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記（九）—— 古今文章耬一耬

隨記（九）

 

滕王閣序，寫得像擠牙膏；當然，擠出的是兩麵針；李白的七古五古，像極家附近的瀑布，沒有尼亞加拉那麽頂級酷，但確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秀和爽；杜甫的，是Tim Horton 的咖啡，人民牌，黔首Logo。

 

《阿房宮賦》的第一句“六王畢，四海一”，靈的哦！接著的，就越來越隨大流了。

 

韓愈行文，許多像寫報告，那個名篇《師說》，比《老三篇》還老三篇。

 

蘇洵蘇軾蘇轍，前後二蘇是水來湊。不得靈動，蘇軾的靈動度夠不夠寫完一篇？填詞，夠。寫文章，不好說。《前赤壁賦》，寫到中間，有點遝；《後赤壁賦》，許多地方，是硬寫。

 

柳宗元的文章，開頭第幾行讀完，越讀越覺得好；王安石的詩詞，讀過的，都很精心。他的詩詞有點這意思：公務很忙，休假到最後幾天才想起來，做詩，寫寫毛筆字，他當作休息的。

 

《論語》，不當“經”讀，當筆記讀，好得很。記人話的水平，太高了。當然了，《世說新語》問世，它就被比下去了。這兩本筆記，文眼燦燦，說理說事，都有若靈秀在把握之中，筆全落在窩窩裏。讀李承鵬的文章，有這種感覺，陳丹青的，就差不少。

 

《史記》是用力地擋著靈氣寫，擋不住了，也不放任。《秦始皇本紀》《項羽本紀》《汲黯列傳》《呂後本紀》，得有多麽好的自製力才能寫得這麽好地把控文采。

 

魯迅文章，文眼的一隻，來自東洋，從而使整個眼光獨具。翻古人的，找不到這樣的行文；後來的，學不到這樣的學養。

 

俞平伯文章比朱自清的靈。好像兩人在同一個沙灘揀鵝卵石，朱撿到的一點不比俞的小，圖案不欠美，但就是不讓人眼睛一亮。俞平伯散文裏，動不動就有使驚使詫的字和詞。

 

說文章漏掉胡蘭成，不應該。《今生今世》等寫得那個靈，百十年間，幾個堪與比肩？德不厚不見得筆不生花。視他為“漢奸”，漏掉不少好東西。以為。

 

王小波的文章好嗎？讀不出來。很重的文革味。《青銅時代》幾個時代，讀不完幾頁。看到的不靈，寫起來太平，一兩頁讀下來，沒個眼睛一亮的。

 

莫言的故事講得有多好呢，去聽他的演講。中上吧。讀過他的時文，和民國的文人比，差得不是一星半點。覺得不能怪他才氣不夠什麽的，而應該怪他是解放軍藝術學院培養出來的，周圍就那一幫人，不是右派，就是知青，還有積極分子。

 

張愛玲，小說好；散文中說弄堂裏，公寓裏的事情，比小說差，但比《紅樓夢魘》之類說理的好。張愛玲的小說那個靈，從天靈蓋貫通到腳底心，更往下，穿過塵埃，啟發出不讀她小說就不會知道的人心質地。

 

張愛玲小說文眼的靈，比賽珍珠的《大地》，靈得沒法比；比蕭紅，靈的質量不在一個水平上；胡蘭成和別人能比一比，到張愛玲這兒，就是胡說，張偏心，就愛這一口。

 

張愛玲寵《紅樓夢》，其實她寫的比《紅樓夢》好的地方太多。寫女孩的悄悄話，寫女人的關注點，評斷世事，尤其是男女情事上的戳和準，哥們曹雪芹怎麽可能比得了。曹雪芹是男扮女裝混進大觀園，張愛玲就是林妹妹，寶姐姐，金釧兒，尤三姐，秦紈…. 《小團圓》《金鎖記》裏的七姨八姑，比大觀園裏眾姐妹，活得更細，更深。

 

讀張愛玲小說，覺得和她的文眼比，蔡文姬隻能算剛睜開；李清照，上了心頭，就下了眉頭；賀雙卿，根本就不夠。張愛玲後來的文學，隻有隻言片語夠得上張愛玲的。三毛，不管不顧時，有點張愛玲文學味，卻一轉身裝瘋傻去了；朱天心的《擊壤歌》，達到了張愛玲少女時的文眼水平，再也不多了；讀《追憶似水年華》中作者細訴女友小心思時，會覺得，這裏麵的許多，有張愛玲達到的；讀《第二性》，說女生之戳，張愛玲不缺。張愛玲的文眼，是文曲星級別的。前瞻，不見；環顧，也沒見。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