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小說 劉寶老師——我的班主任 ( 3 )
批鬥大會日夜不息,革命口號響徹雲霄:接踵而至的是掛牌、遊街、戴高帽子,跪搓衣板,懲罰的手段一招高過一招,一招狠過一招。劉寶老師光著雙腳,隻許穿一條破爛短褲;小莉老師脖子上掛起了三雙破鞋,跪在搓衣板上,細皮嫩肉的膝蓋跪出了深深的血坑,撕心裂肺的劇痛讓她難以忍受,幾次昏厥過去從條凳上摔落在地。蘇醒過來,抑止不住的嘔吐一陣接一陣陣。“婊子有喜了," 小莉老師遭受的又是陣陣辱罵。肉體的折磨讓心髒的承受達到了極限,她覺得自己隨時都會死去,然而唯一的慰藉是她在批鬥時能見到同樣挨鬥的劉寶老師,他們偶爾目光交融,彼此瞬間傳遞著深深的愛意與鼓勵。然而她精神上的支柱很快被剝奪,她心儀的人兒不久從她的視野中從此消失。
每到批鬥大會,她顧不上渾身的痛楚,蓬頭垢臉兩隻浮腫淚腺已幹涸的眼睛在尋找她的心上人,招來的卻是狂吼惡罵:看什麽看什麽!你那個流氓姘頭早已下了地獄。這一致命的打擊衝破了她生命最後的底線,她絕望了,失去了理智,變得歇斯底裏,她瘋了。“ 裝瘋!裝瘋!臭婊子! 想耍賴,想對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批鬥聲口號聲震耳欲聾。造反派頭頭獰笑著走過來," 裝瘋!不要臉的!真瘋你他媽的脫了褲子去校門口撒泡尿我看看!" 小莉老師這樣做了。引來的是一陣陣獸性的喝彩、淫笑和喧天的鑼鼓聲。她真的瘋了。第二天夜裏她服毒自盡,告別了人世。
三瓶敵敵畏帶走了兩條生命。
畏罪自殺!要繼續批判!要徹底肅清流毒!
劉寶並沒有死去,仍活在人間,過著非人的日子,他是被轉去了一個勞改農場,吃了很多苦,忍受住了無窮無盡的折磨,他憑著強健的體魄活了下來。幾年過去後,文革雖然還在繼續,但已不再象剛開始時那樣瘋狂,一個瘋狂了的民族被自己的瘋狂折騰累了,一個曾徹底失去理性的民族終於恢複了一丁點理性。就在建子入校的第二年初冬,因工作需要,劉寶老師回到了闊別六年的老校,聽說了心愛人的離世,他很久很久才從痛苦中擺脫出來,從此開始大麵積地脫發。用了一年多 920 生發靈,不見療效。回到學校後做了半年多的勤雜工才慢慢恢複了元氣。
自從了解到劉寶老師的過去後,建子越發尊重他了,他們成了莫逆之交,在教學工作中心心相印,事事心有靈犀。在劉寶老師的眼裏,建子已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學生,他把他看成了知己,視如自己年幼的兄弟。
一次市教育局放英文原版電影,隻有大學英語係師生和外語學校的老師有資格觀看。劉寶老師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多弄到一張票,大清早地來到建子家。建子剛起床迷迷糊糊地正在生爐子,接著建子的姐姐也從屋裏出來去井裏打水,劉寶老師看著建子姐姐的背影慢慢離去。建子快快收拾完畢跟著老師去看電影。
路上劉寶老師問建子,"剛才那個是你姐姐?就是那個做飛馬的姐姐?" “對,我就這麽一個姐姐”。劉寶老師微微一笑,沉思不作聲。建子抬頭怪怪地看看老師。
到了年底學期結束前學校開家長會,姐姐去了,汪寶老師這次才有機會仔細端詳了建子的姐姐。她長得眉目清秀,一身江南姑娘的韻味,給汪寶老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很快又一個學年過去了,又要開家長會了,汪寶老師來找建子,說:明晚的家長會你還是讓你姐來吧,我有事要跟她說。姐姐去了,回家後建子問姐姐什麽事,姐姐不肯說。到第二天姐姐下班,建子纏著姐姐又刨根問底,姐姐糾纏不過,終於道出了實情: 他約我這個禮拜天出去遊西湖。你同意了? 姐姐點點頭,不禁刹時一臉赧顏。
打那以後,劉寶老師常來建子家,不過不是來送電影票的。
一天,姐姐在家裏找戶口本,媽媽問她做什麽用,她就是不說,隻是笑。
2019年3月18日於德國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