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係列小說《人間家事》——浪跡天涯 ( 二 )
洗鋼板是餐廳服務生要做的最累、最重、最髒的活,誰資格最低、誰是新來的這活兒就得誰幹,建子剛來這活兒理所應當就是建子的了。這種鋼板是用來給客人熱菜的。鋼板先插在電爐箱裏烤熱,給客人上菜時,把鋼板放在餐桌上,菜盤子擱在上麵,整個用餐過程中,菜就不會涼掉。這種優質的服務隻有中、泰、越等亞洲餐廳才有。用餐時客人難免會將菜汁滴落在鋼板上。雖然收回鋼板時都會隨手擦拭一下,但被烤幹的印記不易被徹底擦掉,因而每隔兩三天就得清洗一次。僅用清水抹布是不夠的,必須用一種專門的鐵砂棉用力來回磨蹭,直到光亮如鏡。德意誌是一個很注重幹淨的民族,一家餐館的衛生條件怎麽樣,食品是否幹淨,他們不用進你的廚房,隻要看你的廁所就知道了。他們認為哪家餐館若把廁所管理得幹幹淨淨,把白瓷磚地擦得潔亮照人,這家餐館的廚房一定不會髒。反之露在麵上架菜的鋼板,這是直接擺在客人眼皮子底下的東西都收拾不幹淨,那客人無法看到的廚房衛生就可想而知了。出於對食品安全的保護,除了衛生局,是任何客人都不被允許進廚房的,而且所有的員工沒有健康證,就不允許在廚房和酒台工作。當然做老板必須先辦健康證,包括老板娘,即使老板娘不在餐廳工作,也得辦健康證,因她隨時有可能忙不過來時進廚房幫廚,或下班後進廚房為自己蒸煮食物。碰上家庭式餐廳絕對如此。
每次到了快下班的時候,別人可以選擇輕巧幹淨的活兒做,如整整台布,擦擦五味灌兒,而建子得脫去外套,卷起袖子大動幹戈地擦洗鋼板。建子覺得這種活兒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他手勁好,高中大學都是練體操的,有臂力,插隊落戶也受過鍛煉,什麽苦都吃過,這麽一點點苦在他眼裏微不足道,比起上山砍樹下山挑番薯,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更重要的是,下鄉磨礪了他的意誌,培養了吃苦精神。1977年的大學是一次特殊的招生,從接到入學通知到學校報到,隻有七天的時間,而且入學通知書還是在田頭給的。入學沒幾天,德國駐華使館搞活動,在國際俱樂部宴請各國來賓,包括建子在內的文革後第一批大學生。建子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拚花地板大吊燈的宴會廳,都不敢相信人生的起落是如此之快。七天前的他還在寒風凜冽的地頭改造大寨田,一雙飽經風霜的手沒有絲毫的改變,而在這短短的幾天內從一個農民變成了一個首都的大學生,手還是那雙手,但他所處的環境卻是天壤之別,誰都說他是一步登天。看著自己的手,建子不禁產生聯想,生活的磨難讓他更堅定了一個信念:隻要有人的地方,他就能生存;隻要人能幹的活兒他肯定也行。眼下擦鋼板則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這位準經理對建子的揮汗如雨、大幹特幹從來是麻木不仁、有視無睹,象是本來就該對他的懲罰,興許多少還有一丁點幸災樂禍。自從那天古代哲學大辯論後,準經理判若兩人,對建子完全另眼看待了。 今晚又是建子洗鋼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破天荒地主動過去幫忙,弄得整個店都覺得今天怎麽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慢慢地建子更多地了解到,這個歲數正逢花信年華的女子也是個苦出身,甭說出生在農村,當時的女孩子連讀書的機會都沒有,就是婚嫁也是由父母說了算。出於對家裏經濟有利的考慮她嫁給了一個自己根本不喜歡的同生產隊社員,她的心儀人是個剛來半年的下鄉知識青年。她對他有好感,他對她也一樣有好感,彼此青睞,但受輿論的壓力,又怕將來抽調回城或選派工農兵大學生受影響,這個知識青年不敢表露真情,不敢主動跟她接近,而她作為一個姑娘對他也沒有勇氣主動表白。封建思想深重的山溝農村,大膽主動的女性會被人罵成騷貨。
村裏的婆家送來了豐厚的彩禮,她父親抵擋不住誘惑收下了。村裏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木已成舟,生米成了熟飯,她不同意也不行了。自從有了孩子後,她也認命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久就隨著村裏的移民潮跟著丈夫到了德國。沒料到來到德國還不出三個月,丈夫玩兒上了本村一個未婚姑娘,開始躲躲閃閃,後來慢慢夜不歸宿,孩子出生後更難得露臉,直到現在拋下她母女落得個無影無蹤。她幾次有過輕身的念頭,但又撇不下年幼的女兒,象她這種難民身份語言又不通請律師打官司先得掏錢,她又舍不起。就這麽拖著過日子,可心中一直在尋著盼著,巴望有個出頭之日。
或許沒有文化的人更看重、更崇拜有文化的,那天建子的一席談一下子觸動了她的神經。到了德國後她越來越感覺到不會德語的苦和沒有文化學外語的難,就說不是為了自己,為孩子這下一代,她也要有所打算。再者從建子身上她看到了,有文化學什麽都快,有文化說什麽做什麽都在情在理。她了解到建子白天忙於上課,據說還是個博士生,到了晚上苦於生計,沒有架子、沒有傲氣,為人謙虛誠懇。驀地她對建子產生了崇敬和愛意,更為自己對他的粗暴無禮而自責。現在他又看到建子任勞任怨、默默無聲地幹著最累最低賤的活兒,不由情不自禁地向他靠攏過去,默默地一起幹了起來。建子頓覺受寵若驚,不好意思喃喃道:沒事兒,沒事兒,我一人能行。女的什麽都沒說,更是加緊地擦鋼板。
德國人的特點,健談話多,還有吃完了飯才開始大量地喝啤酒,經常有的客吃完了飯幾個鍾頭都不走,海聊。而中餐這一行有個規矩,隻要誰的客人還沒有離去,服務生不允許主動收錢,否則會被理解是在轟客人,這種表示不歡迎的作態會讓客人永不回頭,這是業內的忌諱,絕不允許。碰到非走不可時,可以把賬單賣給同事,由同事幫你買單,賬麵上有多少就算多少,買單時的小費就歸同事了,要麽就自己死活等著。
建子住在別的城市,從周一到周五都是晚上來夜裏歸,遇到星期六、星期天或節假日做全天,中午就去工人宿舍休息,象今天中午這樣客人不走,他便一直等著,權當在店裏休息。年輕的女人管店的鑰匙,隻要人沒走完她得留下來鎖門。其他的員工都走光了,連廚房都已一片黑寂,建子看著書等客。正常營業時間當著客人的麵,服務員是不允許看書看報或坐著,顯得對客人的不在乎,但在營業時間之外也就不講究了。自從建子讀高二開始懂得學習以來,記憶中就再也沒有白白浪費過時間,小時候誰都說他是最淘氣的孩子,什麽都玩,而且玩得廢寢忘食。他忘不了讀高一時,曾經有一次中午跟兩個同學去學校後麵公社的桑樹林裏抓蛐蛐兒,偷吃人家的桑椹兒,因沒有掌握好時間,結果下午的課遲到了,吃完桑椹兒滿嘴黑黑的也沒洗洗,被數學老師當著全班的麵罵了個狗彘不如,引來同學的轟堂大笑。但突然有一天建子變了,他一下子嚐到了讀書的甜頭,自進入誌學之年後,他學習起來更變得廢寢忘食,似乎覺悟到了過去失去了太多寶貴的時間,冬天早晨剛到五點天沒亮就起身,在家早讀英語怕影響了家人和鄰居的睡覺,那時候鄰家之間就隔了一層板壁。他就上街去路燈底下讀。有一回大清早去醫院幫母親排隊掛號,他也帶著書去看,坐在旁邊等號的一個老太太瞄了瞄他手裏的外文書,說:你這麽小的孩子就能看懂外國字,還這麽用功,將來一定有出息。不錯,後來建子確實考上了大學,還是北京的重點大學。他就這樣,每一分鍾的時間都要利用起來,不舍得浪費,這種風格一直保持到了今天。現在他為了掙錢,打工已經失去了整塊的時間,他更是愛惜時間如愛惜生命了。
年輕的女人看建子在讀書悄悄走了過來,在建子對麵坐下,很羨慕地看著建子說:會德語真好,那麽厚的德語書都能看懂。建子說是自己論文的參考書。什麽叫參考書? 她問。參考書就是寫論文時需要引經據典的書籍。什麽是引經據典?什麽叫書籍?她什麽都沒聽說過,大千世界有著無窮盡的、她聞所未聞的學識,她自感象是白活了一輩子。
你想喝啤酒嗎?她問。行嗎?他問。老板不在,我不說誰管得著?她說。他們彼此間的好感日益增加,他們忘掉了往日的前嫌。她對他是一種崇拜的好感,他對她是一種可憐的好感、一種同情的好感。他的女兒還小,一歲多一點,她來上班時,孩子在家就由保姆看著,保姆是他們一同跑出來的難民,給一些錢讓她看孩子,到了下午餐廳休息時碰上她不能及時回家,保姆便帶著孩子來店裏。廁所衛生、店堂吸塵和廚房洗地是她的第二份工作。中國難民到了國外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錢,讓他們在家閑著等於要了他們的命,他們在國內的高利貸會讓他們想得發瘋。
不久前一次類似的情況讓建子記憶猶新,那是他剛來德國兩個禮拜時,第一次跟中國難民打交道的經曆,從而了解到這些難民負債出國急於掙錢寄回家還債的壓力。那是他來德國後一次在住宅區商場買東西,一個德國男子,五十來歲,見建子長著一張亞洲臉便主動過來跟建子攀談,他原來是德國艾伯特基金會駐中國辦事處的老總,對中國人包括對外國人都非常友好,他女兒夏娃在難民營做誌願者,後來愛上了一個南美的難民,結婚並生有一女一男,生活很幸福。在夏娃幫忙的難民營裏,住著四個中國難民,管理人員見他們日日抑鬱寡歡,以為他們吃不慣麵包不開心,就把主食換成了大米,並不見效,又設法安排他們去上德語課,好象他們又提不起興趣。問問他們,用英語指手畫腳地說說,不盡明白,他們整天更多的是沉默寡言,不知道是他們不會英語還是別有原因,弄得難民營的管理員不知所措,不知怎樣才能解決他們的問題。他們很想幫助這四個中國人,希望他們能快活起來,到了德國就該賓至如歸,百般努力終不見效。然而,他們怎能知道他們的幫助終究是徒勞的,他們是永遠幫不了他們的忙,永遠滿足不了他們的心願,而他們也永遠不敢道出自己的真情。
這位中國人的友好使者把建子介紹給了自己的女兒,他們約定一塊兒去難民營看望中國同胞,由建子當翻譯。同胞見到建子時極為緊張,懷疑是使領館派來摸底的,一問三不知,守口如瓶。建子於是主動介紹了自己的身世,說自己在這裏留學,也在餐館打工,說了不少餐館的事例,這樣他們才慢慢消除疑慮,道出了真情,他們的不開心是因為還沒有找到工,當然是打黑工。難民是包吃、包住、包衣服、包零花錢的,就是不給工作許可。而難民營裏的一切該算作是上乘的待遇,而我們的同胞對這一切都興致索然,這些生活用品、國家發的福利品他們可有可無,每個月發的這麽幾個零花錢跟他們的既定目標大相徑庭,他們要掙大錢,掙大錢就得打工,就靠這幾十個馬克來滿足他們的欲望相去甚遠。建子從骨子裏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他有過生活的閱曆,他對國情實在是再了解不過了,若把實話原本地翻譯給了德國人,不就出賣了同胞,給整個中國抹黑,還會直接影響他們日後的難民開庭審判。象建子這樣文革過來的一代人,很有政治嗅覺,把政治看得很重,他也太理解同胞了,中國人中你我他,大家一切的一切不都是為了一個錢字?不就是因為德國的馬克大、值錢、不就是因為德國的錢好掙?他來德國的身份名義上是個訪問學者,但心底裏他也明白,馬克的誘惑力不亞於鍍金。
這四位國人都是江蘇上海的,他們雖然也算是被偷渡到了西方,但他們采取的方法和走的路線與其他福建青田難民不一樣,也根本花不了二十來萬人民幣。象他們這些人,一般都有大學學曆,有的還是上海蘇州的大學老師,六四發生後他們都以“六四” 學運的名義到了西方。他們先在國內通過中介在捷克注冊一家皮包公司,或許連皮包都沒有。然後以這個公司的名義獲得捷克的入境鑒證,算是某種商務投資。在捷克落腳後一年之內通過蛇頭從捷克偷渡到慕尼黑,人一到慕尼黑馬上把會暴露自己身份的所有證件全部銷毀,然後去移民局申報難民,聲稱自己是學運領袖,通過地下民運組織到了西方,為了這個地下組織的安全,民運人士把那些為了幫助他們出境的所有證件都已隨身帶回。他們僅僅從捷克偷渡到慕尼黑的費用就要便宜得多,約三、四千美元夠了,按當時國內的美元黑市價也就差不多三萬人民幣,而這一批人因在開庭審理難民案件時,把支持學運甚至領導學運的故事,編得惟妙惟肖,因而大多數人都得到了批準,留了下來。為了保證出庭的成功,他們事先反複自導自演,相互提問,讓自己的回答無懈可擊。這四人就是他們那一族群中成千上萬例的個別。
在建子取得了他們的信任後,他們對建子毫無掩飾地實話實說:難民營裏他們根本不明白我們來德國的目的,以為我們真是受了迫害。而我們的真實情況又無法讓他們知道,這兒的福利是不錯,吃住零花補貼什麽都該讓人滿意,但我們在家又不是餓肚子,因為沒的吃才來的西德,我們來的目的是打工掙錢,不掙錢我們在家欠的債拿什麽去還,越拖債就越重,高利貸是會吃人的!這種情況建子心知肚明,他唯有感慨自己國家的落後,如果中國人民的生活水平跟西德相差無幾的話,自己又何苦要受打工這份罪呢?這份錢如果在國內也能掙到,來了一心一意地讀書不就是了?!遺憾的是情況不是這樣,對同胞的無奈,他除了安慰也愛莫能助。結果建子非但沒有勸他們要遵紀守法,不要去打黑工,反而記下他們的電話,許下承諾,一旦有打工的機會馬上聯係他們。事後他想,自己其實也跟打黑工差不多,雖然有合法的學生居留,但老板也沒有給他正式繳納社會保險金,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是一個 “合法的黑工” ,因為從法律上說,學生隻允許假期打工。自然,當年在德國的留學生哪兒會有這麽全麵的法律知識。
建子在工作中充分發揮自己的德語特長,他隻要有機會有時間在客人用餐後都會主動跟客人聊天。德國人是個崇尚文化的民族,就是下餐館這頓飯他們也要吃出文化,而不是為了僅僅填飽肚子,如果你的德語口語過關,他們茶餘飯後非常樂意跟你聊聊中國的烹飪文化、曆史淵源,一則他們本來就好奇,想多知道一些中國的文化曆史,再者也顯得自己有教養。建子通過這樣的交談很快贏得了一批顧客,他們一進餐廳,先尋找建子,並打聽建子今天的服務區在哪裏。老板為了讓所有的員工有平均的客源,大家於是輪台做,以保證上座率高的餐區人人機遇均等。雖然建子不象其他的員工,他不抽成,拿的是固定工資,但如果客流量大的話,一天下來的小費卻是一筆可觀的收入。西德經濟發達,人的素質也高,對服務員非常尊重,而這種尊重他們通過小費體現出來,所以小費給得比較高,有的豪客小費能給到消費額的百分之二十。
經過在酒樓的工作,建子結交了不少有意思的客人,而他們聽說有個中國人研究他們的日耳曼文學也覺得頗為稀罕。有位40來歲的女藝術家,形態倩秀、氣質高貴,專做流行款式的服裝設計,非常崇尚中國的文字文化,常來飯店用餐是位熟客。一次她聲稱剛從中國回來,買了一件帶有中國文字的漢服春秋裝。說購買時,售貨員介紹說衣服書有中文春、夏、秋、冬四季繡。女士回德打開衣服盒子,數來數去衣服上隻找到三個字,百思不解,於是身著新裝來找建子,問他,四季應該有四個字,為什麽隻有三個,這三個是什麽字? 建子一看脫口而出: 夏---秋---冬。她馬上追問: 那 "春" 呢,為什麽沒有 "春"?! 建子頓時一惑、一愣,但瞬即補充說: "春" 字在您心裏啊! 那客人開心得樂不可支;
還有一個開出租車的老太太,都快七十的人了,給別人打工這麽大的年紀沒人要,就幹脆自立門戶,成立了一家一人公司,做了個體戶。這位老人每個禮拜來店裏兩、三回,而且星期六是肯定要來的,並且那頓飯一定是吃一半留一半打包帶走。通過聊天建子了解到老太家裏還有一個三十八歲的老姑娘,上著班,每逢禮拜六,一回家就直奔冰箱,先把老母打包回家的飯盒幹掉。有一回,老太一反常態沒有留下可打包的,原來是因為她今天出早車送人去機場六點就出了門,往回返的時候排隊等客的時間又是超長,自己今天實在是餓透了,照她的話說是餓成了前肚貼後背,津津有味地光了盤。到了下一次她再來吃飯時,對著建子樂嗬嗬地說有故事要講:“ 您知道嗎,上個禮拜六我們家發生了什麽? 我女兒一回家照例先衝向冰箱,打開門沒有找到打包的飯盒,長長的一聲:咦 . . . . . . , 象是今天一反常態、乾坤倒轉了,”。 被慣壞的老姑娘覺得這口飯成了天經地義。老太說其實今天又出了早車,肚子餓得跟上回一樣,但為了不讓女兒再次失望,今天無論如何要省下一口帶回家。建子想: “可憐天下父母心” ,不光是中國有啊。
老太太是個土生土長的老巴伐利亞,說一口地道的巴伐利亞方言,不會說標準的德語,一開始建子還不能全部聽懂。建子問她為什麽不說標準的書麵德語。老太太的回答是:太高雅了,不好意思說,說不習慣,也說不來。聽她說她家已是數不清的祖祖輩輩一直生活在這山青水秀的阿爾卑斯山裏。她對柏林一帶的普魯士人成見極深,一談到有什麽不良社會現象時她馬上會說:都是普魯士人幹的,都是普魯士人帶過來的壞風氣,十九世紀俾斯麥強軍,把人弄得都跟土匪一樣。有一回建子問她這麽大的年紀,又是一位女士,在開車拉客中是否碰到過什麽不盡人意的事。她說有,譬如到了啤酒節,有人喝醉了酒,下車時說身上沒錢。那您怎麽辦呢?叫警察?建子問。叫警察沒用,隻有浪費時間。那怎麽辦呢?那就讓他把手表留下。他不願意呢?不願意就搶! 建子心想這碗飯也夠不好吃的,這個快七十的老太太真不容易,幹這一行還真危險不小。德國媒體時常有報導出租車司機遭搶被害的。建子學日耳曼文學專業,天天發生的社會現象不正是文學的內容?風土人情、倫理道德、人的價值觀不正是文學素材的泉源?諾大的世界不正是自己的大課堂、社會大學? 每次交談都加深了建子對德國社會及人文曆史的了解和理解,為他對作者及文學作品的含義更深刻地發掘受益匪淺,同時也非常有助於他的文學翻譯。
門外大雨滂沱,下個不停,保姆搞完廁所和廚房的衛生,見準經理等著客人沒有回家的意思就先走了,小女孩就留在了媽媽身邊。建子是一個非常喜歡孩子的人,尤其喜歡小女孩兒,看著這小姑娘建子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她比這小姑娘差不多要大出一歲多,現在在外交部幼兒園全托,每到周末才能接回家。孩子這麽小就全托確實是很受罪的,但沒辦法,自己出國,妻子又要上班,每天的接送是絕對無法承受的,尤其是早上上班根本來不及。建子離開孩子也快半年了,這些天來她該又長大了不少,眼前的小姑娘成了建子想象中女兒的替身,他不由自主地抱起孩子在臉上親了親,正好被準經理撞見。準經理走過來站在建子跟前,看看他又看看孩子,想說什麽又止住了。我女兒比她大,三歲多了,在國內上全托幼兒園。準經理看了看建子,陷入了沉思。
客人終於走了,超過下班時間已有半個多小時了,按理建子也該趕緊回宿舍抓緊時間休息了,但瓢潑大雨沒完沒了。準經理不可能一隻手抱著孩子一隻手打著傘回去,就問建子能否送她們母女一趟,住家離店不算太遠。建子沒有拒絕的理由,想想也是為了自己的客人她一直等到現在,不然早就跟保姆走了。
在一個四層的公寓樓前他們站住腳,二樓的一套二居室是她們宿舍,小的一間住著保姆和酒吧,較大的這一間是她和孩子睡。準經理把建子帶進房間,建子把孩子放在床上轉身正要走時,準經理拉住建子說:沒多少時間了,就別走了,馬上要上班了,你現在去男生宿舍,你又沒有鑰匙,別人都睡著了,有誰會給你開門?孩子睡床上,你就躺沙發吧。我去阿姨她們房間睡。建子無奈,想想說得也有道理,就留了下來。
春城的火車站離開建子的店要步行十五分鍾,跑步前進也起碼要十分鍾,夜裏回家對建子而言是一大難題。他必須11點43分趕上4 號線駛往城裏方向的火車,在慕尼黑邊緣的中轉站換乘六號線 12點24分的末班車。他的住處離開慕尼黑差不多 44 分鍾的火車行駛時間。如果趕不上末班車,那下一班車就要等到第二天淩晨 5 點鍾了。到了站下車還得走十五分鍾的山路,回到家一般都過了半夜一點半了。第二天,其實就是當天早晨, 7 點 20 起床,坐火車趕到城裏去大學上課,下午 5 點趕去打工。火車上的時間是建子用來閱讀、複習、論文構思的好時光。
建子出國前的行政職稱已提到副處,正趕上了國內恢複職稱評定,他因為是畢業研究生,技術職稱被評上了第一批正翻譯級,享受作家協會唯一的一個正翻譯職稱,工資漲到 93 元 5 毛,加上 5 元錢獨生子女費,每月 98 元 5 毛, 還不到 100 元。那時北京屬於二類地區,大學畢業月薪 56 元,上海是一類地區 58 元,杭州是三類地區 54 元。建子在北京,研究生畢業,工資比大學畢業上調 6 元,每月 62 元,已算是高薪階層。那時廠裏的工人一般都是二級工,月工資 39 元 5 毛,而且一輩子就這樣沒得變了。八十年代後期,西德馬克兌換人民幣是一馬克兌三塊多,建子到了德國,後來一年打工的收入換成人民幣按他出國時的工資,他得幹 一百年。到了九十年代初,西德馬克兌人民幣漲到了 1 比 6 點多,這意味著他在國內得將幹 200 年,如此天壤之別。
他生活得很累,很緊張,但很充實、很快活,因為他掙到了錢,掙到了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掙到過的這麽多的錢,他為自己擁有的財富而鼓舞。
有一回下班趕火車隻剩下13 分鍾了,為趕火車,他顧不上吃飯,連打個包的時間都沒有了,奪門而出,背著沉甸甸裝滿參考書的背包一路朝火車站奔去,他在跟時間賽跑,跟火車賽跑,如果走正常的馬路,他一定是來不及了,他就繞近道穿過鐵軌,踩著沒膝蓋的積雪,使出渾身的解數,竭盡全力地在雪地裏 “ 奔騰”,遠遠地,他已看到火車在車站的另一端,對著自己的方向駛來,進站前的汽笛已經開始鳴響。他跑啊,奔啊,往前躍啊,終於在火車進站停穩之前躍上了站台,在最後的五秒鍾跌撞地衝進火車。一下子他渾身鬆懈了下來,攤在車椅上,足足十分鍾緩不過來。
第二天聽了建子的描述,準經理深表同情,覺得這樣也實在太累太苦了,勸建子如果太晚了就睡工人宿舍。建子表示偶爾一兩次可以,但經常不行,因為他的工具書都在家裏,特別是第二天有課非回去不可。然而有一次晚上,碰巧趕上建子和準經理都有一台夜客,當客人走時早過了末班車的時間,建子想今天隻好如此了,幹脆不走在這裏過夜了。店裏的其他工人都下了班,就剩了下建子和準經理。都過了半夜 12 點了,建子考慮到半夜單身女人的安全,想等到關了店門一起離開。臨走時準經理拉住建子的手說,你怕我出事兒等到我下班,你就不怕我這麽晚一個人回家路上不安全? 你就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還不幹脆送我回家?
那天夜裏,建子把她送回了家 . . . . . .
那天夜裏,建子把她送到了西 . . . . . .
久曠了。
2018年12月8日 於德國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