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一章
外公、外婆及其他
十六、三遷住處
徐家禎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年末與外公外婆全家攝於杭州建國中路寶華弄家中園內
(左起:前排:外婆、小表弟高汝山、外公;第二排:表妹高汝梅、妹妹徐家和;第 三排:大舅媽沈華堂、大舅高愷之、父親徐定戡、母親高誦芬;後排:女仆方媽、大表弟高汝同、弟弟徐家樹、作者、小弟徐家匯)
一九四九年,中國大陸改朝換代,杭州也實行“土地改革”,高家的土地、 茶場等都被政府沒收歸公。雖然因為土地原用“堂名”,外公家一個人都沒有套 上地主帽子,但經濟卻大受影響;雖然“解放”之後高家自住的布店弄大房子並 未充公、沒收,但房地產稅實在太高,他們不再能應付,於是,就隻能將大房 子賣給我大舅工作的科研機關。
關於高家興盛不衰的原因,以前有個跟那幢大房子有關的傳說:據說, 很早以前,高家請一個風水先生來看風水。他在以前高氏聚居的孩兒巷雙陳巷 的大房子外兜了一圈,發現那座占地甚大的住宅的高圍牆有處向裏凹進去一塊。 原來那兒有一口井。在杭州,食用、應用水一般都用井水。大戶人家自己庭院 中有井,小戶人家就用公共水井。高家那座圍牆如果拉直,就可以把那口井圍 進庭院裏,供高家獨用;現在,雖然庭院缺了一塊,破了相,但那口井圍在牆外,可讓鄰裏汲水。這是高家善舉的一個表現。風水先生看了,歎道:高家之 所以發,就在於這口井欄得好!因為築牆時存心好,所以圍牆成了元寶形,這 就是會發財的原因!
這是傳說,當然並不可信;而且朝代改變之後,圍牆並未改建,而高家 已開始衰落,可見元寶形的圍牆最終仍未能改變高家慘遭共產之命運。不過, 既從元寶形的圍牆之中搬了出去,那麽就連發財的傳說根據都沒有了!
賣掉了布店弄的大宅之後,外公、外婆及大舅一家就搬到一幢兩層樓的 小洋房的二樓去了。那幢小洋房是屬於大舅的嶽父的。大舅的嶽父沈老先生以 前是安徽某大學教授。四九年之前,他在杭州買了一大片地,想建四座房子, 一座自住,三座出租或分給子女。不料隻來得及蓋了兩幢,共產黨已占了天下, 於是一半土地就一直荒著,後來也就歸了公。那兩座已經建好的房子中,一座 是平房,供自住;隔壁是一座兩層樓的小洋房,供出租。樓上就租給了外公和 外婆住,樓下租給了別人。兩幢房子隻隔一座院牆而已,牆上有門可通。兩家 親家隔牆為鄰,可隨時來往,倒也十分方便。
雖然我十歲左右在杭州居住一年時常去外婆家,那時他們就住在那座小 洋房的二樓,但我對當時的居住情況已記不太清楚了,可能他們在那兒住得並 不長久。
現在我尚記得的是二樓的房間,一排朝南三間。前麵是一個大走廊。三 間房的中間一間有一張大圓桌,吃飯用。我們如果去杭州玩,有時在晚上把大 圓桌往旁邊移一下,就可以在房裏搭一張大床,給我們睡。東邊一間是外婆的 房間,朝裏一張大床,去杭州時我們四個小外孫最喜歡爬在上麵玩的就是這張 床。靠窗是一張有很多大小抽屜的紅木書桌。橫頭有一個一人多高的紅木櫥, 下部放衣服,上部放雜物。外婆常象變戲法一樣變出吃食來的就是那口櫥。靠 門的牆角有幾個箱子疊著,還放著個麵盆架。現在,在中國大城市中大概看不 見麵盆架了,因為屋子裏都有了西式衛生設備。半個世紀前,杭州大多數人家 用井水,或者雨水。杭州人叫這種積在齊胸高的大缸裏的雨水為“天落水”。要 洗臉、洗手,得用臉盆去井裏或缸裏盛了水,拿到房裏,放在架上洗。平時也 經常在架上放一盆清水待用的。所謂麵盆架就是可以擱麵盆的木架,有時還有 高出的一根橫檔或挑出的兩隻犄角,可以掛毛巾。外婆家雖早已使用西式衛生 設備,房子裏也有自來水管,但象多數杭州人家一樣,他們仍更喜歡用天落水 和井水。用井水或天落水泡的茶確實比自來水香甜;夏天用井水洗臉,比喝一杯冷飲更解暑。在房裏放一個麵盆架大概是外婆、外公幾十年的習慣,改不掉 了。
西邊一間是外公的房。外公的房裏家具比外婆的簡單,隻有一張單人床、 一張普通木頭的小書桌、一個竹書架、一隻五鬥櫃和兩張套著白布套的單人小 沙發。外公的床上總是枕頭、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收拾得象醫院的病床那麽 幹淨。我不記得我曾在外公床上玩過或躺過。外公的書桌上也幾乎空無一物, 除了一架收音機。每次玩好骨牌、寫好書信,外公總立即把東西歸放原位。我 愛清潔的習慣大概也是從外公處遺傳來的。
在二樓,似乎就隻有那麽三間房。那麽,大舅他們一家五口住在哪裏呢? 我已沒了印象,可能是住在間壁他丈人房子裏的。
外婆與表妹汝梅及小表弟汝山在杭州寶華弄寓所走廊前 (約攝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
那座二層樓小洋房前,有一個小花園,我已不記得有什麽花木了。那個 院子供樓下一家使用,外婆一家隻是進出時走過,或者在樓上走廊裏看看罷了。 從走廊裏還可望見牆外隔著巷子一塊大空地,那就是沈老先生買了尚未來得及 蓋房子就已“解放”而被政府征用的那塊地。既然大舅及他嶽父家就住在間壁,我們每次去杭州,就都要穿過隔牆上的小門過去坐一會兒。沒過了幾年,我想 大概是五十年代末期,不知什麽原因,外婆他們也搬到隔壁那座平房裏去與大 舅一家住了。那麽沈老先生一家住到哪兒去了呢?我不記得了。
平房的居住麵積比樓房二樓要大得多,何況又有一個不小的院子。那幢 房子雖不豪華,但相當可愛、舒適。在杭州,改朝換代之後還有那麽舒適的居 住條件的人家已經不多了。外公、外婆就在那幢房子裏住到故世的,雖然他們 在最後幾年裏又換過一次房間。
外公、外婆一開始住在正屋的西邊,那座平房的布局,跟外公他們原來 住的二樓差不多。但因為麵積較大,所以西邊分成兩小間。前麵那間外公住, 後麵那間外婆住。兩間房中間有扇門可通,但是,當然是永遠不會打開的。外 公、外婆房裏的布置幾乎與住樓上時一模一樣。正屋的中間是飯廳,也與住樓 上時一樣布置。正屋東邊,則是一大間,長方形的,由大舅一家住。因為房間 大而長,因此可作兩間用:後麵放床,做臥室;前麵有一套沙發、茶幾,作客 廳。我記得,有一張戴文節公(注 1)的小品,是西湖風景,就掛在那間房裏的 一個五鬥櫥上。正屋的後部有廁所、浴室,還有一扇後門,通院子。走出飯廳, 就是一個大走廊,可以放桌子喝茶、吃飯;也可放藤椅談話、休息。
外婆和我表妹及小表弟在杭州寶華弄家中走廊上(約攝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
從走廊的台階下去,就是院子了。院子不小,圍在正屋四周,主要麵積 都在前麵。正對走廊,是一條中間用卵石嵌出花紋圖案的走道,通到兩扇烏黑的大門。走道兩邊是花圃,種花、種菜、種瓜果。最值得一提的是院子東南角, 有五、六隻巨大的水缸,缸裏有一種紅白雙色的荷花,是從紅櫟山莊(即外公 曾祖父建的高莊)中移植來的。這種荷花相當特別,花苞甚壯,樸拙可愛。花 瓣尖端有稀疏小紅色,香味亦絕佳,不同於其他品種的荷花。我不知道外公他 們是如何照管那幾缸荷花的,每年夏天那幾缸荷花都開得很盛。可惜到了“文革” 抄家,那幾缸名貴荷花也沒逃過劫難。現在,這種荷花已經絕種,遍覓杭州也 不可得矣!(注 2)
院子西邊依牆而築的是一排矮平房,約有五、六間之多,有一間作廚房; 有幾間放箱子雜物;有幾間供傭人住。後來,外公、外婆就住到傭人住的房裏 去了,那是六四年前後“四清運動”時。這就是他們的第三次遷居。
所謂“四清”,究竟清的是四種什麽東西我早已忘記,而且我現在也懶得 去查考。反正是四九年之後的又一次“大割草”(注 3):在六四年之前曆次運動 中沒有挨整和已經挨整的人都要再來一次大清理。外公、外婆在“土改”時並未 劃為地主,但是他們有田、有地、有房、有店是盡人皆知的,隻是根據當時政 策無法將那頂帽子給他們套上去而已。然而,“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到了“四 清”,要再抓一批地主出來,於是“土改”時扣不上帽子的也都著了靶。我外公、 外婆一向住在城裏,沒“原籍”可回;再加那時他們都已近八十歲了,難道送到 鄉下去,貧下中農們除了要分出住房來給他們住外,還要照顧他們生活,養活 他們?既然押送回原籍辦不到,他們就仍留在城裏,但是大舅一家是“革命群 眾”,要跟他們的地主父母劃清界線,不能再讓他們舒舒服服住在正屋中,一人 一間房了。就這樣,外公、外婆被趕出了正屋,擠在邊屋中原來供傭人住的小 屋中。“文革”還要過一、兩年才開始,而外公、外婆卻已被掃地出門、遭了難。
外公、外婆幾十年來關係一直不好,從來不住在一間屋子中,即使住前 後間,也“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想不到在最後四、五年中,倒被迫 同居一室。這真要感歎政治運動的巨大威力,能使成見如此之深的一對老夫婦 又同室而居、破鏡重圓了!
注 1: 關於戴文節公,可詳見本文第 5 節〈戴文節公〉。
注 2: 後來,我小舅告訴我,這幾缸雙色荷花,是他培育出來的。西湖並無這個品種。 注 3: 有人把曆次政治運動形象地比作“割草”:先割高的,後割低的。
評論下照片啊,哥仨很像,二弟最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