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
幾天來,艾未未在德國再度成為新聞人物,他在接受《世界報》采訪中透露,準備離開德國,並表示:"這個國家不需要我"。事後,《法蘭克福匯報》記者很快發表一文,題為《立論強勢,論據弱微———艾未未在清賬》,予以回應。
文中披露:
寓居柏林四年的中國藝術家艾未未聲稱將結束在德國的流亡生活。原因是:德國不是一個開放型社會,“是一種樂意開放、但且首先自保的社會”。德意誌文化之強大,使得它事實上對外來理念與爭論無法接受。於公開的爭論幾乎不存有空間,對不同意見基本上不予尊重。
文章認為,這一強勢論點可待商榷。然而,它出自艾未未之口,聽上去更是一種挑釁,有如在拿氣球做一次新的藝術試驗、用詞語在編織花環,因為他的論據缺乏內涵。問及他此一觀點有何例證,他的回答則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出租車軼趣: “這種事我已身遇三次,每當我跨入出租,司機見了我馬上一句 《出去》"。另一場景,艾繼續道,因為香水的氣味問及能否開啟車窗,他跟司機落得個婦姑勃谿。此類爭吵更多是因人而異,日複一日,數見不鮮。
·······
文章往下幾段後又說:
德國根本不存在禁止爭論。幾年來、甚至幾十年來相關出身的爭論一直賡續不斷,近年來更是蔚然成風。就此爭論幾乎各陣營時有發聲,公開及自由的程度幾近到了挑戰法律的邊緣,這是人們日日有目共睹的。當然也毋庸諱言,就是那些出生德國的人們,哪怕是一輩子 —— 倘使善意 —— 都會被問及其出身國 ;更有甚者 —— 作為負麵例舉 —— 因為其模糊的 “外國人長相” 而受侮辱或襲擊 。近期,極為糟糕的是這種現象波及戴小圓帽的猶太人和係頭巾的穆斯林。至於題及與傳統移民國諸如美國相比,德國是該迎頭趕上,這或是一個有裨益的討論話題。遺憾的是艾卻坐失良機。
文章結尾,作者對艾未未厲聲駁斥:
“這個國家不需要我”,此言即為該藝術家本次訪談的結論。這種說法是錯誤的。德國需要每一個藝術家,更是象他一位此番受人逾常敬重、能構建通往中國多種橋梁的藝術家,不啻贅述有關這一人口居最的國度那些迂腐的老生常談。至於言及德企的利害得失,以及有關對華關係的解說,則更顯現其實質所在,諸如,在他提到,於此涉及人權話題隻會得不償失。或許他已心知肚明,如若這次訪談在德國輿論界錯過一次語出驚人,他或將被讀者疏虞。然而驚人之餘所剩的是一記毫無作用的空炮,因為論據匱缺。興許他會予以補充,或隻權當僥幸。
藝術家艾未未
艾未未是個藝術人,搞藝術需要的是靈感,而靈感的前提是敏感。艾未未是個敏感之人,他有藝術新意,搞行為藝術,在中國吃螃蟹地敢冒天下之大不違拍男女裸體群照;他算目光犀利,汶川地震發現無數個小學生書包,收集當作藝術品;他算是有藝術創意,繼小書包後利用廢舊的 Lego 辦出新展。
然而,藝術雖然需要思想,但藝術家跟媒體人不能相提並論。艾未未看到了地震後的書包,他的藝術展揭露的是一種現象、一種事實,但他沒有去探討這場災難之前是否能更好地預警,發災後在援救措施上有哪些可鑒之處,災情發生後又有哪些人為的失誤。他沒這麽做,他隻是個藝術家;
不同於媒體人,藝術家的宗旨在於揭露提示,停留在表層,藝術作品的本身不會給你更深一步的解說,除了這幅表層,進一步的內涵需要觀者自身的分析想象,看藝術展是需要帶著思想去的。他的地震展是在提示著這些小書包背後隱匿著什麽;
他的裸體群照是在挑戰中國傳統道德的底線,在眼下中國變遷的大時代,傳統遭受突破屬情理之中,一張男女恥毛畢見的公開裸照引來紛爭也是人之常情。想想茅盾在他的《子夜》裏,老爺子看到坐黃包車的旗袍女人展露大腿,一句 “萬惡淫為首”, 心髒病突發命歸西天一樣,七十年代的我們都已看得忍俊不禁。這些裸體照想說明什麽?艾未未未作說明,他隻是一個藝術家;
Lego 是孩子的玩具,那麽多玩過的 Lego 背後是那麽多的孩子,這意味著什麽? 艾未未沒有解說詞。這是觀者的任務,是藝術評論家的職責。
艾未未在德才生活了四年,可謂走馬觀花,白駒過隙,但他發現了社會的某些有典型的現象,至於這種發現是真假對錯,姑且不論,人人聞之見仁見智,但他作為藝術家已把問題浮托在可見的層麵,更進一步的深層探討則是媒體人的職業範圍了。我們不能要求一個藝術家去做評論家的工作,這本來就不是他該做的事;就跟我們不能要求一個媒體人去辦藝術展一樣。文章對他的質疑,是強人所難,苛求於人。
文章觀點之我見
艾未未要走的主要動因之一,無疑是他感到此地 ”融入“ 無望。要想 “融入” 並非如此一詞語這麽簡單。"融入" 必以語言為先導,而學習德語甚至掌握德語之難,作為母語的德國人難以想象,不能理解。象艾未未這樣搞藝術的,不會本國語言,想在德國生活下來,困難不敘自明。就是他會英語,在此生活,跟社會永遠貌合神離,永遠脫節。再一點艾未未說得沒錯:日耳曼是一個文化很強勢的社會。德國人是永遠不會俯就放棄自己的母語,用外來語跟你溝通,這一點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們已有認知。
搞理工的還能湊合,而文科類沒有語言則舉步維艱,不精通寓居國的母語,事業將是一籌莫展,《芙蓉鎮》作者古華到了加拿大還能寫出什麽?顧城到了德、英,顛沛流離北歐,最後魂斷 “激流島”;北島到了德國想跟顧彬在文學上成就鴻誌大業,最後不也是南轅北轍地無奈回歸本土;所以日前聽說央視校友因英國撤站,轉戰德國,為一介 “德語文盲” 在此開設記者站而深感驚詫。我若到了法國就變得聽說不能,頓成半殘廢的聾啞人,盡管我在大學二外學的還是法語。央視為何不撤回此班人馬,留作他用,換成德語班子,這明擺著舉措有失!中國又不匱缺德語人才。
艾未未都是這把年紀的人了。德語之難,不僅德國人不知道,但凡沒碰過德語的中國人都不會有充足的思想準備,往往會拿英語作參照,以為會了英語就很快會德語。事與願違。一旦學起來其難度就是啞巴吃黃連了。尤其到了成年,特別是年過三十,難度翻倍。艾未未想終生定居德國,往下的歲月就是什麽都不幹,光學德語,到了莫齒,能拿三分,就該祝賀他了。
艾未未的性格
我跟艾未未打交道不多,當年陪前駐華大使魏科特(Erwin Wickert,就是 Mr. Tagesthemen Ulrich 他爸)去家訪艾青時見過,但我跟他爸媽很熟。我在作協的年頭,很多外事活動都有艾青參加。熟知他父母為人加上通過文友的談論和媒體報道,或許多少能折射艾未未的某些性格。艾未未長相不象艾青,取了母親,艾老就是年逾不惑還是一個英俊的男子,他的長相更象艾青夫人高瑛,但艾未未的性格倒更多地隨了父親,也是個性情中人。
艾青時任作協副主席,有些重要的外事活動都會出席,往往由他出麵主持。因艾青年事已高,外事活動均有高瑛陪伴。因外事跟艾老夫婦接觸很多,但有幾次活動讓我無以忘懷:
1986 年五月,德國文獻作家 Hatto Kuhn 應中國作協的邀請單獨訪華四周,我全程陪同,最後一直把他送出香港。Kuhn的訪華是因他叔叔,德國第一大翻譯家 Franz Kuhn。其終生不娶,堅持六十年,翻譯了我國從明、清直至茅盾的《子夜》幾乎所有經典小說。小庫恩作為唯一精神遺產繼承人來華作書展訪問。在京期間有一次宴請,餐定在前門吃烤鴨。德方我們邀請了文化參讚夫婦和一秘夫婦加 Kuhn 五人,我方是北圖館長,因 Kuhn 書展在北圖舉行,一位作家加我翻譯,宴請由艾青出麵,帶上高瑛,也是五人。
正常安排一桌八人,因不好精簡,八人桌加了兩把椅子,已經顯得擁擠。宴前,德國客人和中國作家趕在艾老前已經到場。出乎預料,德方事先沒打招呼地多來了一位文化秘書,聲稱會漢語可以當翻譯。這種外事的不測弄得我們很被動,餐桌本來已經超員,再加一把椅子已是絕無可能。我靈機一動,為了無損外交禮儀隻好考慮精簡高瑛了,趁著他們還未到場我趕緊衝下樓去等侯艾老的車,把情況如實向艾老匯報,建議高瑛能否就不參加了。艾老也沒征求一下高瑛的意見,就說:讓她在車裏等著,我們走。我頓覺高瑛難堪的表情。雖說尷尬不悅,但她逆來順受,還是非常隨和地衝著我強作歡顏,讓我扶好艾老盡管走吧。直到今天想起此事,我仍滿懷歉疚;
第二是1986年底,作協要接待一個波蘭作家團,因作協沒有波蘭語翻譯就向廣播電視部借了一個,麵試時一聊天,他連什麽叫 “意識流” 都不清楚,主任認為沒辦法用,會影響兩國作家間的交流。後來從對方團的履曆中得知,來訪團員第一外語都是德語,團長和兩個副團長均參加過 “二戰”,團長的長篇戰爭小說 《Niemandsland》《真空地帶》已德文付梓。根據新的情況,領導決定利用我的德語,此團由我接待。
訪華過程中,波蘭團提出要跟我作協簽署一個兩國間五年對等互訪協議,由此作家團代表波方政府,波駐華大使也將出席。中國作協連一個像樣的會議廳都沒有,機關還設在抗震棚裏,沒法接待外賓,最後借用文聯的,中方團長由艾青出麵。簽完合同,艾青做著手勢大聲地問:香檳酒呢?哪有簽完兩國協議連香檳酒都沒有的?波方團長問我是不是在要香檳,我不能說謊,弄得我們搞外事的都無法下台。艾青的性格從來是爽快耿直的,電影《戴手銬的旅客》講的就是他,這一點艾未未與父親如出一轍。艾未未是隱瞞不住自己觀點的,他在中國是這樣,到了德國還是這樣———舊性不改,千牛落海。
艾未未往何處去?
在此筆者謹想留一忠告: 到了國外你換的國家越多,你的身價越跌!
PS: 這名《匯報》記者德語出色的好,用詞非常精到,難能可貴。
2019年 8 月13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