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一件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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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高中畢業,所有書店裏,主要賣馬列,毛著和魯迅的書。讀馬列毛著的占多數。報刊上,也有說魯迅的,但讀魯迅的,不多。主要原因,魯迅的語言,讀得不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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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吧,甚至更早,語文課本裏有一篇魯迅的文章《一件小事》。這,對於我,成了人生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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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課上,勞永樂老師讀第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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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鄉下跑到京城裏,一轉眼已經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裏,都不留甚麼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隻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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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有一件小事,卻於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裏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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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顯顯,這話和自己天天聽到的看到的,是這麽的不一樣。喜歡這句式,喜歡這表達中流露出的“跟你說點自己的話”的態度。而當時人說這事,百分百是這樣:“踏進城市六年以來,聽到過許多大事情,但都沒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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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議:多少年間,就是到了今天,不都是這樣說這樣寫嗎?並管這叫“說人話”,“有話好好說”,其實就是告你說普通話,公家話,報紙話,黨話。四九年後,大陸隻流行一種語文,延安白話,典型:毛著。四九年之後出生的人,直到今天,用這種語言生活。大陸人人和大陸之外的人接觸,其實有語文障礙,統一的公家話碰上了個人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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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羅克的《成份論》,胡平的《論言論自由》,劉曉波主張全盤西化的文章,魏京生的西單牆小字報….,用的都是這種語文。傷痕文學,右派文學,都市文學,楊絳,方方……也是用這種語文。這幾代人,隻會這種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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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識分子群裏工作幾十年的姐說,他們那裏的人都非常佩服毛澤東《反自由主義》的文筆。實際上,毛著的文筆,是四九年至今的大陸人的文筆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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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有言,我不上春晚,我的節目是給高中畢業以上的人看的。而延安白話,毛著,是說給小學,初中和沒上過學的人聽的。四九年之後,中國就開始了全國性的文化水平下放運動:回到田間去,回到識字班去,回到高小去。於是,“沒想到,文化水平這麽低”成了四九年後至今的大陸人的共同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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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都在說伊朗。伊朗當下的一個影後說“我們不是人民,我們是人質”;不少波斯裔說:“找們的遭遇,是我們自己作的孽。”白紙運動的標語是“打倒..,”“下台”“要人權,不要獨裁”….. 且不說思想,這語文的差距是不是超巨?還是譯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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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用公家話,能想出說出寫出個什麽東東呢?毛主席全都代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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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回來。少年人,哪個不喜歡不同呢?我找到了這個不同。話還可以這樣說,事情還可以這樣想,作文還可以這樣寫,自己有一種被開竅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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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老師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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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民國六年的冬天,大北風刮得正猛,我因為生計關係,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幾乎遇不見人,好容易才僱定了一輛人力車,教他拉到S門去。不一會,北風小了,路上浮塵早已刮淨,剩下一條潔白的大道來,車夫也跑得更快。剛近S門,忽而車把上帶著一個人,慢慢地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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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每一句,都是奇葩開在眼前。學過的課文,看過的報紙,找不到一句這樣的話。“風刮得正猛”,而從來聽到的是“風刮得好大啊!”寫也這樣寫。而且,不這樣說還怎麽說,不這樣寫還沒怎麽寫?。“因為生計的關係”,從來沒人用“生計”,沒有一個人對自己說過,有什麽生計問題。聽到的問題全是“教育革命的問題”“文化大革命能不能進行到底的問題”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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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老師在講解什麽叫人力車。很好理鮮,那時,路上就有三輪車,腳踩的,人力車是人拉的。但還是覺得和平時讀到的不一樣。平時讀到的是:“清晨,陽光燦爛,每個人都在奔赴自己的崗位”。“有乘公交車,有的騎自行車,還有不少步行的”。魯迅寫的是一個人在走路,那路也是這一個人看到的樣子。平時讀到的是一群人,一群都長得一樣的工農兵,那路也是一樣的,上班上學的走路統一叫“奔赴”或前進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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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議:? 民國和之前的景物人物描寫,態度各異,修辭怎麽也都自然貼切。由此透露出人的所謂“三觀”,自在,看著舒服。眼下美文海量,小視頻海量,演講海量,看著,舒服嗎?讀沈從文的邊城後,再去讀莫言的文學描寫,很添堵。這很像看民國舊照片後,再去看新中國人的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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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腦最為徹底的一種:眼神一律了。比判別對錯的標準被扭曲還要命的是:看到維娜斯雕塑後說得統一:體現了人體的美。見到人老了,死了。統一叫:自然規律。新近的統一表述有:接地氣,正能量,超好吃,無語,靠譜,我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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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家話說多了,寫多了,就這樣地說人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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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跌倒的是一個女人,花白頭髮,衣服都很破爛。伊從馬路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吹著,向外展開,所以終於兜著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伊定要栽一個大斛鬥,跌到頭破血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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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聽到的是“開展運動”,“展開革命的胸懷”;終於,也是“我們終於完成了老師教給我們的任務”之類。大家都這樣說,這是魯迅這樣說,別人要這樣用“展開”“終於”,是要被老師訂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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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議: 文字功夫,民國人文章裏很容易見到。四九年後變成了看誰用延安白話裏政治語言最準,吃透文件的精神吃得最透。陳伯達、康生、張春橋、姚文元、胡喬木和鄧力群,梁効,是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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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讀文章變成了讀文件,講漢語變成了說黨話。直到現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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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齡與抗老技術競逐的當代,94歲的沃倫·巴菲特成為最“不合群”的存在”“陸昭的侄女想來美國上高中。一家子的人給陸昭施加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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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這樣表達,還會別一種嗎?五零後的老奶奶老爺爺,六零後的老伯伯老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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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文章,怎麽寫都是群發;這樣的話,就是普通話,公家話。這幾代人,隻有讀它們才順溜,才懂,不然,就板臉唬人:說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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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上山下鄉運動早就開始了,後來的知青下鄉接受再教育,是嫌下放得還不夠,讓初中變小學。記得阿城的棋王孩子王發表後,都驚訝:這人讀過不少文言文。王朔的小說則是要把文化水平,從小學回複到初中高中,另外,用胡同話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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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腳。我料定這老女人並沒有傷,又沒有別人看見,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誤了我的路。
???? 我便對他說,「沒有甚麼的。走你的罷!」
???? 車夫毫不理會,——或者並沒有聽到,——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攙著臂膊立定,問伊說:
???? 「你怎麼啦?」
??? 「我摔壞了。」
???? 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麼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車夫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在你自己想法去。
???? 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仍然攙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麵,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之後,外麵也不見人。這車夫扶著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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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記這樣的事,會是怎樣?勞老師在以此為例說著記敘文的寫作應注意的,如用字的準確,精煉之類。心裏就有了疑惑,為什麽什麽什麽都知道,卻見不到這樣的記述呢?想不下去。但記下了這所有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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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揣著這些細節,多少年間,仍然看不到像這記述裏一樣的文章:顧客怕多事,看不起窮人,窮人幫窮人。這社會,竟是個一點兒也不想想藏藏自己的社會:坐車的冷冰冰,毫不掩飾自己的小器,拉車的見到事故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彼此不評價。而這在我上小學初中高中的年代,都與周圍格格不入,幫人叫好人好事,做錯事要鬥私批修,雷鋒替人帶封信,替同宿舍的補補丁,都是英雄行為。情都是階級情。總之,所有的都有規定的思想方式和表達方式。我想不下去。但知道了,舊時的人和自己見到的人不一樣,他們的周圍是另外一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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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後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於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搾出皮袍下麵藏著的「小」來。
???? 我的活力這時大約有些凝滯了,坐著沒有動,也沒有想,直到看見分駐所裏走出一個巡警,才下了車。
???? 巡警走近我說,「你自己雇車罷,他不能拉你了。」
???? 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裏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請你給他……」
???? 風全住了,路上還很靜。我走著,一麵想,幾乎怕敢想到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擱起,這一大把銅元又是甚麼意思?獎他麼?我還能裁判車夫麼?我不能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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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句,都是奇葩開在眼前。學過的課文,看過的報紙裏,找不到一句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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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老師用當時的鬥私批修,批評與自我批評,狠鬥私字一閃念解釋著課文。聽著,會覺得勞老師說得和廣播裏聽到的一樣,魯迅寫的比這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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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王朔《無知者無畏》裏說《一件小事》寫得不怎麽樣時,心裏就有不滿,寫自己“小”的多了去,記得嗎?曹禺巴金夏衍大小造反派頭頭,文革反思,知青“青春無悔”,右派“往事並不如煙”,能記得的,幾何?魯迅的“皮袍下榨出個小來”的疼,至今生生如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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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說的“我也時時解剖自己”,見真章見細節的,這亇自我亮出的“小”,妥妥的一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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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敬佩的地方還在於,魯迅揭自己的短,也很美。司馬遷寫呂後對戚夫人的殘忍:“太後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居數日,乃召孝惠帝觀人彘。孝惠見,問,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歲餘不能起。使人請太後曰:“此非人所為。臣為太後子,終不能治天下。”字字慘烈撼人,很美。我大姐看著母親一點點沒了呼吸的,說出的感慨是:死亡很偉大,也很文明。深為同胞的美感驕傲。醜得美,比美眉,美甲,美容,難且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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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到了現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雲」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並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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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語境和修辭,熟讀唐詩三百首加上能背誦古文觀止裏名篇,也得不到;由此顯示出的靈魂誠懇程度,不是僅憑漢語可以達到的。聯想到張愛玲小說裏說的男歡女愛,總覺得也不是僅憑漢語的文字秉賦能夠的。香蕉人在我母親去世時安慰我時寫道:“姚順,別悲傷,應當慶祝她的生命”。這種認知水平,漢語不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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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何知?但印象極深。後來聽不少人說,林彪爆炸,被炸醒了。對我來說,讀到魯迅《一件小事》,像是美軍使用了由B-2幽靈戰略轟炸機攜帶的GBU-57巨型鑽地彈炸彈,在我內心裏引爆。由此,自己有了自己中意的思想,文章和淅漸產生出了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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