處於蓬勃發展的時期,所以,那時 建造了很多這類豪宅吧。不過,我們家在改朝換代之後,很快就 把房子賣給了紗廠醫院,而嚴家花園一直到本世紀初還是他們嚴 家的私宅,聽說到 09 年才以 2.5 億元的價格賣給了一位網絡公司 老板。我們家戈登路的房子聽說也是在本世紀賣給玉佛寺的,現 在成了玉佛寺的一部分了,不過我們不知道那時玉佛寺買這棟房 子花了多少錢。(注 1)
嚴慶祥十分聰明,一九四九年後,就因病在家休養退休了。 其實,那時他還隻有五十歲。那麽大隆機器廠交給他的哪個兒子 管理呢?我就不知道了。以後,“三反五反”、“工商業社會主義 改造”、“反右鬥爭”等等曆次大運動,大概都沒有觸碰過嚴慶祥 吧。連“文革”中嚴慶祥的遭遇,好像上海灘上也沒有人說起過。 “文革”中,他們嚴家有沒有被掃出嚴家花園,我也不很清楚。但 記得好像有一時期,見到愚園路嚴宅的邊門裏有穿著綠製服的解 放軍進出,我不知道嚴家是被掃地出門了,還是隻壓縮了居住麵 積,搬進去幾家解放軍而已。但“落實政策”、“改革開放”一開始, 他們家一定也很快就發還了嚴家花園。退休後,嚴慶祥就開始結交書畫界的朋友,收藏文物,研 究書畫。據說,嚴慶祥年輕時就曾拜過孫中山先生為師,孫氏還 送過他“博愛”兩字。嚴慶祥晚年曾把他收藏的幾件珍稀文物捐獻 給上海博物館。他還編寫了《中國楷書大字典》和《孔子與現代 政治》兩本書,分別由江蘇古籍出版社和台灣的出版社出版了。 “文革”後,嚴慶祥擔任過民建和工商聯的顧問,以及上海政協委 員。他常往來於大陸、香港和台灣兩岸三地之間,不知是否在幫 政府做一些統戰工作。直到一九八八年嚴慶祥才去世,享年 89 歲。
我們家和嚴慶祥家,雖說都是上海的工商業資本家,但是, 嚴慶祥是搞機器製造業的,我家是搞絲綢業的,俗話說:“隔行 如隔山”,據我所知,我們與嚴家似乎並無什麽來往,我也從來 沒有進過嚴家花園,雖然我們兩家相隔距離隻有十分鍾路程,但 我與嚴家的關係,隻是經常走過他們家門口,知道是誰住在裏麵 而已。那麽,我是怎麽會與嚴慶祥邂逅的呢?這倒要從一九八三 年底那場短暫的“清除精神汙染” 運動說起。 (未完待續)
注 1: 關於我家位於戈登路的房子,可讀我的《童年舊事 —— 回憶舊上海的一些印象》。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789/202207/2054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