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一章
外公、外婆及其他
八、高老太爺
徐家禎
高雲麟(白叔)像
想起來有點兒奇怪,在外公高家,似乎都是女方比較有名氣,出了一些 人物,如“女強人”高老太太,外公的母親、戴熙之孫女以及他的繼母、十分時 新的袁爽秋之女等;而男子一方,卻並無多大成就,這可能跟封建社會的家產 承繼製度有關。既然祖上已遺留下來那麽多家產,子孫不用工作也可以享用一 輩子,那麽對於占世上大多數的好逸惡勞的常人來說,當然寧願坐享其成而不 想再創新業,有所作為了。這就是曆史上沒有一個王朝或巨族能夠興盛千世萬 代的道理。早在兩千年前,《孟子·離婁下》中就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小人之澤,五世而斬。”也就是說,不管祖先是君子還是小人,他的影響到了第 五代也就盡了。所以明末清初大思想家王夫之在《耐園家訓跋》中告誡其子孫 道:“廢興凡幾而僅沿世澤,吾子孫當知其故,醇謹也,勤敏也。”但是,新陳 代謝、盛衰交替是自然規律,不會因人的意誌而有所改變。這樣看來,即使沒有四九年的革命和“共產”,已經興盛了七世的高家也總有一天會衰敗的,革命 或戰爭隻是一種“催化劑”罷了。
據我母親、大舅的回憶,高家最盛的時候是高老太太的丈夫高白叔老太 爺(注 1)那輩裏。我前麵所說外公家屬於高家三房,就是從高白叔老太爺算起 的,因為他們一共有三兄弟,他是最小,屬三房;他的大哥、二哥即長房、二 房。後來,兩位哥哥先他而故世,於是他成了一族之長。高老太爺是我外公祖 父,是我母親曾祖父,我就要叫他太太外公了。因為他一直活到八十多歲才故 世,所以我母親和舅舅對他都有印象;而我,當然就沒有機會看見他了。
高老太爺白叔先生中過舉,但似乎一生並沒有做過官(有“內閣中書”之 類的官職,但實際上隻是個“虛職”)。我大舅說:“他(白叔先生)是高家的 ‘乾隆’,生逢家道鼎盛時期,很享點清福。自他以後,就漸下坡了。後來,三 房中又產生出許多房,這就是祖父一代。其下又有許多房,就是父親(即我外 公——筆者注)一代了。因是封建家庭,所以各房有公產,又有私產;吃飯也 有公菜,又有私菜。在我懂事時,老的三房已徒剩其形式,除祭祀、過年、喜 慶、喪嫁之外,很少往來。實際上,老的三房已各成自己的係統,各有自己的 發展。大房、二房經商者多,也有讀書進學的,所謂‘高義泰’布莊即最有名的 一家,屬於大房。(注 2)三房中讀書的較多,做生意的較少。”我大舅的這番 話,就是高家自高老太爺始的大致結構。
所謂高老太爺“很享點清福”,當然就是指蓋房子、建莊園、喝酒、下棋、 吟詩、娶姨太太。
前文我提到的杭州著名的風景區高莊(“紅櫟山莊”)即高老太爺蓋的,大約建於光緒年間。每年,隻有夏天,高老太爺才去紅櫟山莊小住些時日,避 過杭州的酷熱。平時除有時主人也去賞花、遊覽、宴客外,莊園還開放供外人 遊覽。高老太爺去紅櫟山莊小住時,不但高老太太,而且我外公、外婆、我大 舅、母親、小舅也都跟去,在那“另一天地”中享幾天福。這對當時隻有幾歲的 母親等來說,當然是終身難忘的樂事。
高老太爺不經商、不做官,於是終日以酒棋自娛。最近,我大舅來信中 對他那位曾祖父有一段頗為詳細的回憶:
“曾祖父(即高老太爺)酒量很好,酒品也好。他的 堂屋後麵總擺著一壇紹酒,每天上午下午兩次,他自取酒提、酒壺去打酒、燙酒,一人獨酌。身旁放著一隻雙層小 籃,內裝魚子、水果等物,取來下酒。有時也給我們(即 我大舅、母親等曾孫輩孩子——筆者注)吃一點。他一邊 飲用,一邊拿本詩集吟詩,書聲琅琅。得意時還用腳踏地 板,嘭嘭作聲。旁人看來,覺得他十分逍遙自在。這樣每 餐要維持二小時左右,才吃完酒。午睡之後,就一個人擺 棋譜。擺棋譜的小方桌,非常別致,是紅木製的。腳和四 周均雕成竹節形,四麵有抽鬥。麵板可以取下,取下後即 露出一個圍棋盤,兩邊各有一個盛棋子的小鬥。此桌現仍 存我家,是我十分珍愛的一件祖傳家具。”
經過“文革”這場浩劫,那張棋桌竟然還會“現存我家”,那倒也是近乎奇 跡的。大舅講起那張桌子的特點,我似模模糊糊也有點印象,但記不真切了。 我隻記得小時候去外公、外婆房裏,見那些大櫥、衣櫥、食櫥、書桌、椅子、 眠床,都是明、清時代的古董。現在,經過浩劫,當然都已蕩然無存了,不知 為什麽獨有那張棋桌卻能劫後餘剩。
像高老太爺這樣優哉遊哉的生活,隻有半世紀前的人才能享受到,現在 在中國是絕對不可能做到的了,因此早已成了曆史陳跡。現在,即使有了錢也 可以不工作,卻哪裏去買西湖邊的地蓋莊園呢?在西方,有了錢當然仍可在風 景優美的地區買地造園建屋,但屋裏一定冰箱、電視、遊泳池、網球場,出門 也一定汽車、飛機,哪裏有那時下棋、吟詩的悠閑高雅了?
高老太爺晚年有兩件轟動杭州全城的社交活動:一件是做“重諧花燭”, 因與高老太太有關,前文已經詳述了。另一件事隻跟他個人有關,因此放在這 裏講,那就是所謂的“重宴鹿鳴”,也即中舉後一個甲子(六十年),重新按中 舉形式,邀請“同年”(即同時中舉者)和親友舉行“鹿鳴之宴”,擺酒慶賀。之 所以取名為“鹿鳴”,大概跟《詩·小雅》的“鹿鳴”篇有關。這首詩是當時貴族宴 賓客時的樂歌。《詩序》曰:“鹿鳴,宴群臣嘉賓也。”《國語·魯下》曰:“叔 孫穆子聘於晉,晉悼公饗之,樂及鹿鳴之三。”後來,大概就把“鹿鳴”借來統稱 重大宴會了。不過據清代有些學者研究,“鹿鳴”這種樂曲到兩漢、魏晉時尚存, 到後來就失傳了。顧名思義,那樂曲總有點像鹿叫,大概也不會好聽到哪裏去 的。高老太爺舉行“重宴鹿鳴”之慶時,中國早已廢除了科舉,但既然六十年前 中過舉,仍然值得大慶一下。當時一同中舉的同年能活過六十年而且又仍住在 一地能請來的當然已經極少了,來參加的主要是親友。雖不像“重諧花燭”時公開宴請全城參加,但來恭賀者一定也不少。那時杭州已有了照相,那天主賓一 起照了相。可惜那張名貴的照片跟其他珍貴的紀念品一樣,在近四十年的革命、 遷移中丟失了,我連是否見過那張照片的印象都沒有。
關於這次“重宴鹿鳴”的慶典,在鍾毓龍所著的《說杭州》(浙江人民出 版社,1983 年出版)中有“重宴鹿鳴”一節詳述:
“清代於鄉試揭曉之次日,宴請主考以下各官及中式舉人, 謂之‘鹿鳴宴’,凡鄉試中式六十周年,舉人準其重赴鹿鳴宴,即 所謂‘重宴鹿鳴’。杭州高白叔為餘之太叔嶽,民國十四年五月十 八日舉行重宴鹿鳴典禮,餘亦與焉。典禮由盧永祥督辦及張載陽 省長作主人,參酌鄉飲酒禮而行之。禮堂在府學(今勞動路)之 明倫堂。西南向設賓座,東南向設主座。其旁則為參觀者,分二 種:一為柬請者,一為分券者,略有等差。下設座三:東一西二, 相對向,為儐相之席。階下陳列鍾、磬、笙、簧等樂器,皆假諸 孔廟。直南甬道張五色瞞天幛直至大門,且蓋明瓦廠。九時主人 到。十時賓到。先詣大成殿行釋菜禮。釋菜者,以蘋蘩之類禮先 師也。然後,由鼓樂導至明倫堂,由儐相引賓主向上立。鄉先輩 王二南讀主人頌詞,後賓主各就位。位前設四足粗方桌,罩以紅 帷,燃紅燭一對。又各設銀質金章之方杯一,承以同式之盤。杯 盤各刻有字。賓者為‘重宴鹿鳴’四字,又有‘同治丁卯補行甲子科’、 ‘盧永祥、張載陽謹贈’字樣。主者則刻‘重宴鹿鳴紀盛’六字。賓主 就位後,讚禮者高唱:‘主人酬賓,賓酬主人。’則有儐相前往斟 酒,又獻饌一,不知何物,盛以碗而承以簋。然後堂下之樂工歌 ‘鹿鳴之什’,笙歌‘白華’。儐相又複斟酒,選獻二簋。樂工歌‘魚麗 之什’,笙歌‘由庚’。儐相又進饅首二盤及麵一碗。賓主已坐半小 時,如木偶人,實行饗禮也。至此,由儐相竭力相勸,始各舉箸 相向,然終不食。堂下樂工歌‘嘉魚之什’,笙歌‘由庚’。儐相又進 酒,選進三饌。堂下樂工歌‘南山有台之什’,笙歌‘由儀’。讚禮者 唱‘賓答詞’,由賓之親屬高欣木(注 3)致答。禮畢,賓主俱退, 計時二小時又半。觀禮者約數百人,熱鬧之至。就餘所知,杭州 舉行此禮僅此一次。”
高老太爺連我外公的父親共有六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中我太外公是 長子,先其父高老太爺故世;他有兩位弟弟未婚早逝,餘下的兩位不住杭州, 最小的老六是庶出,年齡比我大舅還小,所以外公是高老太爺的長房長孫,是他身邊的主要親人。於是每逢這類喜慶之事,都要由我外公、外婆來張羅安排。 外公、外婆常說:每逢這些活動過去,他們總要累得幾天躺在床上不想起來。 (注 4)
高老太爺和高老太太雖然都活到八十高齡,而且還做了“重諧花燭”轟動 全城,看來關係十分和諧,其實卻並非如此。高老太爺晚年都住在姨太太處。 (注 5)那時家中房屋甚大,於是高老太爺和高老太太就分住在兩幢房子中,平 時很少見麵。我外公一家則住在高老太太那幢房裏。作為後輩,外公等每天要 到他的祖父房子裏去請安,叫做“省視”。省視時,高老太爺大多是在擺棋譜消 遣。
高老太爺、高老太太這種貌合神離的情形,在封建大家庭中比比皆是, 這也是封建禮教的危害之一了。
注 1:高白叔,名雲麟。白叔為其字。晚清舉人。十九世紀末,與兄長高炳麟之後人,合建西 湖紅櫟山莊,亦名豁廬,俗稱高莊,為西湖上杭人所建唯一莊園。關於紅櫟山莊,可詳 見本文第 2 節〈高半城〉及第 4 節〈布店弄、紅櫟山莊、意勝庵〉的相關注釋。高雲麟 能詩文,在清丁丙所著之《武林坊巷誌》中,引用高雲麟詩詞甚多。
注 2:“大房”、“二房”,即高斌麟和高驂麟兩兄弟這兩房。這兩房除了有經商、做官的,還出 了幾位很有名的書畫家,尤其是大房,出了所謂“高氏三傑”的三位著名書畫家:高時豐 (字魚占,號存道居士)、高時顯(字野侯,號欣木、可庵,因藏有元朝王冕的《梅花 圖》,號其齋曰“梅王閣”,擅長畫梅花)、高時敷(字繹求、弋虯,號絡園,擅長畫 竹)。其實,大房其他幾位兄弟高時敬、高時袞亦善書畫,但因早亡,名氣不如上述三 位之大。
注 3:高欣木,即高白叔長兄高炳麟的孫子高時顯(字野侯,號欣木),清光緒二十九年 (1903 年)癸卯舉人,曾官內閣中書。辛亥革命後,於 1913 年參加中華書局籌創工作。 任常務董事兼美術部主任。1917 年中華書局經營上一度艱辛異常,野侯出資出力,與諸 同人攜手合作,得以度過難關。勘校《四部備要》、影印《古今圖書集成》等重要典籍, 均主持其事。工詩文,擅書畫篆刻。畫梅尤稱獨步,曾以“畫到梅花不讓人”一語自負其 藝。搜藏前人所畫梅花五百餘軸,俱一時上選,因顏其居曰“五百本畫梅精舍”。諸品中 以王元章所作梅花長卷最為珍貴,故又名其齋為“梅王閣”,而署別號曰“梅王閣主”。有 《集杜詠梅》之輯。(摘選自“百度百科”)據說,近年來,杭州已經重修了高時顯的“梅 王閣”故居。
注 4:關於高老太爺的六位兒子,可詳見本文下一節〈太外公那一輩〉。
注 5:關於高老太爺姨太太,我母親在《山居雜憶》中有專篇敘述,可見該書第 30 章〈姨太太〉中〈曾祖父的老姨太太〉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