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伶牙俐齒,心計多端,能夠在塵世中如魚得水的男人,怎麽會落得如此下場。
範五筆下的鐵鷹雖然不算什麽正派人物,但也從沒想過讓他再瞎一隻眼。斷了一條腿已經是範五對他的那些所作所為最重的懲罰,而如今的一番模樣是萬萬沒有想到的。
“你怎麽知道我是範五?”範五問。
“我有天眼。”鐵鷹淡淡的答。
天眼?是那種範五夢寐以求的神通?
有關天眼的事範五最近獲知了不少這方麵的知識,也就是說激活鬆果體。
鬆果體是人體器官,每個人都在閑置沒什麽用,近幾年有個風潮,好多人通過冥想打坐激活了鬆果體,從而開了天眼,能夠看到許多意想不到的事物。
至於到底看到了什麽,眾說紛紜,有說看到天堂的,有說看到前世的,有說看到佛祖的,有說看到未來的……
範五也在練習這項技能,一個多月下來沒什麽長進。現在鐵鷹說他有天眼,正好可以問問他是怎麽練的。
“我好像沒寫過你有天眼,你是怎麽練成的?”。範五已經默認自己就是《石奉山的民國歲月》一書的作者,這個無法更改的事實無需爭辯,對於鐵鷹的慘狀他無能為力,這不是他的初衷,也不用為此自責。
鐵鷹把卦幡拿起來,又向地上戳去。看不出來他是為了更牢固一些,還是想發泄一點心中的憤恨。
“這還用練?幾天前老夫閉上眼睛,就跟沒閉一樣,看見你在豆瓣閱讀上的兩大篇文作。雖然我不明白那些東西寫在什麽樣的紙上,也不明白豆瓣閱讀是什麽衙門,可你那兩篇大作就像兩桶油墨倒進老夫身體,現在還掛於五髒六腑。都是些什麽東西,八股非八股,新文化非新文化,別說與先師的文王八卦無法相比,連廟會上唱的太平歌詞都不如。”
鐵鷹一大段道白之後靜靜的看著範五,他一定覺得很解恨,那些範五所不知道的從何而來的恨。
對於鐵鷹的敘述,範五相信鐵鷹確是看到了自己發表在網站上的東西。鐵鷹不識得網頁,也不理解平台是什麽組織,他根本就不知道互聯網,想把這些跟他說清楚實無必要。
但他詆毀自己兩部最得意的作品,這讓範五極為惱怒。自己的書寫的好不好,自有後人評論,可人家豆瓣是給了稿費的,多少不論,世上沒有第二個人因為範五寫字給過他一分錢。
正如同相聲演員王自健的名言:“聽我說話是要花錢的!”範五也想大聲說:“看我寫字也是要花錢的!”
但這隻是他夢中悄悄的低語。
就拿他上初一那年來說,作文上了校刊,鉛印之後賣兩毛錢一本。都賣到了周邊學校,也沒人問過他版權或者賞給他一塊橡皮。這件事還是鄰居發小告訴他的,隻因在作文選裏看到了他的名字。
範五平靜了一下心情,鐵鷹不喜歡不要緊,這是時代的鴻溝,比這更重要的是鐵鷹用什麽方法開的天眼。如果開啟天眼,範五就能看清楚當下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鐵鷹好像不想談論這個,“你心地不善。”鐵鷹說。
詆毀自己的作品範五忍了,這屬於審美範疇和文學素養。但說自己不善良就已經上升到道德層麵,憑什麽?
看著鐵鷹落魄的模樣,範五有些難過,他不喜歡自己作品裏的人物有這樣的結局,人可以窮,但要整潔。眼前的鐵鷹就好像災年逃難的,範五的世界沒受過災。
“在我的作品裏沒把你描繪成這樣,你的境遇不是我造成的。”範五很認真。
鐵鷹也很認真:“你的書稿……作品,頭本,裏麵的角色不分大小,差不多都給寫死了,這叫善嗎?唯一善終的隻有郭七。”
咦?範五伸手撓著下巴,琢磨著鐵鷹的話,好像還真對。
《奉天範城隍》這本書裏範五有些殘忍,他自己也不知道出於什麽目的,把筆下的人物統統寫死,沒留幾個。往好了說是為了情節悲壯,往自私上講就是為了省事。
郭六、劉爾昆、譚公公、趙家兄弟、伊藤、李柳綿父女、老疙瘩、範有皓和他兒子……甚至天和當一櫃、聚賓樓掌櫃的郭七都給寫死了,這是場大屠殺。
範五倒吸口涼氣,頓時覺得自己手上沾滿了人民的鮮血。
無話可說,這樣的文學創作恐怕也是前無古人。範五看著鐵鷹,想聽他繼續說下去。
“你視人命如草芥,實乃暴虐之君。”鐵鷹給範五下了結論。範五想辯駁幾句,鐵鷹抬手製止,又道:“等到二本,《石奉山的民國歲月》,除了貪財之徒薛自勇和惡貫滿盈的那祁隆,個個都活的好好的,打家劫舍的韋向天不該死嗎?魚肉鄉裏的錢通天不該死嗎?不務正業刨墳掘墓的文少爺不該死嗎?怎麽就讓我一人遭報應,折了一條腿呢?!”
哎!有點意思了,原來鐵鷹最後一句才是主題,本以為鐵大爺格局之高無人匹敵,最終也是利益二字。
“你說的有道理,也許是因為頭本書殺戮太重,我也意識到了。所以,二本才網開一麵,寫的柔和一些。”範五已經感覺到鐵鷹提出來的問題還真是個問題。
“甭來這套,五爺,你這叫不公平,你心裏沒有善惡之分,你喜歡的就是善,你不喜歡的就是惡,你這是妄想執念。”鐵鷹根本不買賬,還是在申飭範五。
哎呦喂,鐵鷹還懂妄想執念,這是學佛了吧。
範五呆呆的望著鐵鷹,真的無言以對,他筆下的這個人物變化的反差太大,已經不是那個混跡江湖的老炮兒,儼然成為一代宗師。
“鐵先生,不管怎麽說事已至此,我得回去,也許我再續寫那段故事可以彌補過失,我想請您告訴我,怎樣才能回去。”
範五不敢小瞧鐵鷹,鐵大爺今非昔比,自己不但要向鐵鷹請教,還得尊稱一聲鐵先生,稱呼改成了您。
鐵鷹冷笑一聲:“回去?回哪去?你在這個世界的差事沒完呢,回去,人人都想回去,業債未消來世必有果報,你還是弄幹淨了再走吧。”
還有業債?範五瞪大眼睛,自己就做一夢還做出業債來了,夢裏還欠債了。這真是跟趙本山的小品對應上了,睡覺拉饑荒,欠的哪門子債!
“鐵先生,您的話我不明白,我在做夢,沒跟夢裏人借錢。”範五決不承認自己欠債。
鐵鷹顯然絮叨夠了,想趕緊結束今天的對話:“罷了罷了,一時半會說不清楚,還有人在等你,這些人也有話跟你說,你說清楚的時候自然回去了,諸事隨緣,你且去吧。”
鐵大爺扛起卦幡要走,範五直覺得後背冒涼氣,鐵鷹要是走了,自己更沒地方打聽去了,還沒問明白呢。
“鐵先生,還有人找我?難道是我筆下的那些鬼嗎?”
在這個世界裏,範五沒有一個熟人,想找他的大半都是作品裏的人物,因為他遇上的幾個都是書裏的,如果再遇到沒準就是死去的,那可嚇死人了。
鐵鷹看出來範五害怕,手舉卦幡在空中劃了個圈:“這個世界,人就是鬼,鬼就是人,你不是自詡奉天城隍嗎,城隍見鬼又不是怪事,甭怕。”
按鐵鷹的話說,範五能看見鬼是因為自己是奉天城隍,鬼也能看見他,所以郭七攔住範五。可是,派出所裏那兩位,外加石奉山都沒認出他這個奉天城隍,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沒等範五開口,鐵鷹道:“你這城隍是頭本書裏的城隍,那裏的人都認。二本書裏你不是城隍,誰又認得你,你扮城隍的時候也沒學法術,至多會個心通,你能使出來嗎?”
範五哪知道心通是什麽感覺,運了幾回氣沒什麽反應。看來還得遇什麽人說什麽話,再想演出派出所裏的一幕難了,風險巨大。
鐵大爺不肯道破天機,再怎麽問也沒結果,範五打消了這個念頭,想必一時半會還醒不了,這樣就得有個落腳之處,回自己家住會是怎樣的景象,想去住店分文皆無。
鐵鷹倒是好像有心通的本事,見範五不錯眼珠的瞧他,立刻開口:“甭看我,我一毛錢都拿不出來,你回老宅住啊,你前世有因果在那院裏,走著吧。”
一個扛著卦幡的坡腳男人,拖著一條殘腿,在向遠離範五的方向走去,夕陽在他身前投下短短的影子。範五心中念道:看起來還真像一條狗耶。
可轉念一想不對,鐵鷹如此開悟不像他的為人,看他的扮相……鞋兒破帽兒破,不會是濟公轉世吧。
胡思亂想已經對今晚住哪沒有意義,範五除了回老徐大院沒別的辦法。
他一邊走一邊想,自己從那條胡同走出來的時候可沒留意身後,自己家那個院子是不是還在,自己是不是真的從那個院子裏走出來的。
南北這條胡同不長,如果現在讓範五再跑這條路,估計往返五分鍾跑不下來了。那小警察說過,他現在是個胖子。
走到一個不規則的十字路口,範五向左拐。眼前並不是他熟悉的兩排民房,左手邊是塊空地,右手邊是個五級台階的高大建築,雕梁畫棟。
範五恍然,那個建築是祥德旅館,而這邊空地上坐落著一個院子,應該就是老徐大院。
哦,原來早先沒有那麽多民房,大院是後來才被包裹在裏麵,就這片空地,足夠搞個五人足球對抗賽,沒想到最後敗落如此。
滄海桑田,造物弄人啊。
範五幾步就走到院子大門口,原來的一條小胡同不存在,大門對麵也不是小院,倒是一片果園。
果園的後麵是一座寺廟,範五驚的啊了一聲,那應該是皇寺廟,就是他的小學,皇寺路小學的前身。
好家夥,原來自己在廟上坐了兩年,正如同當年的童謠:皇寺廟是學校,老師是和尚,學生是老道。在廟裏修行的道士……那還能好?
大院的兩山門烏黑嶄新,範五終於看到了原貌,他用手撫摸著大門,感覺著上麵銅釘的凸起,他的心裏有些酸楚。
一側頭的工夫,他又看見祥德旅館,心想那是趙平的買賣,但趙平已經死了,不知道現在那裏歸誰。
正沉思之際,院裏有人說話:“範先生,您回來了,有日子沒看見您了,去哪發財了這是。”
一位滿臉麻子,操著山東口音的老者站在麵前。
範五站在那不知所措,這位應該就是大院的主人——徐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