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懷念那個年代,也許隻是對於那時單調的生活與現在這種忙碌相比較而感覺得不償失。
我們在忙什麽,是什麽可以讓我們沒有時間停下腳步認真留意一下這個世界。
兒時覺得每天都很漫長,好像是因為孩子無論做什麽都全神貫注。從相對論的理論講,時間在變慢,從而變長。
從入定的角度看,精神進入虛空,時間就不再存在。
我三、四歲的時候明顯記不住什麽,但有一件事我記得。
那時我白天在母親學校的托兒所,有一回應該是周末,我的一個嬸嬸非要帶我去她那住一宿。
我覺得自己像個玩具,或者一條寵物狗,大人總是喜歡牽出去遛一圈。
這位嬸嬸是哪個叔叔的媳婦我已不記得了。她那時還沒孩子,逗我玩兒自然是件樂事。
但她沒有自己的房子,居然住在一個大廟裏。
那天下班的時候,她到學校接我,坐在她的自行車橫梁上到達大廟。
那個大廟緊臨柏油馬路,我以為原來應該有院牆,有山門。現在這些都沒了,隻剩一個大廟。
但這不是大殿,我不知道該叫什麽。是在大殿前麵的一座建築,左右兩個房間,中間是條過道,過道上麵的屋頂是與左右兩個房間一體的,非常的高。
我在廟裏住了一宿,實實在在的廟,不是旅遊景點。甚至後來在母親那學校上四年級的時候還每天從那路過,不知道什麽時候它不在了,也不知道那個廟的名字。
那是個冬天,記得廟裏很冷。
廟裏比小學的教室還要大,能有三個教室那麽大。棚頂非常高,有梁有棟,到處都黑乎乎的。
那天晚上吃的什麽不記得,可能是酸菜,因為嬸嬸弄了些韭菜花,又鹹又苦。
我是個很有修養的人,對於不喜歡的,隻是拒絕,決不抱怨。好像沒吃幾口。
那個黑洞洞的大廟一直在我的記憶中,我有時在想會不會那天晚上有神佛降臨,直接給我開了悟。
因為在後麵的歲月裏,我一直保持著佛性和慧根,以至於當下覺得距離本師釋迦牟尼佛越來越近。
中國人相信有財神,可以保佑他們發財,卻不相信有惡鬼能夠懲處他們的罪惡。
有神有鬼,陰陽才能平衡,世界才會穩定。
我的院子裏沒人相信鬼,他們也不敢說自己相信神。所以姥姥家中廳的佛龕裏裝滿雜物,比如銅火鍋什麽的。
我四十幾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媽提及那個佛龕,說是供奉祖宗牌位的,我也從來沒見過任何牌位。
我太姥的哥哥,就是那位姨太姥爺,是個很會講鬼故事的人。
每次酒席上他都要講,而我那時是不能上桌的,得他們喝夠了酒,我才可以上桌吃飯。但他們總也喝不夠。
我聽過兩個鬼故事,都是他老人家講的。
他是旗人,姓關,皮膚很白,幾杯酒下肚,臉就會很紅,白理透紅,好像剛著陸的聖誕老人。
他說在土改的時候,工作組住在一間廟裏。工作組中有學生,他們帶著籃球。
有天晚上那個籃球忽然飛起來,在廟裏不停的往複飛行。工作組中有軍人,就掏出駁殼槍射擊那個籃球,打了幾槍籃球才掉下來。
這個故事沒什麽意思,我那時還臆想不到是什麽東西使籃球飛起來。
另一個故事,他講過好幾遍。
他說有天晚上夢中,一個白胡子老頭告訴他,他一個親屬出生不久的孩子死了。
我不記得他是不是說他自己家的事,因為他說那個親屬時是說的名字,那個名字我不知道是誰。
於是他立刻起來,去看那個孩子,真的死了。
他把那個孩子包裹好,叫輛洋車跑到郊外,把孩子放在亂葬崗,還照著屁股踢了三腳。
他說踢了三腳的時候很有英雄氣概,滿臉泛著紅光。
我對他踢孩子這事非常不滿,死孩子也是孩子呀。
那時候講鬼故事是封建迷信,如果有人舉報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鄰裏間從不說這些。
但院子門口崔姥姥屋裏發現黃鼠狼,這個著實把他們折騰夠嗆。
十平米的屋子,發現黃鼠狼,竟然不知道從哪來的,打哪走的。隻是一到晚上就看見,然後就不知道哪裏去了。
院子裏的人都幫忙去找,把炕櫃都挪開了,最終也沒什麽結果。於是他們說黃鼠狼沒有骨頭,有條縫就能鑽出去。
胡說八道,沒骨頭還有一身肉呢,它怎麽能從一條縫鑽出去。
一座有三個禿小子的院子,陽氣旺盛,鬼魅遁形。據說童子尿驅鬼,那我們三個簡直可以罐裝驅鬼劑了。
我的生命中也許與廟宇有緣,上小學的學校原址是一座廟。
小時候我以為那裏是個喇嘛廟,因為大家都叫這裏皇寺廟。我認為皇家的寺廟裏一定住喇嘛,因為是滿族皇上。
五年級時候在校園裏植樹,挖出來不少瓦罐,裏麵是人骨,我更堅信那些人骨是過世的喇嘛火花後的。
前年買了幾本家鄉曆史的書,才搞明白。皇寺就是皇家寺院,指的是這條路東頭的蓮花實勝寺,而我學校是因為實勝寺而得名,叫皇寺路小學。
那條路叫皇寺路。
真是笑死,學校位置這座廟,是座關帝廟。
這讓我馬上想起瓦罐裏的骨頭,是誰的?不是喇嘛的,是誰的?
我們在關帝廟上建學校,我還在那讀了兩年小學,這是不是冒犯了關二爺,是不是我如此寂寥的報應。
現在那所小學也沒了,已經夷為平地歸開發商了。
我很痛心,所有讀過書的小學都不在了,以後有人想參觀大文學家曾經戰鬥過的地方,可怎麽辦啊。
值得欣慰的是,我兒子讀書的小學也被夷為平地,建商品樓了,親兒子。
我是個守舊的人,越來越不喜歡現代,盡管我也享受現代科技帶來的便利,但是過去的人文好像沒有了。
胡同裏的鄰居們各式各樣,有新派的工人階級,也有從舊社會過渡來的老派市民。
有一間街邊的小院,那戶人家有兩個女兒,比我大幾歲。兩個女兒都很漂亮,但讓我讚歎的不是她們,而是她們的母親。
那個女人好像從來不上班,經常穿著鐵灰色的褂子,頭發梳的又整齊又明亮,長的有點男相,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永遠是那麽寒光閃閃。
小時候我一直認為她可能是個女特務,因為其他人沒這樣的精神頭。成年後我覺得當初的設想有誤,她會不會年輕時當過窯姐,那雙眼睛勾人魂魄。
胡同裏還住著一戶人家,我五、六歲的時候挨家挨戶的竄,也不打招呼也不敲門,拉開屋門就進。
那戶人家有個老太太,估計有六十歲左右。沒見過她家的兒女,有個老頭白天出去工作,她自己在家。
每次闖入她家,她都不說話。既不表示歡迎,也不表示厭惡,她永遠端坐在椅子上,旁邊的茶幾上放了一個水煙袋。
我每次都關注那個水煙袋,那是個銅製的物件,還帶個裝飾鏈,我很想拿過來玩會兒。因而不記得她的表情,她好像永遠隻是沉默。
現在想想,這也許就是傳說中的大家閨秀吧,不言不語、不勞作不娛樂、不跟我們底層人計較。
當然,胡同裏也有不莊嚴的角色。
住祥德旅館門房的一個老太太,我小時候她好像也就四十左右,外號馬吵吵。
她無時無刻不在用她沙啞的嗓子表述自己的心境。好像是山西口音,我一句都聽不懂,隻能從聲調和表情猜測出來她又在發火。
但也可能是誤會了,因為首次在重慶看當地人聊天的時候,我還以為接下來要動刀子,哪曾想倆人是商量去哪喝酒。
我是範五,我帶你們遊曆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