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深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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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

(2025-11-17 19:20:28) 下一個

      剛剛過去的夏天,我升格做了外祖母,即四川人稱呼的外婆。這個人生的變化,啟封了我心底深處一個久遠的記憶,讓我想起了我的婆婆。

      和眾多同齡人不一樣,我一生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外公外婆,因為他們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就已先後辭世。但我有一個把我從繈褓中帶大的“外婆”,她就是我母親的奶媽,媽媽叫她廖媽,我叫她婆婆。

       婆婆來自四川金堂縣農村的一個貧窮家庭。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兒子出生後,為養家糊口,年輕的婆婆不得不憑借自己豐沛的奶水,到成都做奶媽。許是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她被領到了我外公家,負責喂養初生的我母親,奇妙的緣分就此結下。

      在外公這個舊式軍閥官僚的大家庭裏,母親和婆婆朝夕相伴的時間比和自己父母相處的時間還多。我的外婆在母親七歲那年去世,年少失恃的母親與婆婆之間的感情更加深厚。一九四九年底成都和平解放後,母親全心投入建設新中國的工作,和婆婆暫時分離。幾年後,母親結婚有了小家,旋即就把婆婆接到自己身邊,從此二人彼此陪伴十幾年,情同母女。

      俗話說:“家有一老,恰似一寶”,在爸爸媽媽這個年輕的小家庭裏,大小事情都有婆婆操持的身影,我和哥哥都是由婆婆一手帶大的,爸爸媽媽都待婆婆親如己母,尊重並聽從她的意見。婆婆雖沒上過學,但生活閱曆豐富,料事往往“神準”。舉例一,哥哥臨出生前,媽媽因為參加籌備全市學聯大會已經連軸轉了好幾個星期,嚴重缺覺,直到臨盆了才被送進產院。極度疲勞的媽媽這時開始呼呼大睡,喊都喊不醒。婆婆見狀歎氣:“這個娃娃肯定要生得疲咯。” “疲”是四川方言“慢”的意思。果不其然,媽媽在產院住了六天六夜,產房幾進幾出,就是生不下來。最後,院長親自出馬施行剖腹手術才取出胎兒。我哥哥這個慢性子寶寶,也以自己 “六天六夜才出生”的傲人成績,刷新了成都市一產院新生兒出生時長的紀錄。舉例二,媽媽懷我七個月時,她的羊毛衫被老鼠咬了一個大洞,婆婆有些凝重地說:“這不是好兆頭,不要出事哦。” 媽媽笑笑不以為意。沒想到一語成讖,不久後媽媽工作單位食堂的屋頂發生坍塌,正在食堂吃早飯的母親因身子沉重,危急之中隻來得及彎下腰以保護腹中的我,結果頭部和後腰被斷裂墜落的房梁嚴重砸傷,緊急送醫後被醫院連發三次病危通知書。在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的媽媽,對婆婆的預感也不得不信服。

      婆婆愛娃娃,我和哥哥都是在她母雞護小雞般的照料下長大的。哥哥剛上幼兒園時,頭幾天總哭著不讓送他的婆婆離開,老師說大人要硬起心腸走,娃娃哭幾天就沒事了。婆婆沒有走,而是悄悄地到教室外的長椅上坐下,讓年幼的哥哥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她而安心上課。這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直到幼兒園放學。媽媽在哥哥四歲時生了我,自己沒有女兒的婆婆對我好生喜歡。幼時的我常隨婆婆去她妹妹家“走人戶”做客,婆婆總是吩咐:“去煮一鍋柴火飯,把鍋巴鏟起來,先給敏妹兒捏個飯團。”  那灑了些許鹽巴的白飯團,遞到我手裏時還冒著大熱氣,咬一口,滿是脆嘣嘣的米香,那番美味我長大後再也沒有吃到過。我家是慈父嚴母,娃們如不聽媽媽管教,就得小心皮肉吃虧。幼時的我任性,經常挑戰大人的耐心,媽媽如屢次警告無效就會動手教訓。可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婆婆都會把我緊緊地團在自己的臂彎裏,堅決不讓媽媽把我拽走。幾個回合較量下來,麵對執拗的婆婆,媽媽也隻好讓步。

      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婆婆年紀漸大,媽媽就不讓她操持家務了。弟弟出生後,媽媽請了一個中年阿姨全職照看弟弟,並特意交待她,晚上喂弟弟時不要驚動婆婆。沒想到阿姨頗具成都人的 “休閑” 習性,每天篤定要上街一趟買零食吃,到了晚上把弟弟喂飽哄睡後她就收工,一覺睡到天亮,決不起夜。多少次,弟弟半夜餓醒大哭無人管,哭聲漸漸變得嘶啞。婆婆實在聽不下去,總是自己起身哄喂弟弟。之後婆婆勸媽媽辭掉阿姨讓她上陣,她寬慰媽媽道:“你不要擔心我,這個娃娃我還帶得動。” 果然,弟弟在婆婆的照料下,很快長得白白胖胖。

      文化大革命來了,媽媽和爸爸的處境開始變得艱難。多年來媽媽和婆婆這段特殊的“母女之情”廣受讚譽,如今在針對媽媽的大字報和批鬥會上卻被批為“資產階級小姐剝削貧苦農民的典型”。這還不夠,有天幾個“革命造反派”衝進我家,動員婆婆與媽媽劃清界限,站出來揭發批判媽媽的罪行。平日裏話少且待人溫和的婆婆,好像變了一個人,對他們毫不客氣,幾句話直接懟了回去。這幫人碰了釘子居然一聲不吭地乖乖離開了。究其原因,是婆婆苦大仇深的貧農身份夠硬,在她的麵前,根不紅苗不壯的造反派們,“革命”威風自然掃地。

      婆婆生病了,起初吃東西吞咽不暢,漸漸地連喝水都困難,醫院診斷結果顯示為食道癌晚期。那段日子裏,隻要有人問起婆婆的病情,媽媽就會忍不住哭出聲。但她仍然企望奇跡發生,帶著婆婆四處求醫。

      向來堅強大氣的婆婆終於臥床不起了。除了喝水,她什麽也吃不下,全靠打葡萄糖針維持必需的營養。已讀小學的我,每天放學回家就到婆婆床前看望,她總要我上街去給她買冰糕,說吃了喉嚨會舒服一些。媽媽於是布置任務,叫我每天放學後都去給婆婆買冰糕。慢慢地,婆婆起不了床,吃不下我買的冰糕了。放在床前碗裏的冰糕化成了水,躺著的婆婆卻隻能安靜地看著我,沒有了說話的力氣。在我的成長歲月裏,切身體會“心如刀割”的痛苦心情,就是始自婆婆的重病不起。

      婆婆自知時日不多了,開始囑咐金堂老家兒媳接她回老家,準備後事。媽媽強烈反對婆婆離開,說回老家沒法看醫生,病情會加重。一日,婆婆給媽媽說了很多話,她勸媽媽讓她回去,說:“按照我們農村的風俗習慣,人在外頭不管多久,死前一定要回到老家,不然死了就是孤魂野鬼。我是要回了老家,才能走得安心的。”

      婆婆終於離開成都回老家了。不久後,從金堂傳來了婆婆去世的噩耗。關於婆婆的後事,婆婆的兒媳(我們叫她姆姆)之後來成都,給媽媽爸爸講得詳細,說喪事辦得隆重,出殯下葬那天,生產隊四周的鄉鄰鄉親都來了,田坎上站滿了送別的人。媽媽聞知後甚感欣慰,說那是因為婆婆的賢德受人敬重啊。

      媽媽說得沒錯,婆婆對媽媽、對我們全家是恩重如山;對自己老家的親人也是鞠躬盡瘁。婆婆的兒子成家後承受不了生活的艱難,獨自離家出走,拋下年輕的媳婦獨力撫養三個年幼的娃。婆婆在生氣又心疼之餘,把他們母子四人的生計扛了起來。每年冬天,姆姆都會來成都一趟看婆婆,婆婆除了給三個孫娃買新衣服外,還把自己全年的儲蓄都掏出來讓姆姆帶走。遇上糧食青黃不接的日子,婆婆總是和媽媽一起安排,讓姆姆和娃們到成都我家住上一段時間,幫助他們度過難關。

      幾十年裏,婆婆就像霧天裏的一束光,雖沒有耀眼的光芒,卻用自己的方式照亮了周圍人的世界。到了人生的最後,婆婆選擇悄然離去,回歸故土,隻為求得自己心安。這樣純粹而高尚的人,值得我用一生去銘記,去懷念。

      親愛的婆婆,謝謝您曾經來過。您幾十年前給予我的親如外婆的愛,就像汩汩流淌的血液貫穿了我的整個生命。從女兒到媽媽到外婆,我的人生之路一步步走來,都有婆婆在心間、在夢中守望陪伴。婆婆,我一定要讓您的這份大愛,在我家世代相傳,永駐人間。

      我告訴家人,讓小外孫叫我婆婆吧。我願用這個稱呼標記我的人生新身份,並以此紀念我心中永遠的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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