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陳涉世家》第三段讀議
吳廣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將尉醉,廣故數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尉果笞廣。尉劍挺,廣起,奪而殺尉。陳勝佐之,並殺兩尉。召令徒屬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斬。藉第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徒屬皆曰:“敬受命。”乃詐稱公子扶蘇、項燕,從民欲也。袒右,稱大楚。為壇而盟,祭以尉首。陳勝自立為將軍,吳廣為都尉。攻大澤鄉,收而攻蘄。蘄下,乃令符離人葛嬰將兵徇蘄以東。攻銍、酆、苦、柘、譙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陳,車六七百乘,騎千餘,卒數萬人。攻陳,陳守令皆不在,獨守丞與戰譙門中。弗勝,守丞死,乃人據陳。數日,號令召三老、豪傑與皆來會計事。三老、豪傑皆曰:“將軍身被堅執銳,伐無道,誅暴秦,複立楚國之社稷,功宜為王。
議:
整段在寫什麽叫卑微。
“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小恩小惠。
“故數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逗你急,讓旁人看,這旁人都是些“雖成人,猶幼稚”的巨嬰。小伎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是殺徒屬(即正式的軍人)後才說這話。對農人則說另一番話。勢利,早在心眼裏。
“乃詐稱公子扶蘇、項燕,從民欲也。”注意,是詐。
“袒右,稱大楚。為壇而盟,祭以尉首。” 十足土匪相。
“陳勝自立為將軍,吳廣為都尉。”是自立。
“召三老、豪傑與皆來會計事。三老、豪傑皆曰”,“皆”曰,說明這“召”,你敢不來嗎?
“有槍就是草頭王”的“草”性,司馬遷識得,且看不起的。這是《史記》之正。“使亂臣賊子懼”的《春秋左傳》也有這重正。這也是中國的史識之正。
黃仁宇《萬曆十五年》,以歐美的理性,將這“正”說明說深。
中國曆史,說陳勝者流的“汗牛充棟”。說“正”事的,不會。搞政變民變的本領,強了去。辦點正事如青苗法一條鞭法攤丁入畝,一萌芽,就舉國上下地又是踩又是踏。
司馬遷則持正不移,以史筆;記邪則盡其詳細,以文筆。前者,記理性,記識大體;後者記感性,寫人生。
陳吳,閭左人士。奮發之途,隻有歹,沒二選。以匪始,以賊終。於其中,見到世道不公,也見到人心不古。司馬遷不偏廢一端,一麵,“天下苦秦久矣”盡識;另一麵,陳吳低劣不掩。司馬遷以自身的遭遇,情偏弱者,列陳勝為“世家”,和孔子一檔;將滑稽優伶也作列傳。記錄他們時,筆詳意盡。讀,常常以為是文學。這實在是司馬遷情不自禁。
鋪開說去。
秦,是春秋戰國的終結,更是總結。孔子的克己複禮,於此至臻。秦之大,秦之正,甚於周。
漢三國….. 唐宋…..人民共和國,是秦二世三世之後的四世…萬萬世。
China ,不當叫中國,當稱秦國。唐人街的原聲當是秦人街。秦腔,而不是京劇;陝西話,而不是普通話,信天遊,而不是義勇進行曲….
秦朝的意義,是確立正統,也即恢複社會的正常。
春秋戰國,正統崩析,原因種種。於其中,複禮的努力,前赴後繼。順之,則為三綱五常;逆之,就是亂臣賊子。曆史嚴苛,絕不讓步。各國中,魯國殊遇,孔子被推,是所謂“曆史的必然”。
遍覽春秋戰國,《春秋》《左傳》《國策》《國語》《呂覽》….,盡是貴族的蹤跡。柳下拓,淳於髡之流,不過旁門左道,一筆帶過。
春秋戰國,是正統和下野弄混了的時期,嚴重時呈迷失之狀。楚之亂象,燕之無頭蒼蠅,齊之失了方寸…. 儒法之正,因受到道墨農兵的接地氣幹擾而氣弱。
秦,正,一攬天下於正。秦,本身就是著道統的衣缽,宣正統的正宗傳人。
周室裂,諸侯開撕,社會中的草莽韭菜瘋長。諸子百家,起碼有八十家是道聽途說,坊間流傳,微信前身。孔子明確,一生求正辨邪。雖每每少趣無味,但《論語》不乏正氣,弟子多數凜然。
但流言蜚語,實在好聽,彩。讀《左傳》,其中致使留連者,多為遺言遺行,奇談怪論。它們活泛,生猛,“老幹媽”。用文藝腔說:它們接近於個人的命運,一側於枕,悄悄話貼耳根。
孔子乏味,述而不作地著《春秋》。左丘明則又述又作,往向裏麵添油加醋。
儒法,一派正經,商鞅韓非李斯,沒一個不令人生厭。道墨農兵名,則花邊文學般地到處蕩,一臉地討人喜。
這曆史,秦立而歸結於正。秦始皇在位十一年,天天謀於正:車同軌,書同文,統一度量衡,民稱黔首,統一國色為玄,焚書坑儒…..
“天下苦秦久矣!”的苦,在役,在“三吏三別”… 之類的政治經濟原因;也在韭菜吃瓜草莽的不馴之氣憋得慌。
朝廷的勁敵,是邊患,是貪官汙吏;也是阿Q之歹,“隨便,隨便”之流俗。兩千多年來,儒法三寸不爛之舌,往往敵不過“乾隆不是王後的親生,是偷腥之果”的咬耳朵。透露出正統雖然一本正經,卻往往與旁門左道一個智商水準,同在一個脾氣本當次。鬥起來,一嘴毛,跳進黃河都洗不掉。
陳勝吳廣起義,便是韭菜西瓜翻身,大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了。
再鋪開去。
孫文要推行的是,吃魚吃中段,去刺,去頭去尾,戴餐巾,坐直了就餐。這個要求於韭菜吃瓜群眾,也太不著調了。
自由,是正義。快活,是守規矩的快活;民主,是選舉,要帶上身份證家庭住址證明的。這於韭菜吃瓜,不啻緊箍咒,還是進口的。
所以辛亥流產,民國就是旺不起來。
秦法尚不流暢,竟弄起高大上的民主自由?
於是,山大王出。“以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的韭菜之土法上馬,於是“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
無論如何,天下再次歸正。隻是草莽之氣太盛。就用運“運動”撒野。文革,不過是草莽之氣之大發,韭菜的味直噴。中國,已用了七十年的時間去這氣這味,仍是氣味嚴重。眼下治疫,添上新的例證。
自入歐美,遇見看人不得肆意,吃喝不要出聲,當麵吐骨刺不宜,thank you後綴,please 前綴的說話,睡房不得輕入…. 一重陌生的正式凜然不讓於麵前。幾十年間,雖每每自詬而舊習難改。這,成了自己貼身體會秦始皇所以“蜂準,長目,鷙鳥膺,豺聲“,孫中山的民國政府的政令傳到南京郊外的六合便不得執行的根據。
回到原話題。
《陳涉世家》,司馬遷捍衛的是秦之正,也是中國之正。傾訴的,則是弱小之命運悲慘。即中國百姓的悲慘。捍衛正,《史記》所以偉岸;同情弱,司馬遷所以性情中人。
餘緒
魯迅,匡正。細讀《呐喊》,不過是要恢複正常,要將中國推進普世三觀。
胡蘭成,說邪。《山河歲月》《今生今世》,寫得花裏胡哨,將中國往韭菜草莽氣裏摁。
張愛玲,不管不顧地自個兒走入另一個生境,自己長成了個香蕉人。
於此,見到人格的尺寸,思想的深淺,趣味的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