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十八章
動物雜談
(下)
(接上文)去年聖誕一過,我與父母和鍾醫生去維克多利亞州的葛蘭賓國家公 園(Grampians National Park)旅行,住在霍斯葛潑(Halls Gap)一家叫 洛克林的旅館中。元旦那天,天氣極其悶熱,傍晚烏雲密布,下了一場傾 盆大雨。晚上沒處可去,大家坐在房裏聊天看電視。這時,忽聽見房外窗 下有一種牛叫似的吼聲。我開門出去,在黑暗中隻見被燈光映得發亮的雨 絲,別的什麽都看不見。第二天早上,我洗完澡,在房裏又聽見戶外有牛 吼的聲音,但這回遠了一點。我想,附近一定有個大動物。走到外邊草坪 上找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原來在房門口一株桉樹上有一隻袋熊正爬在一根 枝杈上吃樹葉當早飯呢!我走近去看它,它也用烏黑晶亮的小眼珠懶洋洋 地朝我看看,又自顧自嚼起樹葉來。不一會,鍾醫生及父母也出來了,大 家共同觀賞這隻跑來與我們做伴的小動物。在我們住在那家旅館的三天之 中,那隻小袋熊始終蹲在那棵樹上,有時睡覺,有時咬樹葉,有時隻是動 動腳爪而已。下午我們坐在走廊上喝咖啡,就跟它相對而視,雖大家默默 無語,倒是心心相印似的。後來我發現,那如牛的吼聲原來是它睡眠時發 出的鼾聲!想不到那個膽小如鼠的動物,倒也有氣壯如牛的聲勢!
在離開葛蘭賓公園那天早上,父親去附近草地散步,竟然發現周圍 桉樹上還有三隻袋熊。於是,父親建議將那旅館改名為“袋熊旅館”。
另一次跟大自然中的動物遭遇是在到葛蘭賓公園的第一天,也即去 年除夕那天。上午我們開車去華托克湖(Lake Wartook)遊覽。中午就在 一片樹林中一張木桌子上吃帶去的午飯。我們鋪好桌子、擺出食物,正想 開始用飯,突然“啪、啪、啪”一聲響,飛下來一隻白羽大頭的大鳥兒,就 停在我手邊桌上。我真的大嚇一跳,以為它要用長喙來啄我了。但定神一 看,它倒大大方方地站著,很有禮貌地用眼斜視著桌上的食品而不先動口, 似乎在等我們的邀請。我用冷肉喂它,它就從我手中啄食;我用手撫摩它 的白羽,它也一點沒有驚慌的樣子,像是我們飼養慣了的家禽。我那天才 知道,原來那種鳥就是我早已聞名的 Kookaburra,它們叫起來有點像人 的笑聲,於是中文譯成“笑鳥”。那種鳥原來是葷食者,因為我喂它麵包時, 它隻斜著眼看看,並不張嘴。不一會兒,大概它已吃飽,連謝意都不表示 一下,就拍拍翅膀飛走了。幸虧在喂鳥時,我們已攝了兩幀照片,可以作 為“人獸和衷共濟”的實證。
開始,我對動物的熱愛之情倒是出於那種想要恢複英國詩人彭斯所 向往的“自然界的和衷共濟”境界的念頭的。於是乎,表麵上看來,我是想 要與鳥獸平等相處;實際上,在思想深處,我仍以“大人類主義”的姿態出 現:似乎是,我們人類以前有力量破壞這種自然的和衷共濟,那麽現在, 我們也有力量將那種和衷共濟賜還給鳥獸——如果我們人類願意的話。但 是,後來我與鳥獸又有過的兩次遭遇,倒徹底改變了我的那種態度。我認 為:有很多方麵,說不定人類還不如鳥獸高尚呢!
那後兩次遭遇都發生在南澳。
第一件事發生在一九八六年八月,我去學生菲利浦的父親在那拉考 鎮的農場度周末。菲利浦有個姐夫,是位農場主,也住在鎮的附近。他邀 請我們去他農場午餐。
飯後,他姐夫開車帶我們在他的領地上巡視。突然,我看見一隻大 野鴨從路邊草叢中竄出,但是它並不遠走高飛,卻是忽飛忽走,似乎翅膀 受了重傷。我忙喊道:
“看!一隻大野鴨受傷了!”
他姐夫一看即說:
“不,一定是路邊有野鴨窠!”
於是,來了個緊急刹車,大家下車朝大野鴨逃竄相反方向的路邊草 叢找去。果然,不到兩分鍾,我們就發現了一窠毛茸茸、黃澄澄的小野鴨, 嘰嘰喳喳,慌作一團地向路邊水溝的草堆中鑽去。看樣子,這群小家夥才 出生幾天,還是乳臭未幹的小娃娃。
這時,他姐夫向我們揭開了他為什麽知道路邊有野鴨窠的秘密:
“剛才那隻大野鴨是那群小野鴨的母親。我們的車開過他們窠邊時, 大野鴨誤以為我們發現了它們。於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母野鴨就裝 作受了傷,想將我們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去。所以,我知道與野鴨所 飛方向相反的地方一定有鴨窠和小鴨!”
多麽富有經驗的農民!多麽煞費苦心的母鴨!
我抬起頭來,果然看見剛才那隻大野鴨焦慮地在我們頭頂盤旋,那 時,翅膀完全沒有受傷的症狀了。
我們當然不會去傷害小野鴨。隻是一團團淡黃的小絨毛球似的小鴨 太可愛了,大家抱起幾隻來愛撫一番才驅車繼續趕路去了。我在車內向後 看,隻見那隻大野鴨已經降在草叢中,大概正在數點是否缺了一個愛子吧!
另一件事則發生在幾星期前的一個下午。一位朋友帶我父母和我到 阿德萊德城南一個樹木花草十分茂密的住宅區去兜風。走過一座大房子的 花園門口,我忽然聽見一片嘈雜的鴉雀之聲,似乎鳥兒們在打架。從車中回頭一看,隻見三隻大喜鵲在那門口打滾。出於好奇,忙叫朋友趕快停車, 我想過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
還未等我走近,就看見原來隻有一隻喜鵲在地上翻滾,像是受了重 傷的樣子,另兩隻喜鵲似乎是想救助,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隻能發出嘰 嘰喳喳的叫聲。它們看見我走過去,連忙向樹上飛去,但不飛遠,仍在喳 喳直叫地朝受傷的同伴望著。
我走近躺在地上的那隻大鳥,隻見它身上並無傷痕血跡,隻是腹部 朝上,兩眼翻白,雙腿抽搐,嘴中發出哼哼之聲。我猜,或許它吃了什麽 毒物而中了毒。但我不是獸醫,也不懂任何解毒之法,雖可憐它的處境, 也無能為力。數分鍾後,大鳥停止了掙紮,雖然身上還有餘溫,但是雙腿 已經僵直。我知道它已無法挽救了,隻能遺憾地回到車中。
坐在車中回頭一看,隻見死鳥的兩個夥伴又飛落到它們的同伴身旁, 關心它的命運去了。
這兩件有關動物的事都很細小,而且其中一件又發生在兩年之前, 但是,在我的腦海中卻仍栩栩如生。這是因為我在野鴨、喜鵲這些平時不 足為人所道的小動物身上,卻看到了人類 —— 自稱為“高級動物者” —— 所常常稱道的崇高精神:友愛互助、自我犧牲。
近幾年,我在國內報上見到多次有關見死不救的報道。這些“人” — — 如果還能被稱為“人”的話 —— 倒實在是應該在懂得同情、愛護同夥的 動物麵前感到羞愧的。
其實,人類被稱為“萬物之靈”,在某些方麵真是名不副實。例如, 同類之間不是為了生存(饑餓、情欲等原因)的需要而能忍心自相殘殺的 動物,除了“萬物之靈”的人類之外,恐怕難以找出第二種動物來了。就這點而言,我們,作為人類的成員,都應該在比我們低賤卑下的鳥雀禽獸們 的高尚行為麵前感到麵紅耳赤才是! (注 1)
一九八八年八月十一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
注 1: 關於愛護動物的事情,還可以補充不少,比如:我們大學後麵就是一條不寬的 馬路。過了馬路,就是一條河,叫陶倫斯(Torrens),過了河就是北阿德萊德 的大片草地。所以,春天,那條馬路上常有母野鴨帶著一群小野鴨穿過馬路, 到校園裏來。這條馬路不大,但因為就在市中心,而且就在大學邊上,所以交 通還是有點繁忙,尤其上下班時候。我剛到大學任職的第一年,一天,下班時 分,我走出後門,隻見兩邊的汽車都排著長龍,停在路上。校門口還有警察在 指揮交通。我以為出了交通事故。再仔細一看,原來路中間正有一隻母鴨帶著 七八隻小鴨從從容容地魚貫而行穿過馬路呢,警察指揮交通就是為了讓它們安 全通過。馬路兩邊的汽車都耐心地停在路上,等鴨子們都過完了馬路,才繼續 行進。後來,這類事,我在很多地方的路上都見到。更多的是,沒有警察,但 司機們見到鴨子過馬路,就自覺地停車,讓鴨子先行。
我現在住的地區,路上也常見野鴨。在我家前門不遠有一條大斜坡,路 上車子很少,因為一邊是童子軍的營地,一邊是一位南非金礦主的住宅,他家 有一大片牧場。因為路上沒有別的住家,所以,開車經過那段路的人就不多。 牧場裏有一個池塘,池子裏就有野鴨。春天,我常見母鴨帶領一群小家夥從牧 場出來,穿過馬路去童子軍營地。那時,大家開車就都非常小心,見到鴨子就 會讓路。這條路是我去鎮上購物總要經過的道路,我自己就見到過無數次野鴨 過馬路。但住了十多年了,我還沒見到路上有一隻壓死的野鴨子。
在我住的洛夫地山區,路上最多的動物是樹袋熊(Koala),這種可愛的 動物簡直到處都是:按樹上、馬路邊上、住家的庭院中 ...... 。我就好幾次看見 樹袋熊在我家門前的馬路上緩緩走過。有幾次,還見到它們順著車道,走到我的院子中來。所以,在公路上,除了有提醒司機要注意兒童、學生、老人、散 步者的警示牌以外,最多的就是警示司機要注意有樹袋熊的牌子。有幾次,我 見到一隻樹袋熊在過馬路,有個好心的路人站在路中間,指示路過的司機要停 車或慢行,讓慢吞吞走路的樹袋熊安全通過。有一次傍晚,我們在邊散步邊談 話,忽然見到一對夫妻站在路邊,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們不要說話。我 們輕輕過去一看,原來是一隻母樹袋熊正懷著一隻小樹袋熊在一株大按樹很低 的枝椏上睡覺。這對夫妻怕我們的談話聲把它們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