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卅七章
學遊泳
(上)
我從來不喜歡體育運動,從小就這樣。我始終不明白究竟是什麽原因。如果一定要尋根究源起來,我想大概是這麽幾個原因: 由於先天不足, 少年時期多病體弱,父母也就管頭管腳得更多一些,生怕病上加病,甚至夭亡,於是在最適宜運動時期錯過了機會。再加上平時好勝心重,不願平白無故敗於他人。既然自知運動方麵不如別人,就幹脆不去獻醜,以免自討沒趣。
當然,自身條件不好,不願參與運動、比賽,這點尚可理解,也並不特別。然而我是連別人的運動比賽也是不太愛看的,因為有些比賽完全 摻入了與鍛煉身體根本無關、甚至截然相反的內容了。再說有些比賽形式, 細想起來也實在有點可笑。這兒,我倒想起了以前山東軍閥韓複渠的一個 笑話。韓複渠沒有文化,是個大老粗,因此關於他的笑話特別多,信不信由你了。據說,有一次別人請他去看籃球比賽,他看見那麽多人在搶一隻籃球,大惑不解,就傳令對籃球隊說: “如果他們買不起球,我送他們一 人一個,不用搶了。” 究竟是韓複渠可笑,還是十多個人搶一隻球可笑, 應該是見仁見智的了。
不管如何,我對各項體育運動都不感興趣,隻有對遊泳有點例外。 其原因我也不太清楚。硬要追究,我想是因為遊泳不但是一種運動,也是一種技術。人本來就是生來在地上走的,正如鳥生來應當在天上飛、魚生來應當在水中遊一樣。如果一個人不但能夠走,而且忽而也能在天上飛了起來,豈不會羨慕煞人。現在,因為不少人都會遊泳,所以遊泳這種技術 似乎不太為人所注目了。其實細想起來,這種本領也是有點神乎其神的。 我大概從小就被有些人的這種本事所吸引了。
可惜的是上海雖是個沿海城市,卻沒有一片幹淨的海灘。記得我去過奉賢海邊,隻見一片烏黑的爛泥,一些農民的孩子光著腳在齊膝深的烏泥中找海螺,這就是上海的“海灘”。我也去過吳淞海濱。那是七十年代初 帶學生去寶山一個果園“學軍”。以“拉練” (即行軍) 為借口,曾兩三次半 夜二、三點鍾起來,步行一、兩個小時去吳淞看日出。可惜大約因為上海 空氣汙染,我們一次都沒看到真正的日出,隻坐在用巨石壘起的江堤上呆望渾濁的黃水。其實,那一帶隻是長江的出海口,既沒有真正的沙灘,又沒有蔚藍的海水。真正的海是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呢! 很小的時候,我倒也隨父母去過高橋海濱浴場,但在小小一片半人工的沙灘上,幾乎隻見 人而不見沙。海水也泛黃渾濁,不比長江清多少。總之,上海徒有“海”的 虛名,根本找不到一片碧海金沙的海灘可以去遊泳。
遊泳池倒有,但數量與人口的比例太不相稱。當然,在人均居住麵積僅僅幾平方公尺的城市,哪裏去找一塊幾百平方公尺的地來建造遊泳池? 父母從來不放心我們去擠得像公共澡堂一樣的遊泳池,說會傳染疾病。結果,在大上海居住了幾十年,竟然從未涉足遊泳池過一次。
在上海僅有的學遊泳經驗,講起來真會讓人發笑。那似乎是在隻有 八、九歲時,年齡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堂房叔叔在學遊泳。那時我們還是一 個大家庭,三房本家住在一起。我們兄弟與那幾位叔叔們是親密的遊伴, 天天玩在一起。於是,他們教我: 學遊泳先要會將頭浸在水中,眼睛要能睜開。他們將洗臉兜放滿了一兜水,叫我把麵孔浸入水中。還沒等我敢睜 開眼睛,已覺得水從鼻子裏嗆入,連忙將頭從水中抽出。試了幾次都這樣, 於是不想再試。既然第一關就沒通過,當然不用再想正式下水去學遊泳。
有人笑話某些人 “在澡盆裏學遊泳”,我則是在洗臉水兜中學遊泳,當然更為可笑。
後來,從不見真海的上海住到了在太平洋中的夏威夷,那兒真正到處是碧藍的大洋、金黃的細沙。到夏威夷第一周,我就與我的同室、馬來 西亞來的留學生菲利浦同去位於市區的華基基 (Waikiki) 海灘。華基基海灘之所以聞名全球,主要因為它就在市中心。一邊車水馬龍、摩天高樓, 一邊碧波平沙、泳裝男女,各得其所、互不相犯。其實,據說原來華基基並無這麽一大片海灘,是後來人工建造出來的。然而,不論是天然還是人 工,隻要能夠給遊客提供一個舒適方便的遊泳場所,當然人們就樂意前往。 於是那兒一年到頭都是遊客如雲。好在華基基海灘綿延數公裏,遊泳者總能找到一席之地,躺在細沙上遙望形態優美的鑽石頭 (Dimond Head)死火山,或鑽進溫和的海水中暢遊。可惜的是我跟菲利浦兩人都不會遊泳。 他比我進步之處是會將頭埋在水裏,身子浮在水麵,雙腿亂打一陣,往前移動兩三米。我則自知雙腳一離地即會像石頭一般下沉,因此隻好如希臘 神話中的大力士參孫不敢離開大地、以免喪失力量的來源一樣,站在水沒過胸的海水中,過過下海之癮而已。夏威夷海灘處處皆是,有不少比華基基優美百倍。苦於不會遊泳,隻好眼睜睜看別人遊泳、滑浪、駕船,自己卻不能充分利用放在眼前的、如此優越的天然條件。於是,我暗下決心, 一定要想法學會遊泳。(注 1)
可是,在夏威夷時忙著念書、寫論文,後來又一晃來到了南澳,始終沒有機會學習遊泳。
要說學遊泳,南澳的條件是再好也沒有了。阿德萊德人口僅九十多 萬,卻有南北綿延七、八十公裏的海灘,到處是金黃的平沙,碧藍如天的 海洋,哪兒都可下水去而不用擔心會有青島、紐約海灘那樣的人滿為患。 (注 2) 阿德萊德市是長條形的,夾在東邊的丘陵與西邊的海灣之間。從市 中心去海灘僅半小時汽車路。不開車的話,也可坐去海灘的有軌電車直達格林耐爾格 (Glenelg)。所以,在天氣炎熱的日子,不少人下了班再開車 去沙灘享受三、四小時的日光和海水。阿德萊德天氣溫暖,每年有四、五 個月可下水。夏令時間一到,太陽要八、九點鍾才沉下去,下了班有足夠 時間去海邊。即使不去海邊,市區內公共遊泳池也很不少,有私人遊泳池的家庭也很普遍,因此,要學遊泳並不缺乏場所,問題是時間和指導老師。
我得到合適的指導老師是在一九八五年的夏天。我的啟蒙老師是位名叫愛麗生的中文學生。愛麗生是我在阿德萊德最早教的一班一年級學生中的一名。她的專業是音樂,學習單簧管。一九八五年夏,她學完了中文 課程和音樂專業,從大學畢業了。那時,她準備參加去中國學習的短期漢語訓練班。學習八星期後再去南京航空學院教一段時間英文。
在一次慶祝他們這個班完成中文課程的野餐會上,不知怎麽大家談起了遊泳。我說起我還不會遊泳,愛麗生就自告奮勇說她可以教我。於是 說定,等天氣熱一點了就開始。 (未完待續)
注 1:其實,這裏漏記了比去夏威夷華基基海灘更早的兩次去海灘的經曆:
第一次是 1976 年 8 月底,我搭乘一輛開往北京的汽車,到山東去旅遊。 在青島海濱見到了真正的大海。這大概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不是黃色而是藍色的海水的真正大海。那次我是坐輪船從青島回上海的。一到上海,就在廣播裏 聽到唐山大地震的消息。地震時,我正在海上。
第二次,那是 1980 年夏天與北京來的小嚴一起從紐約去美國大西洋城海灘。那時,我倆一起在中國飯館打工: 我是洗碗長工,一周幹六天活; 他是打雜的臨時工,每周隻幹一、兩天。星期四是我們的休息日。那時,紐約華文報上, 天天都有廣告: 從紐約到大西洋賭城,免費巴士,還發 30 元籌碼和一張就餐卷, 可在賭場免費吃自助午餐。我們想,這麽優惠的待遇,不可錯過。於是,找了 一個周四休息日,兩人同往。(但我忘了,為什麽那天上午我們不去語言學校上課。可能是公共假期吧) 下車後,每人領了 30 元籌碼,我們就玩起老虎機來 了。我倆把籌碼放在一起賭。一開始,我們贏了,大概贏了十塊錢吧,於是我就對他說: “不玩了。一人五塊,拿了錢去吃午餐去吧。” 小嚴卻不甘心,贏了還要贏,於是繼續賭。我對賭博本來就不感興趣,就在旁邊看。結果他就開始 輸了。越輸他越想扳回賭本。最後,不但輸掉送我們的那 60 元錢,還倒貼了 10 元。我見小嚴垂頭喪氣、可憐巴巴的那樣子,就說: “我們是一起來的,算一人輸五塊錢吧。” 就給了他五塊,雖然五塊錢,當時對我們大家來說都不是一筆小錢呢。既然賭博輸了,就去吃免費的自助餐。這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吃這種自己可以隨便拿多少吃多少的自助餐。隻記得,大大一個房間,一排排的食品, 冷的、熱的; 煎的、炸的; 甜的、鹹的,各式俱全,應有盡有。以前在中國從 來沒有見過有那麽豐盛的午餐。吃完午餐,我就建議去大西洋海灘,於是我們 就在海灘上躺到去紐約的巴士快離開了才上車。
注 2: 寫此文時我還不知道,原來南澳沿海有鯊魚。一次,我告訴我的學生博,我去 海灘的事。他說: 他不敢去,即使離海岸很近的地方,也會有鯊魚來傷人。我 一開始尚不相信,後來看見報上報道鯊魚傷人的消息,才信以為真。不過,這 類事每年發生得不多,而且,一到夏天,熱門的海灘上有人專門瞭望,天上還有直升飛機在巡邏,看有沒有鯊魚,所以,大概隻有在冷僻的海灘上,遭到鯊魚襲擊的危險性才比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