係列小說——人間家事《浪跡天涯》冬城與春城 ( 一 )
作者 金 弢
一
建子已經安排好下午上完課去看畫展。中午在大學食堂吃飯時得到一個重要信息,聽說餐飲業每年到聖誕節都會增加員工,特別是樓麵服務那一攤。既然這樣,看畫展隻好往後推一推,趁著好時候掙錢為上。他臨時改變主意,決定利用下午兩點到六點的時間沿 4 號城郊鐵路搜尋中餐館。
春城的規模大小跟冬城差不多,也算是一個縣級架構。通過電話黃頁的搜索,建子得知春城有三家中餐館,他下了火車選擇靠得最近的那一家直奔而去。
中午的生意剛剛結束,老板還沒走,一個個子不高,身材適中,臉清秀,三十開外的亞裔長相,後來才知道是一個柬埔寨華僑,1975年南越被北越解放前夕,跟著越南難民一起逃到了歐洲。
想吃飯嗎 ?老板先開了口。 嗷,不,不,我想問問有沒有工作。你會做什麽? 能在店堂裏幫幫忙嗎?老板問。我想沒問題吧,建子回答。你明天能開工嗎?老板又問。應該可以的,今天我回去安排一下,明天晚上就可以來上班。你們也是五點半開門吧?建子打聽開門時間。老板說:那你就明天晚上五點半過來吧,看看哪兒需要就幫幫手,做兩天我看看,以後再分幾張台給你自己做。試工兩天後我再跟你談薪水。
建子因為還沒有辭去冬城那份工,那天晚上照常去洗了碗,到了快下班的時候他先跟工友們悄悄打了招呼,感謝諸位近一個月來的關心照顧。到了下班時便向老板娘辭了工,把工資結了。老板娘象是有思想準備地說:是啊,你德語那麽好,又會做樓麵,安排你洗碗是太委屈你了,我知道你做不長。以後我需要跑堂再叫你。就這樣建子結束了在海外頭一個月的打工經曆,跟老板娘好說好散地分了手。
第二天碰巧趕上做酒吧的來不了。做酒吧就是倒酒水,原先老板打算自己做,一看有了建子,心想讓他練練也行,以後缺人可以頂酒吧。建子就這樣換了一家店,工作從廚房轉到了前堂。凡是業內人士都知道,這麽一換就工作級別來說是一大提升。籠統說來廚房工作是又苦又累又髒,洗碗又是最低下的活兒,工資也最低。在前台做要幹淨輕鬆多了,工資高還加小費,但得會外語。建子來《玫瑰酒樓》的主要目標是要學會做跑堂,學會倒酒水,最後學會管理整個大堂。
會德語這是做前台的第一關口,德語可不是那麽好學的,就是去了語言學校,沒有三年的時間學不出象樣的德語,不說正規的語言功能如聽、說、讀、寫、譯,光是不講究語法的最簡單的口頭交流,能把要說的意思表達出來,能聽懂對方說話的內容,已經算得上是不小的本事了。建子會德語,他是德語的科班,這是他最大的強項,雖然老板不會要求員工把德語說成專業水平,但服務生的德語能說得悅耳動聽,讓人覺察不出明顯的語法錯誤,無疑對飯店檔次的提升大有裨益。建子思忖,我會德語,體力又好,學學上菜收盤子不會比幹農活難吧。
二
第二天建子怕誤了火車遲到,結果是提前了半小時到新店。正值休息當兒,店是鐵將軍鎖大門,他隻好等。《玫瑰酒家》位於春城的新區,老區都是獨門獨戶的花園別墅,新區是一色樓房,不高,最多三、四層。臨近酒家有個立交的地下通道,為春城的交通樞紐,汽車流量大,交通方便,來吃飯的客源也多。店的門簾四個鮮紅色中文大字非常醒目。中文在德國人的眼裏是一種美麗且陌生的文字,中國在八十年代是德國人很難得聽說起的國家,新聞媒體報刊上經常是一兩個禮拜提不到一回,象是這個世界有沒有中國無關緊要,他們對中國總的印象是一個人多、自行車多的國家、在遙遠的東方,有著幾千年的曆史、古老的文化、生活著十幾億人口,貧窮落後、服裝一色、象一群密密麻麻的藍螞蟻。建子有個留學生好友,是中國社科院跟慕尼黑大學聯合培養的博士生,學的是黑格爾辯證唯物論,但德語不好,尤其口語說不清楚,因老婆想來德國陪讀,昨天下午陪他去一家旅行社給他老婆訂一張來德國的機票,工作人員連中國的首都叫什麽都弄不清楚,還以為是東京呢,說難得有人買去北京的機票。然而,他們誰都知道得最清楚,德國的中餐館是又好吃又便宜。
建子正遐想中,走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亞洲女人,建子猜想這一定是老板娘了,趕緊堆起笑臉主動問候。來者置若罔聞、旁若無人地從建子身邊走過,好象根本沒有建子的存在,開了門徑直進了店。建子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是怎麽回事兒,隻覺得一頭霧水,想想就是不會說中文有個表示總是起碼的吧,莫名其妙地跟著進了店。
店堂挺寬敞,有一百來個座位,分成前後兩廳,廚房和酒吧在裏麵。那個女人開了酒吧的燈,店堂裏依然是黑洞洞的。建子站在黑暗中環顧四周遲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來到酒吧,看到那個女人隻管在做自己的事,一時不知道怎麽開口。“你來幹什麽?” 那個女的終於沒有好氣地開了口。“會說中國話”,建子想。“我是來上班的”, 建子說。“上什麽班?" 那個女人大著嗓門問。”老板叫我來的“。”老板叫你來的找老板去!“ ”奇怪了”,建子想,“你是什麽人啊?" 幹脆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來等老板來了再說。“坐那兒幹什麽,沒看到別人在忙著?過來把這些杯子洗了”,女的衝著建子喊。建子心裏陡生一種受侮辱的感覺,想想自己在北京機關工作就是犯了再大的錯誤,領導再怎麽批評也不會用這種態度,這簡直是對人太不尊重了,太不把人當人看了,生平第一次受到別人如此無禮的斥責。但想想為了這份工,為了老婆孩子的機票錢,眼下隻好做小,忍氣吞聲,就算看在馬克的麵子上。
對建子來說,吃苦他不怕,他插過隊,再苦再累的農活他都幹過,但現在要他洗杯子,這可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活兒,不知道這些清洗用具怎麽使,洗刷程序從哪兒開始,這種餐廳的酒吧,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一點兒感性認識都沒有,怎麽放水,用熱水還是冷水,怎麽安裝洗杯器,放多少洗潔劑,兩個水池都是幹什麽用的,杯子又是怎麽個洗法,等等等等,他腦子裏一片空白。他本不想再問那個女人,知道她肯定不會有好氣。建子明明知道都是對方的無理,但他在乎這份工,不想把事情弄僵,盡量對她迎合求同,就算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吧。但是如果不問,建子就無法開始。“ 你不是來幹活兒的嗎?楞在那裏幹嗎?” “我不知道怎麽弄,你能給我示範一下嗎?” “什麽叫示範?" "就是你能給我做個樣子嗎?你能教我一下嗎?” 建子請求說。“那麽簡單的活兒都不會還是個人嗎?!不會還來打什麽工?!讓我教你,給錢嗎?!“ 那個女人把建子又是劈頭蓋腦地數落了一通。建子想想自己在國內做外事工作獨當一麵,叱吒風雲,業務和專業都是強手,幾年都是先進工作者,從來是自信滿滿,今天怎麽一下子成了任人隨意辱罵的低能兒。但不會就是不會,沒轍,沒做過就是不懂得怎麽做。這種不近人情的訓斥,再大的侮辱也隻好吞下,但心裏此刻油然升起一種不可名狀報複心理:我忍了,今天我就是韓信忍辱胯下也忍了!哪天你別犯在我手裏。建子沉默,在那裏等著這女人。心想,你再不過來我就動手了,我愛怎麽幹就怎麽幹,我有請在先,做得不對就怪不得我了。讓她來糾正吧,她一提示我就會了。
三
這時電話鈴響了,那女人對著電話直抱怨:人是來了,但他什麽都不會,這種人要他幹什麽,讓他走吧!聽得出來是老板的電話。這麽當著自己的麵說自己的壞話也是建子有生以來第一次,過去在單位裏就是做錯了事受批評時領導怎麽也要給點兒麵子,就這麽當著他的麵,而知道建子就站在一邊正聽著,也沒有絲毫的回避和說話語氣的委婉,甚至當著他的麵讓老板叫自己走人。那女人突然停住了電話不說了,繼而放下電話忙自己的事兒去了。
建子又被撩在了一邊,他雖聽不到對方的電話,但他確認老板沒有讓他有的意思,隻要老板留住他就好辦,說明老板還用的著他。既然她不願意指導,建子隻好憑自己的眼力勁兒琢磨著幹,再難的事情也難不過讀大學,大學要讀四年,學這種活兒用不著兩天。建子心想,我就按我的理解行事,幹得不對,她來糾正不就等於教我了嗎?建子恢複了自信,也不再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象個熟練的老手麻利地幹了起來。那女人整理著餐桌不時好奇地朝建子這邊望望。
老板來了,帶有三分歉意地解釋到,昨天還不知道酒吧今天突然孩子病了,她明天就會來,今天你先在酒台幫一下手,明天你就做服務生,我今天晚上忙完了才走,等一下來了生意我教你。你學不學做酒水無所謂,你那麽好的德語,我當然願意你招待客人。建子卻說:沒關係,我什麽都能學的,也願意學,會了以後可能還用得上。
幾天後從其他的工友中建子了解到,這個身為柬埔寨華僑的老板,七十年代初隨著美國在南越的撤軍,隨著印度支那華人開始遭受迫害、遭受掠奪的興起,他家用了重金買到船位,跟著成千上萬的越南華僑船民一樣,遠涉重洋,苦海餘生,無數人遭到海盜的搶劫,婦女遭到強奸輪奸、殺害棄海,他一家有幸平安抵達歐洲,被德國政府收為難民。他們一家三代十四個人,白手起家,在政府的扶持下開始創業。他讀完初中就在父親經營的酒樓做工,十幾年來,全家宵衣旰食,現在他幾個兄弟都有自家的酒樓。兩年前,他向全家集資,用一百萬馬克買下慕尼黑及周邊的三家首屈一指的 “玫瑰酒樓”,他現在一人經營,極為辛苦,整天奔波於路上。
那個剛進門時被建子猜想是老板娘並對建子不理不睬後來又把建子罵得狗血噴頭的女人,是管理這家店卻沒有名分的所謂經理,是個準經理。老板之所以沒有明確宣布她是經理自有老板的道理,因為一個名正言順的經理和一個默許負責管店的經理,工資是不一樣的。在德國的中餐館即便當了經理也有一份自己的具體工作,也要兼做服務生,而其收入也隻有來自自己完成的營業額,按照百分之十提成。作了經理的好處是老板不在時擁有更多的支配權。這個沒有名分的準經理之所以對建子一開始就莫名其妙地厭惡與排斥自然也有她的道理,因為這家酒樓的總營業額是個相對穩定的常數,如若多出一個員工,營業額的總數就會被瓜分。這家店已經有了三個服務生,再添一個,營業額就會又被分掉一些,收入相應就會減少,加之這裏比較優厚的小費收入也會失去。但是老板的著眼點不一樣,多一個人就會提高服務的質量,招呼會更周到,上菜等的時間就會縮短,人員充足,客人就會多加酒水,而賣酒水是既方便營利又高。此外隻要人多服務周到,滿意客回頭率就高,來的頻率也會增加,對飯店就有好處,而老板付出的工資是一樣的,隻是每個人少做了一些,少拿一些。這麽一分析,這位準經理不願老板加工人就情有可原了。
四
然而工人對老板並不是沒有反彈的機製。如果員工人浮於事,收入不盡人意,工人就會提出辭工;反之人手不足,突然來了大生意,影響了服務質量,下一回客人就會另辟蹊徑,這便是老板的損失。這個尺度掌握在哪個分寸就是經營之道。眼下聖誕節將至,是一年中生意最旺、不可多得的機會,為確保常年老客明年的再次回頭,所以老板無論如何要讓建子留下。雖然建子沒幹過這一行,但他德語好,在理解上將會比文盲德語的難民快出好幾倍。老板自己也是打工出身,深諳學會端盤子跟學會一門外語所需要的時間要相差幾十倍,加之服務生的德語說得好對這個飯店有好處,這類做生意的訣竅是為工人所不知的。
為了給老板好印象,確保這份前台的工作,今天晚上建子毫無怨言地學做酒吧。
俗話說,行行出狀元。做酒吧,說起來貌似簡單,光倒倒酒水既是,其實則不然,要技術掌握到位,做到精、準、快談何容易。首先要學會德語,所有的酒水單子從收銀機打印出來都是德文,在不忙的時候,服務生可以把酒水報給酒吧聽,如果聽不懂,服務生還可以解釋或用中文翻譯一下,但是到了生意高峰,一個做酒吧的要應付四個服務生,碰上幾個人同時進單,而每張單子都有三五種酒水,這一下子就多出了十來種酒水,這時做酒吧的不光要手腳麻利,而且還要會看單子,因為一旦忙起來那就是大家都忙,服務生這時不會再有時間站在那裏為你報單或翻譯解釋給你聽,酒吧不但必須自己會看單,而且要快到一目了然,有條不紊,並且快速完成酒水,時間等得過長,客人可以取消酒水,這便是生意上的損失。
除了語言和速度之外,記性與斟酒的技術也有講究,因各種酒水所用杯子的形狀和容量各不相同,每種飲料都有固定的飲杯,不能張冠李戴,一旦弄反了,輕則遭客人譏諷嘲笑,重則讓人退貨,遇上麻煩的老板便是一頓臭罵,因為很多做錯的酒水往往是無法重用。另外飲料種類繁多,都要分輕度濃度、有氣無氣、瓶裝散裝;到了啤酒就更為複雜了,尤其德國是個啤酒大國,種類品種上百,枚不勝舉,最常見的啤酒分為清爽型 紮啤、苦味紮啤、白色麥芽紮啤、黑色紮啤、此外還有低度酒精型的、無醇清爽型的、麥芽白啤酒、低醇麥芽白啤酒、麥芽黑啤酒、麥芽黑白啤酒、麥芽無醇啤酒等等。
每種啤酒的刻度各不一樣,所用的啤酒杯形狀也各不一樣。生意高峰時能做到應付自如,必須把打酒倒酒的技術掌握到嫻熟。不同的紮啤,不同的瓶裝啤酒斟酒時所產生的啤酒沫子不一樣,怎樣掌握到恰到好處需要練習。酒吧除了啤酒,還有各種紅葡萄酒和白葡萄酒,紅葡萄酒分一般紅的和玫瑰紅的,各種葡萄酒又分幹(酸)性的、半幹的、甜味的,分別有散裝的和瓶裝的。紅和白的瓶裝葡萄酒,裝酒瓶的器皿各有各的,上桌時還需要相應形狀的酒杯;低度酒還包括各種餐前酒,此外還有 38 度以上的烈性酒,包括中國的和西洋的,加上品種多樣的無醇飲料,各式各樣的礦泉水,有帶氣的,有不帶氣的,有散裝的,有瓶裝的,有各種各樣的果汁,光可樂就有三、四種,咖啡分普通咖啡,濃縮咖啡,奶油咖啡、微咖啡因咖啡等等,等等,每一種飲料不能用錯杯子,威士忌杯不能裝舍利酒,馬提尼酒用了梨酒杯就會被人貽笑大方。
五
建子的頂頭上司、這個準經理是八十年代初半偷渡來德國的難民,浙江青田人,據說青田人的移民史可以追溯到一百五十年以前。說偷渡,就是蛇頭通過地下組織承包一個中國居民把他用半合法或非法的手段運送到西方國家,偷渡費八十年代初已很驚人,到了九十年代漲到一人十八至二十萬人民幣,想象一下那時一個大學生的工資還不到一百元。但一到德國報了難民打了黑工,頭兩年等於白幹,掙來的錢全部還債,第三年起就是淨賺。德國審理一個難民的程序當時最快也要四、五年,就是到了最終不能被批準,在這個時間段內掙的錢還完債後還剩下一個天文數。最後能留在德國當然理想,當時的西德是個肥得流油的國家,為很多難民的首選。萬一留不下來,轉道去南歐意大利、西班牙的也遠遠好過回國。
而所謂的半偷渡既自理從中國出發,想辦法到達西方國家的邊境,再由蛇頭幫助越過邊境把人偷渡去西方國家,。這些做偷渡生意的老手早已買通西方國家的邊防,有固定的通道、時間、價碼。首先,這些半偷渡客通過關係拿錢買來一張非洲某個國家的探親訪友邀請信,因為那裏已有他們早先移民出去的親朋好友。這些偷渡客以此名義申請到中國護照,有了護照便去那個非洲國家辦簽證,從這種非洲國家得到簽證易如反掌,因為很難得有人去這些國家探親或旅遊
。鑒證費既是這個國家的一項收入,所以簽證管理非常鬆。其次去辦簽證的國人事先都已打聽好了一個行賄手腕以更便捷得到簽證,就是在非洲國駐京使館遞交護照辦理簽證事,護照裏夾進 100 美元,算是給簽證官的好處費,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而且行情也會隨時漸長,如若給少了就有拒簽的可能,給多了自然就白白浪費外匯。八十年代初至中期這個價碼一般打得住。象非洲這種窮國 ,100 美元可是一筆非常可觀的財富,那麽強烈的誘惑何以抵擋,況且這些國家腐敗成災,濫發簽證,好處唾手而得。
等到拿了非洲國的簽證後,下一步要辦過境簽證,走的比較多而又實惠的線路是從北京買一張西伯利亞大鐵路的火車票,八十年代票價 在400 元人民幣上下,從我國的二連浩特出關,途徑蒙古、蘇聯、波蘭進入東德。有了目的地國的簽證,辦過境簽證就容易多了,因為這些不是入境旅遊
或入境居留簽證,隻有三四天的過境期,對過境國除了過境客給該國帶來消費的好處外不會造成任何負麵影響。我們的同胞去沿途路經的國家申請簽證,聲稱火車到了東柏林,然後轉飛機去非洲,理由實在,整個安排無懈可擊。辦過境簽證的賄賂價碼在五十美元上下,手法一樣,把錢夾在護照內,辦簽證時簽證官把錢放置一邊,蓋完章後把護照一給,錢就不提了。這種做法很靈,使館人員照章辦事,既做了工作又得了好處,事情辦得天衣無縫,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而國人則免去了無謂的審查,得到簽證順理成章,可謂互惠互利。也聽說有過河拆橋的國人,看章已蓋好,再要回美元。簽證官無奈隻好吐出賄賂,明知上當也是啞巴吃黃連啞口無言,生氣也沒用。有事成後自鳴得意漏了口風,但這種人會被老鄉唾棄,罵他是害群之馬,殃及後人。
這些國人到了東柏林,並沒有買機票去非洲,而是等待從法國或荷蘭過來的蛇頭,由他們把這些偷渡客從東德過境西德,借用西德過境通道,進入法國、荷蘭,這樣就不給西德留下什麽問題和痕跡,被收買的邊防軍也可心安理得,沒有後顧之憂。而從西德過境的蛇頭承諾這些過境客決不留在西德,不會給他們造成後患。瞧,犯法還講個誠信。
六
如果目的地國不是法國、荷蘭而是西德,那走法就不一樣。到了東柏林必須轉火車去捷克,當然事先辦好捷克的過境簽證,聲稱從布拉格轉機去非洲,實際上到了捷克後,利用天黑翻山越嶺冒著生命危險被領著穿越綠色地帶進入西德的巴伐利亞,據說那一帶的邊界管得最鬆。
有一次建子獨自一人從北京去東柏林開國際會議,為了替國家節省外匯,用人民幣買票,走的就是西伯利亞大鐵路。一上火車不久,就有同胞乘客來打聽他去哪兒,聽說他去東柏林開會,就都摽上了他,說他們不懂外語要跟著他走。那時國人思想單純,又時興助人為樂,到了國外同胞不會外語,替人解難,則是每一個中國人的責無旁貸。從北京到莫斯科火車要走七天七夜,這一路上那些人對建子是關心倍至,除了上廁所,什麽都替他辦,還時不時地提供食品、水果、零食,到了二連浩特,中國的火車輪子要換成蘇聯的寬大車輪,需要三個小時,是進餐館加餐的機會,建子被他們搶著邀請。結果到了東柏林,建子帶去的一行李方便麵幾乎沒動。這些人事先早已打聽到,火車到了莫斯科後要從莫斯科站去白俄羅斯站換車,他們不會外語要出租車會有困難,都求建子到時幫他們要好出租,並掙著跟建子同坐一輛車,而且主動提出承擔車費以保證自己不在途中走丟,所以整個旅途中爭先恐後地拍建子的馬屁。也正是在這趟火車中,建子對他們進行了七天的 “訪談”,把偷渡出國的情況掌握得了如指掌,並收集了一大堆鮮為人知的資料。這些人聽說了建子是作協的,作家嘛好奇,什麽都想知道,既然對這方麵有興趣,為了討好建子,他們積極配合,有問必答,建子就這樣把偷渡行情打聽得巨細無遺。然而,雖然他們開始是那麽巴結建子,但是到了莫斯科轉完火車站後,他們就沒有一個人再理建子了,到了白俄羅斯站排隊蓋章去東柏林時,建子被他們遠遠地擠到了一邊。他們已經用不著他了,火車會自然而然地穿過華沙到達東柏林,在那裏會有人來把他們接走。他們這樣做也不在乎別人會不會把他們看成過河拆橋、忘恩負義。
建子眼前的這位準經理就是這麽一種難民,當然她也是從捷克被人偷渡過來的。接下來的幾天,她對建子的態度一如既往地惡劣,時不時地惡語相加。建子想自己來這家店也不會長久,隻是一個過渡,在這裏工作,夜裏回家實在不方便,但這裏確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學習機會,他要靠自己的語言優勢,學會服務生這一套工作,他心中的目標是學管理。在這個準經理麵前,他可以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事事唯她命是從,同時自己留心學習,注意觀察整套程序。隻過了兩三天,一些基本要領他已諳熟於心:客人來了先引座,然後遞上餐本、羹叉、紙巾,稍候幾分鍾,見客人看完餐本抬起頭就可以給客人點菜了;點完餐,記住號碼打單,先把酒水單給出,然後把前餐、正餐分開,先送前餐單進廚房,把正餐單收藏好,等客人吃完了前餐,再把正餐單給廚房, . . . . .
頭三天,建子還沒有分配到自己的桌子,隻是輔助別人做,但他不鬧情緒,學得誠懇,做得謹慎,深得客人的好評。基於流利的德語,他不但交流暢達,而且用詞貼切,詞語達義,所以速度很快。客人點菜時,他先主動聲明自己是新手,有不到之處請人包涵,這樣一來客人一開始就有了心理準備,對建子的要求就不太高了,最後反倒很滿意,還時不時地誇上幾句。
七
老板在一邊聽得清楚看得明白。一次一對夫婦帶著孩子來用餐,向準經理說明孩子的病情後要求食品中不能有麵粉及類似麵粉一類的添加劑,但又表示諸如芡粉、土豆粉、豆製品等一類的附加品希望能增加一些,以保證孩子不失卻營養。這種帶有眾多專業術語的長篇論述對準經理這個在德國從未跨進校門、並且在國內也未曾正經讀完小學的人來說簡直是有如在聽天書。但是站在一邊的建子卻聽得明明白白,他讓準經理到一旁給她作了詳細的翻譯,這一下子準經理對建子是折服得五體投地並大惑不解地問建子:“你怎麽什麽都聽得懂?” 老板在一旁一切都看在眼裏,晚上下班時還當著所有員工的麵稱讚了建子的德語水平,當然老板自己也不能完全聽懂,知道能聽明白真不容易,並且宣布從明天起建子可以獨當一麵了,並分配了由他負責的桌子,建子可以獨立打單收錢,還給了由他自己保管的收銀機鑰匙,這樣他可以收小費了,這意味著又漲了工資。
前麵提到來這裏的前一天,建子曾在另一家餐廳幫廚,完全相同的上班時間,來到這家店不但活兒輕鬆幹淨,加上現在又有小費的收入,工資漲了一倍多,這對建子來說,在不影響上課的前提下,算是一大進步了,他很滿意了,他不操之過急,認為隻要在變,在往好的方向變,就是樂觀的,是讓人高興的事,就可以了。不是嘛,常言道:悠著點兒。
在建子的工友中有一位來自香港,四十來歲,矮個,略胖,讀過書,普通話講的還算標準,八十年代在德國的華人大多說廣東話,他們主要是香港人以及東南亞一帶的老華僑。那時廣東話是海外華人中主要的、甚至幾乎是唯一的交流語言,大陸出來的留學生去香港老板店裏找工,老板頭一個問話就是會不會說廣東話。若是不會,隻好走人。因為這種老板讓他講國語比講德語還難,生意忙起來一著急,他們滿口隻剩下廣東話了,要是留學生聽不懂廣東話,就會交流受阻,影響工作速度。那時候大陸的出國人員包括留學生在內人數實在少的可憐,直到了2000 年後,隨著中國經濟的迅猛發展,大批的青年出國留學,大陸人才成了海外華人的主力,國語到了這時才成為海外華人的主要語言,到了那時就勢逼香港人及東南亞等海外華人反過頭來學國語了。但剛改革開放後出來的第一批大陸留學生,就是後來學了廣東話也隻會被動交流,就是說隻能聽不會講,既是廣東人常說的:識聽不識講。到了成年,再要重新學一門方言談何容易,尤其是象廣東話這種方言,同樣一種表達,所用詞匯跟普通話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發音時,不光元音變了,連輔音都跟著變了,表達所用的詞匯早已麵目皆非。充其量能聽明白,這也算是大功告成了。年過三十再學說廣東話,簡直是難上加難。
更有甚者,有的香港老板找工時不但要求工人會講廣東話,而且還把會不會打麻將作為一個錄用的重要條件。你如果會打麻將甚至嗜愛打麻將,哪怕幹活兒技術欠缺一點也無所謂。這是老版的好算盤。白天工人十幾小時地拚命,到了夜裏,老板白天睡夠了,晚上精神抖擻頭腦清醒地來約工人打麻將,就算工人的麻將技術跟老板不相伯仲,但幹了一天的活兒,已是精疲力盡,輸錢勢在必行。到了下班前吃著晚飯準備走人時老板來約麻將席了,出於臉麵工人很難出口拒絕,要是誰三番五次地拒絕老板,就得小心被老板穿小鞋兒,有事沒事兒、有錯沒錯地會莫名其妙地挨罵,到了生意清淡的季節碰上裁員,那首先想到的就是你。海外華人本來外語不好,社交圈又很窄,又是單身居多,所謂的精神生活、娛樂活動,除了去賭場妓院別無選擇。這些工人又不讀書又不看報沒有健康的愛好,如此下了班留在店裏陪老板打打麻將還算是個上策。這樣起碼能討得老板歡心,也是保住這份工的一個籌碼。然而,這樣正迎合了老板的如意算盤,落了老板的圈套。工人苦苦幹了一個月,到了月底拿到薪水還不久,輸了麻將,這筆錢就逐日逐日地還給了老板。賭徒都有種翻梢的欲望,越輸越想贏,約輸越想報仇,往往到了最後輸得缽盤皆空,輸光了工資不說,甚至有時還要欠一屁股債。你沒錢不怕,有老板會出麵替你解圍,給你告貸,滿足你繼續賭下去的心願,老板可以給你掛賬,錢可以從下一個月的工資裏扣,這樣做老板的非但不需要給工人發工資,等於工人白幹,而且這個工人因為欠了債就不能說走就走的了,還出賣了自身的自由,老板又得以保證了店裏員工的穩定,無形中工人成了老板無報酬的長工。這樣一來老板的閑暇時間也有人陪他消磨了,無愧為一舉多得。所以很多海外華人一年苦到頭,辛苦了一輩子,到頭來落得身無分文,終生討不起老婆。
八
當然象建子這樣的留學生,是個有文化的讀書人,胸懷誌向,是不會入這類老板的圈套。他曾去過幾家香港老板的店,進門還沒說上兩句就被下了逐客令。眼下的這位普通話講得過去的工友畢竟也讀過書,有文化,這樣跟建子就有了共同的話題。建子雖然從未打聽過他的學曆,但通過言談舉止,大約能猜出幾分。一天上午,大雪紛飛,店裏來客寥寥無幾,閑著沒事兒,大家就尋找話題聊天,消磨時間,建子跟這位香港工友閑談,談到了中國古代哲學提到了老莊,提到了孔子出生的年代,他倆看法不同,各執己見,爭論相持不下。準經理無所事事湊過來聽聽,建子和他的對手正慷慨陳詞、旁征博引,來證明自己的觀點,準經理站在一旁聽了半天不知所雲,對他倆侃侃而談,越聽越發雲裏霧裏,疾呼:你們在說些什麽呀,我怎麽從頭到尾什麽都聽不明白!她頓感自己的無知、沒有文化,而此時此刻的建子在她看來,不再是一個唯唯諾諾、唯命是從、謙遜有加的青年留學生,跟剛來時完全換了一副麵孔,活龍活現地象個課堂裏的老師,在發表演講,振振有詞地闡述著自己的觀點。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愫、一種悄然而至的敬佩一瞬間把她軟化,讓她變得柔情,她第一次對建子產生了好感。她意識到了自己沒有知識的渺小、沒有文化的自卑。頓時她感受到學識帶來的修養、受過教育的心胸,開始後悔建子初來乍到時對他惡劣的態度。建子那種忍辱負重、榮辱不驚、胸襟開闊、既往不咎的氣度教她深深慚愧。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