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時候,我沒覺得窮過。
至少不像現在的感覺,滿街都是有錢人,隻指定我這一個窮人襯托著他們。
沒有窮的感受,是因為不知道富是什麽狀態。這一點現在的人不會明白,無窮無富的境況宛如佛界。
人的想象力永遠局限於基因,沒見過的東西永遠想象不出來。所以我一直認為人類所謂的科技和進步,不過是將基因記憶的東西複製出來。
我媽生在小資產階級家庭,淨搞一些腐朽的生活方式。而我爸出生在小市民家庭,他就從不矯情。
與當今社會相比,我們家就是精準扶貧的對象,如果鄰居們不出來跟我們爭搶名額的話。
你不會想象出來我奶奶在家嚎啕大哭,是因為我爸把同學帶回家裏,撬開一個裝糧食的箱子,偷出麵粉烙餅,與同學共享。
把糧食鎖在箱子裏,這種行為無法理解,但它真實發生過。這就是1978。
窮固然是一個可怕的詞匯,但並沒人因此愁眉苦臉。至少在我身邊沒有揭不開鍋的家庭,可能在城市大家都有一份正式工作,薪水少但夠活。
我姥爺那時是八級工,月新九十。我媽是小學老師,月薪三十。我爸大學畢業,月薪也不過五十塊。
而我89年上班時,基本工資四十,月薪八十。
那時候我才明白,當年姥爺的收入已達到白領階層,這才是他囂張跋扈的成因之一。
我媽有錢買紗巾,買布料做新衣服,訂閱《大眾電影》……而我爸有錢就買書,各種外文書,九國語言,倒現在我都懷疑他能不能看懂。
他也給我買書,各種讀物。以至於初中前我已經掌握了在學校裏根本學不到的東西,從而對知識有了自己的定位。學校裏的那些,不是知識,誰知道是什麽狗屁東西。
如果比較花錢的魄力,我媽顯然不是我爸的對手。她那點玩意兒都是小來小去,而我驕傲的父親,用了一整月的薪水在發工資那天,買回來一部留聲機。
我媽很憤怒,但隨後便和我爸一起假裝學英語,接下來的唱片中出現了大量流行歌曲,就是那些《泉水叮咚》什麽的,還有外國交響樂,甚至還有相聲。
我認為我媽是小資產階級,花起錢來畏首畏尾,畢竟是小戶人家,手不夠狠。
而我爸,窮人乍富,就沒他不敢買的。月收入五十的人,心情大好的時候他會拿出十分之一,讓我去新華書店買我喜歡的書。
這也許就叫嘚瑟。
但二十多年後,我媽的資產階級本性發作,開始購買房子。直到讓我爸恐懼,他說:“你弄那麽多磚頭瓦塊幹什麽!”
直到父親過世,他都不知道有些房子他壓根就沒去過,都是背著他買的。
無產階級隻想花光手中的錢,資產階級會想辦法原始積累。我這種看破紅塵的世外散人,對這兩樣都沒興趣。
既然貧富不是交友標準,那所有的同學都是好朋友,並且那時候也沒人誇讚好學生。
誇別人家孩子學習好,隻是客套。我們未來的出路在於成為一名工人階級,身強力壯才是最要緊的。
那是個沒有奢望的年代,你決不會期待蘋果公司推出新品,也沒想過電影院頻繁的更換海報。
歌唱家就那麽幾個老家夥,像走馬燈似的出來進去的唱。電影明星都長的一塵不染,臉上連個痦子都沒有。
有幾個長的難看的,把壞人角色都承包了,葛優他爸就是那時的典範。
家裏沒有什麽能讓我們流連忘返,在街上遊蕩是永遠的主題。我們不怕被壞人拐走,我們確信壞人家的糧食也是憑證購買,都未必夠他們吃的。
那時候有個詞叫“氓流子”,是說那些居無定所還小偷小摸的流浪者。
他們翻垃圾箱,不是為了撿飲料瓶子,是為找口吃的。
更多的時候他們出現在飯店門口,等著裏麵的客人散席,再衝進去把剩餘的食物倒進他們的大茶缸裏。
我從來沒嘲笑過他們,那時我就明白尊嚴是人類的重要底線。那些人是跟我一樣活著的生靈,他們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他們隻是餓,想吃頓飽飯而已。
我也餓,家裏沒大人,中午也沒人管我的午飯。家裏有什麽吃什麽,剩飯,用開水燙一下,再拌點醬,就算一頓。
沒有難以下咽的痛苦,餓是最容易解決的困擾,隻需填滿那個胃。
吃飽後,開始串聯同學,挨家挨戶的遊走。幾乎所有同學的家都去過,包括女同學。
那時的女生都很矜持,但不矯情。
去女生家是件有趣的事,叫開屋門,並不知道要做什麽,女生也傻嗬嗬的看著你。我們就像查戶口的,在確定她在家後,轉身就走,去下一個目標。
而她,將屋門一關,也不道別。
她們永遠板著臉,一副觀世音轉世的儀容。她們絕不會跟你嬉笑打鬧,也不會把你讓進屋裏,聊聊家常。
我其實很喜歡這種狀態,靜靜的看著對方。遇到急著關門的女孩,我們會用一個永遠不變的借口:“今天數學作業留的啥?”
女孩拿出作業本,上麵記錄著今天的作業,我們假裝看一眼,然後灰溜溜的走掉。
這是有閑暇的女同學,有的女生連注視我們的時間都沒有。
她左手拉著妹妹,右手按著弟弟,腰間紮著圍裙,頭上掛著菜葉……
那時,我們才十歲。
有個女生在五年級的時候就會蒸饅頭,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她的樣子。高高的個子,大眼睛,真好看。
上初中後,各自分開,後來其他同學告訴我,她在家一氧化碳中毒,走了。
我時常為這件事惋惜,但今天才明白,活著未必就是幸福的事,她讓我不能釋懷的原因是她還沒有真正的活過。
窮人的日子快樂且平等,我們不會嘲笑對方的服飾有補丁,因為我們也有。我們不會嘲笑對方的衣著不合身,誰都知道那是他哥哥或者姐姐的。
就像沒人嘲笑我穿著女式棉皮鞋,那是我媽淘汰的。
人類的虛榮心和對私有財產的關愛是人性中的重要部分。
現代人永遠無法想象有人會端著一盆清水擦洗一輛掉色的自行車。
如果那時候有共享單車,我敢保證,投入多少都不會足以形成共享市場。我的城市至少需要二百萬輛,且決不共享。
自行車是每一個家庭的大件財產,你動他的自行車,比動了他的小三更讓他憤怒。
自行車的地位僅排在大米和手表之後,位列三甲。你要問媳婦排在第幾?我想,很可能排在縫紉機後麵。
一輛自行車,他們會安裝一個鞍座套,有些還帶黃色的穗,錦旗上那種。
還在車頭處綁一條紅綢子,好像已經參加過二十年後現場抽獎的收獲。
而讓他們最頭疼的,卻是自行車被偷。偷車的概念不是有發動機的交通工具,單指自行車。
任何部件都會被偷。整車、車軲轆、車鏈條、腳蹬子、車把套,連車鞍座他們都偷。
我姨在大工廠上班,每天有幾千人騎車進出。工廠保衛嚴謹,想偷車不容易。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有一天下班時,她的車鞍座不見了。
騎車不是騎馬,蹲在車上也不能自動前行,必須作出蹬踩的動作,這需要臀部著力。
怎麽辦呢……
工人階級最有智慧。
她去買了一個洋白菜,也叫甘藍,插進車鞍座支撐杆上。一路高歌《社會主義好》就回家了。
我是範五,我帶你們遊曆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