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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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往事(十二)2

(2019-01-21 08:45:33) 下一個

紫竹院公園:

周蔚這兩天也一直在想,可想不明白。雖然他們都想要一份穩定的感情,可誰都不能保證,沒有事業、沒有生活的基礎,一切都不穩定,拿什麽來負擔這份感情呢?可是正是因為沒有事業、沒有門第、沒有金錢的考慮,這份感情才是最純潔的,隻有一心一意的愛。可是這愛能持久嗎?畢竟我們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黃毅又要走了,留給周蔚的又將是孤獨、寂寞。可是黃毅的離去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事實,理智告訴周蔚,她隻能承受,隻能前行。如果這份感情經受了考驗,她也就找到最後的避風港了吧。

寒假結束的時候,周蔚去送黃毅了。在站台上,她緊緊抱著黃毅,沒有眼淚,卻忍不住心裏的傷痛。她想對黃毅說:留下來,別走!但理智總是戰勝感情,她什麽也說不出來。等黃毅一步一步走上車,在車窗邊坐下,到火車慢慢開動,她跟著走,又跟著跑,一直跑到站台的盡頭,真的感受到黃毅又離開了,她的眼淚才順著臉龐滑下來。她就這麽帶著眼淚走出車站,走回家裏。

大一下就在周蔚和黃毅的信裏慢慢接近尾聲了。周蔚還是覺得學習壓力大,對自己沒有信心。黃毅到了新學校倒是如魚得水,意氣風發。畢竟他中學的時候出去見過一些世麵,學習不差,又有工作能力和領導才能,知道怎麽和人打交道。在那所不大的學校裏,他很快就當選學生會幹部,做得風生水起。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和感情,可是在事業成功的時候,總歸沒辦法體會周蔚的落寞。更何況黃毅是走的那個,周蔚覺得主動權都在黃毅手裏,她隻能是那個默默承受的。雖然理智上她告訴自己,隻要黃毅好她就開心,但還是不免開始有了一點怨氣。那個年紀的女生,再成熟還是有點兒作吧?

6月份又到周蔚生日的時候了。她還記得18歲生日黃毅送她的禮物和他們一起在航模組的慶祝,讓她刻骨銘心。這次是她二十歲的整生日,黃毅卻隻是送了她一張賀卡和信,而且周蔚收到的時候生日已經過了。還好有幾個同學一起慶生,她倒也沒有覺得那麽寂寞,雖然沒收到黃毅的禮物對她來說還是有些失望。之前周蔚還著急了半天,後來黃毅才來信解釋說不知道為什麽他的信一開始被退回去了。周蔚沒說什麽,但心裏多少覺得黃毅好像已經不那麽在乎她了。

有一天晚上,周蔚在操場上散步的時候碰到班副魏瑩戴著Walkman聽歌。她問:“什麽好聽的?”魏瑩說:“是齊秦的《花祭》。”“給我聽聽。”魏瑩給她一個耳機,倆人一塊兒聽起來:

你是不是不願意留下來陪我
你是不是春天一過 就要走開
真心的花才開你卻要隨候鳥飛走
留下來 留下來
你為什麽不願意留下來陪我
你是不是就這樣輕易放棄
花開的時候 就這樣悄悄離開我
離開我 離開我
太多太多的話我還沒有說
太多太多牽掛值得你留下
花開的時候 你卻離開我
離開我 離開我……

這是唱給我聽的嗎?周蔚又忍不住眼淚了。

大一快結束的時候,奶奶病重了。奶奶在周蔚周藍初三的時候得了乳腺癌,當時切除了一側乳房。因為沒有擴散,又因為當時奶奶已經80歲了,也就沒做放化療。那次奶奶大病以後,遠房表姐就從江西來照顧奶奶,這些年,奶奶一直身體都還行,隻是最近這兩年有點兒阿茨海默症的症狀,拉著來看她的人的手會一直問人家叫什麽。有一次,奶奶的小輩親戚來看她,她拉著那個叔叔的手,一個勁兒說:“周總理來啦?謝謝周總理來看我!”弄得大家都哭笑不得。

初三奶奶那次大病是周蔚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那個寒假,周蔚根本無法複習備考,爸媽每天輪流在醫院陪護,周蔚也經常去醫院探望。當時她每天都覺得日子過得灰暗,一進醫院就是壓抑的感覺。幸好周蔚因為以前學習好被保送了,不然估計中考也考不上自己的母校。

這次奶奶病是從咳嗽開始的。大家一開始都沒有在意,以為奶奶感冒了。而且奶奶吃了痰咳淨好像咳得就少了。可是這一天奶奶突然說胸口疼,胸悶,起不來床。爸爸還正好出差不在家,因為是星期中間,周蔚住校也不在家。媽媽找了爸爸同事帶奶奶去看的病。等到周末回家,媽媽告訴周蔚,奶奶是乳腺癌轉移到肺,已經擴散了。醫生認為再治療沒什麽意義,就讓奶奶回家休息。

奶奶是最疼周蔚的,周蔚聽著媽媽的話,又害怕又難過:她一直說要奶奶活到100歲,要用她第一個月的工資給奶奶買她最愛吃的酸三色和國光蘋果!現在奶奶等不到了嗎?

周六一考完試周蔚就拚命往家趕,到家門口看到鐵絲上晾著奶奶的小被子,她的心一下沉了下去。果然,進家一看,奶奶的床空了。

“媽…”她剛叫了一聲,媽媽就摟住她,哭著說:“奶奶走了……,是周四。回來沒兩天就不行了。奶奶走得很快,沒有痛苦。”

周蔚覺得心裏空蕩蕩的,難過卻哭不出來。也許對奶奶來說這是種解脫呢?她心裏安慰自己。最後這半年,奶奶其實一直稀裏糊塗,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又經常咳嗽,其實已經沒有生活質量可言。可是回家看到奶奶就是一種安慰。奶奶走了,她的心好像也少了一塊。

眼淚是晚上躺到床上才下來的。黑夜裏看到媽媽給奶奶買的蛋卷餅幹桶,想到奶奶再也吃不到了,她的眼淚就不停流。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夢到奶奶走的時候忘帶了餅幹,她追著奶奶喊:“奶奶,您的餅幹桶!”一下驚醒過來,發現睡在身邊的妹妹在搖她:“你說什麽呢!一個勁兒叫奶奶,別嚇我啊!”

“沒什麽,我夢到奶奶了。快睡吧,沒事兒。”周蔚擦了擦眼淚輕聲說道。

奶奶走的時候,周藍是在身邊的。她小聲對姐姐說:“奶奶前一分鍾還在喘氣,就是很弱,睜不開眼睛。一會兒就不喘氣了。媽說,趕緊給奶奶穿衣服。我和表姐就趕緊給奶奶把準備好的壽衣穿上了。也就半個小時,就不好穿了。”

“你害怕嗎?”周蔚不由問道,她還沒見過臨死的人。

“不害怕。是自己的親人,就不覺得怕,感覺和平常一樣。”

周蔚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那幾天夜裏,她幾乎天天夢到奶奶,直到奶奶火化,他們給奶奶的骨灰找到了安放地點,周蔚才覺得心安了一些,也不再那麽頻繁地夢到奶奶了。

那一年江南發大水,奶奶去世的時候周蔚剛考完期末考。黃毅本該一周後就回來的,卻被大水阻斷了行程。鐵道衝斷了,他困在南京好幾天。那段日子裏,周蔚除了傷心奶奶走,就是擔心黃毅什麽時候能回來。她想趴在黃毅的懷裏哭一場,卻沒有肩膀可以依靠。

放暑假的前一天,周蔚在學校圖書館裏百無聊賴地翻著雜誌,突然有人輕輕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抬眼一看,黃毅正開心地看著她笑。看到黃毅,周蔚忍不住也笑了,雖然沒有想象中那麽激動,但還是趕緊站了起來,準備收拾好書包出去。圖書館裏太安靜,她有一肚子的話,卻不好意思在這裏說。周蔚手上收拾著書本,還時不時地抬頭看黃毅一眼,仿佛要確認他真的站在麵前了。 又是好幾個月過去了,黃毅盯著眼前這張讓他魂牽夢係的臉:比上中學時豐滿了一些,還是那雙沉靜的眼睛,還是那份淡淡的溫柔,還是那頭烏黑的長發,直直地披在肩上,是青春才有的光彩,比中學的時候更成熟也更有風韻了。隻是黃毅不能確定,周蔚的眉宇間好像有些許憂愁,是為他擔心還是什麽?他想問卻不知道怎麽開口。

出了圖書館,倆人一路騎去紫竹院公園。一出門,黃毅就急急地說道:“你知道嗎?我們到了南京,接著往北走了兩個小時,前方路斷了,又把我們拉回南京去了,在南京停了兩天。你不知道那兩天我有多著急!你也著急了吧?”

“是,又沒有你的信兒。”說著周蔚看了看黃毅的臉,眼睛下麵有明顯的黑眼圈兒,頭發是新理過的,卻掩飾不住一絲疲倦。難為他沒怎麽休息就趕過來了。

“我想寫信,但又想寫信估計也到不了。還不如我人回來給你個驚喜。在南京我們天天去火車站等票等開車。待了兩天以後,我和我們班另一個同學去輪班排了好久,才搶到今天回來的車票。我今天早上才到,收拾了一下就來找你了。”

周蔚聽著黃毅不停地講他怎麽著急,怎麽趕回來,她前兩天那麽想他的,現在卻又覺得陌生。這個她那麽愛著的人,現在好像離她的生活好遠。她也感動他費盡周折盡快趕回來看他,也感動他一回來就來找她,可是她心裏難過的時候他在哪兒?一路上她都沒怎麽說話,是不知道怎麽說她心裏的感覺。

紫竹院離周蔚她們學校不遠,是個以竹子取勝的清幽的公園,雖然周蔚並沒有在公園裏見過紫色的竹子。據說公園的名字得來是因為以前有座叫“福蔭紫竹院”的廟宇,當然早就不複存在了。進到公園裏,因為是工作日,人很少。小風輕輕地吹過竹林,能聽到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陽光照不進來,幽幽暗暗的,感覺一下子清涼了。黃毅和周蔚找到林間的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小蔚,你怎麽了?”黃毅終於覺得不對勁了。

“奶奶走了。”周蔚剛一開口就流淚了,這讓她哽咽得說不下去。所有的委屈和心痛這時都湧上心頭,還夾雜著一絲怨氣。黃毅拉住她的手,把她拉進自己的懷裏。周蔚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眼淚更是洶湧,緊緊抱著他,半天才稍稍平靜下來。周蔚抽泣著輕輕說:“奶奶得了肺癌,發現了才兩天就走了,就在上個星期。對不起,你回來我應該高興的…”

黃毅溫柔地撫摸著她的後背,說道:“別說了,我知道。我沒能陪在你身邊,是我不好。”

周蔚漸漸停止了抽泣,心裏卻還是那麽沉重。不知道為什麽,黃毅在她身邊了,她怎麽還是覺得他那麽遙遠。那一絲陌生和難過讓她想到的都是黃毅離開她讓她承受的委屈,衝動之下她說道:“黃毅,你如果可能就再找個女朋友吧!”她自己都吃驚怎麽會這麽說,是成心要氣黃毅嗎?

“為什麽?!”黃毅一下推開周蔚,臉都白了:“小蔚,我們就分開幾個月,你怎麽會這麽說?”

“我怕分開久了,我們的感情會生疏。”周蔚不敢看黃毅的眼睛。

“你心裏有別人了?”黃毅的聲音低低地,有些顫抖。

“沒有!”周蔚拚命搖了搖頭。“但是我怕自己難過的時候,你不在身邊,我會忍不住找其他的男孩子依靠。我怕到時候會讓你傷心。”

“為什麽?你對我們的感情一點信心都沒有嗎?”黃毅直直地盯住周蔚,提高聲音說道。

“黃毅,你知道你走的這段時間我有多難過嘛?!”周蔚聽出黃毅的不滿,突然覺得心裏的感情都爆發了,她一下漲紅了臉,說道:“我傷心的時候你在哪兒?我高興的時候你在哪兒?你走了這麽久連個電話都沒有!你是走的那個,你走了,意氣風發。我留在這兒,都是失望和難過!你的信裏說讓我別哭,可是我走到哪兒都是你的影子,卻抓不住你的手,聽不到你的聲音!我怎麽能不哭?!別人難過的時候都有人安慰,高興的時候都有人分享,你讓我找誰去?你想過我的感受嗎?你知道我有多少個晚上是哭著睡著的嗎?你知道我多害怕剛剛熟悉就又要分開嗎?”說著說著,周蔚又忍不住哭出來。她隻能轉過臉去,不讓黃毅看到她流淚的樣子。

黃毅沉默了半天沒有說話。然後他又重新拉過周蔚的手,啞著嗓子說:“對不起!是我做得不夠好。我以為有我的心在就好了,沒想到卻不能帶給你你想要的安慰。”

“你覺得這樣值得嗎?”周蔚輕輕掙開黃毅的手,舔了舔嘴唇,困惑地說道:“你麵對的困難我不了解,我麵對的困難你也不能替我分擔,你不覺得我們的隔閡在慢慢加深嗎?”

黃毅輕輕捧住周蔚的臉,讓她轉過頭來看著他,又抬手輕輕擦去她的淚水。他的聲音裏有無法掩飾的痛苦:“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小蔚?我會努力,不讓我們離得越來越遠。”

“我不知道。”周蔚苦惱地搖搖頭:“我們一次一次熟悉又分開,對我來說太難了!”

看著黃毅痛苦的眼睛,那裏已經霧氣蒙蒙,周蔚覺得自己的心也疼痛難忍。她不願意看到黃毅這麽難過,可也實在害怕那些心痛而輾轉反側的長夜。然後還要強忍心痛,不讓黃毅擔心。在上一刻她不是都決定和黃毅分手了嗎?為什麽還會這麽痛苦?

“小蔚,你知道兩年前在地壇,你拉住我手的時候,我就完了。你完全可以不要理我的啊!”黃毅痛苦地搖搖頭。“我們一起經曆了那麽多,你忘了六四的時候我冒險出來帶你去過生日了?你忘了高三我們一起努力奮鬥了?才不到一年,你就變了嗎?”

“你這麽說不公平!”周蔚無力地回答。她看著黃毅,看到他剛見她時眼裏的快樂、自負、驕傲,現在都不見了,是都被她毀了嗎?她的心扭成一團,掙紮著,說不下去了,心裏也在質疑自己。

黃毅覺出周蔚的手在他手裏顫抖,盛夏的季節裏,他們的手卻都又濕又冷。“小蔚,是我不好,我不對!你是在和我生氣吧?我沒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你身邊。我會努力的,你就再相信我一回吧!你以前不都相信我的嗎?”黃毅急赤白臉地說道。

周蔚再也忍不住了,她的眼淚又洶湧地順著麵頰流下來。黃毅看到她的眼淚,不由把嘴唇貼了上去,輕輕吻去她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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