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北平解放前的一些記憶 (上)
我的童年可以說是在動蕩中度過的。我出生時恰逢日本占領北京的時期,普通中國人的生活狀況苦不堪言。老舍的小說《四世同堂》裏有非常形象生動的描述。我因年幼,隻隱隱約約記得吃混合麵的情景。所謂混合麵,就是高粱麵加橡子麵,做成黑窩頭,其口感粗糙無比,實難下咽,然後就是拉不出屎來了。據說正經糧食都被日本人拉走,給他們侵華部隊吃了。據我父親回憶,北京市民那個時期真是敢怒不敢言,見了日本鬼子都得鞠躬行禮,如果稍有遲疑,就有被日本鬼子扇大嘴巴的危險。稍有反抗,就可能被抓進日本憲兵隊,那可就慘了,不死也得掉層皮。我隻記得小時候,有一天我在北堂子胡同與潘家河沿交界的北牆根玩耍時,來了一隊日本巡邏兵,我們一幫小孩趕緊縮在牆根下,眼看著日本兵大皮靴從我們麵前咵咵走過,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
日本投降後,我的印象,北京市民鬆了一口氣,市麵繁華了許多。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我父親才承包了茶館,日子稍微好過了些。從我與母親的一張照片上也可以看出,母親與我穿的還算體麵,我手裏還拿著一個蘋果。
可是,這樣的好日子並未持續多久,也就一兩年的樣子,日子又難過起來。首先是物價飛漲,其次是就業艱難。父親經營的茶館因為客人少而日漸衰落,最後不得不轉給別人接手,父親又幹起轎夫、杠夫的行當,因為這工作無需成本,隻要能賣力氣就行。間或他也拉拉排子車,或打小鼓收點破爛。總之,他沒有什麽正當營生了。
日子的艱辛到解放前夕的1948年可以說達到了頂峰。不僅父親很難掙點錢過日子,而且物價的飛漲令人不能承受。記得我父親有時當天有活幹,比如為出殯的當杠夫,他總是囑咐我別到處亂跑,就在離家不遠的果子巷一家米糧店門前拿著糧食口袋排著隊等他。他一完事回來就徑直去找我,當時就能買多些糧食。如果回家再拿口袋,說不定糧食又漲價不少。有時我覺得我買回來的糧食還不如他掙的錢有分量。這樣的日子怎麽過?母親也不斷找點零活幹,以便貼補家用。父親有幾次冒險出去跑買賣。他和母親都不告訴我幹什麽去了,但我還是知道了,原來父親是幹販鹽的生意,即在國民黨統治的北平買二、三十斤鹽,背在身上,上麵再蓋些玉米麵之類的東西,擠火車到石家莊(當時叫石門)以西,再走幾十裏,到山裏賣了,賺點錢回來。有一次叔叔對我說,我爸爸可是冒了生命危險才賺來點錢,因為火車太擠,有一次父親是背了幾十斤鹽,雙手把著車門外扶手,站在火車門外梯子上到的石家莊。要不是他身體強壯,那肯定是要丟掉性命的。就因為這一次冒險,母親再也不讓父親去販鹽了。但父親總是念念不忘,用手一比劃“八”字,說那邊山裏的人可好了,要不咱們全家投奔那邊去?窮家難舍,故土難離,母親沒有同意。以後我才明白,父親幹的就是向解放區販鹽。其實,做這種生意是極其危險的,國民黨兵對小販盤查很嚴,如果發現是向解放區販鹽的,輕的是東西沒收,人打個半死,重的交憲兵隊處置,死活難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