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年間,民間可以私人擁槍。
窮人家買不起,少數獵戶買獵槍打獵活命,更多的是大戶人家為了保護自家財產,防禦土匪和散兵遊勇買槍護院。
文瀾家大業大,有帶槍的家丁不足為奇,奇的是文老爺竟然敢跟皇軍作對,這是真不要命了。
忠木猜到文老爺可能是為了給範五爺解圍,不惜與日本兵魚死網破。就文府那幾條破槍都不夠鬼子塞牙縫的。
鬧誤會了,要出人命。
日本軍人在受到威脅的時候可以無條件無差別射擊,文府的人敢亮家夥,鬼子兵卻沒開槍,這說明文家勢力不小,換別人早就屍橫遍野了。
範五可不知道這事有多少危險,忠木沒有遲疑,轉身走了出去。範五忙跟在身後。
院子裏有十幾個日本兵,或站或跪,手裏的三八式步槍都在瞄準一個月亮門。月亮門裏站著文瀾,文瀾身後一堆人,人人手裏端著長槍。
正規軍與民間武裝的差別一目了然。日本兵排出的是戰鬥隊形,占據了院子裏的各式掩體和有利地形。
而文老爺的家丁聚在一起,都集中在月亮門裏麵,真要是打起來,隻要鬼子密集火力封住月亮門,這夥家丁一個都剩不下。
忠木站在台階上,喝止日本兵,讓他們不要開槍,又喊範五快點出來。
範五一看這陣勢就嚇壞了,真家夥,真要是兩夥人對射那可有看頭了。這熱鬧不能看,死了文府的人犯不上。範五緊走兩步,張開雙手:“誤會了!誤會了!我和忠木是朋友,熟人啊,大家都是熟人。”
文瀾看範五自己走出來頗感意外,當忠木先出來的時候,文瀾還以為範五遇害了。
範先生無恙,還口稱朋友,文瀾雖然不知道怎麽回事,但感到危險解除了。他揮揮手,身後的家丁慢慢後退。忠木特意看了一眼家丁手裏的武器,笑了。
家丁手裏的槍械參差不齊,有漢陽造、有火槍、有獵槍、還有鳥銃,這些玩意兒能打死人嗎,嚇唬土匪都嚇唬不住。
範五幾步走到文瀾跟前:“這日本人我認識,早先我救過他的命,甭怕。”話語中帶些得意,剛才的恐懼灰飛煙滅。
這時文瀾才鬆了口氣,但還是怒目而視,帶槍軍人闖入府中,大凶啊。
忠木讓日本兵先退出去,隻剩下一個軍曹陪著。他走到文瀾麵前:“文先生,你的人武器不行,沒有火力,不是日本軍人的對手,也阻攔不住土匪。”
文瀾鼻子哼了一聲沒接茬。
忠木接著說:“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想辦法幫你弄十幾支春田兵工廠製造的三八式步槍,這個才算武器。”
賣槍?日本人都開始賣槍了?
盜賣軍需輜重是老兵油子的生財之道。這種事在中國軍隊裏時有發生,中國人講的是吃糧當兵,當兵是為了吃飯,隻要給飯吃幫誰打仗都一樣。
既然是為了吃飯,那麽飯菜質量就很重要,多弄倆錢兒成為首要目的。這樣一來賣軍火便成為理所應當的事,低等士兵賣子彈賣手榴彈,軍官們賣槍賣炮,子彈軍糧……逮什麽賣什麽。
今天一日軍小隊長要賣日軍標配武器給中國財主,這是什麽狀況。
文瀾沒想到忠木會說這話,轉頭看看範五。範五知道三八大蓋是好東西,電影裏的八路要是繳獲到這種步槍,那跟撿著金元寶一個樣,發大財了。
範五頻頻點頭,文瀾不是不知道三八步槍是好東西,但鬼子肯賣槍給自己,會不會有什麽陰謀。
文瀾不說話,範五出來圓場:“那敢情好啊,有什麽好槍好炮隻管往這送,文老爺家大業大有的是騾馬,少不了你的。”
忠木笑了,拍拍範五的肩膀:“五爺,我該走了,您多保重,遇到什麽麻煩去北大營找我,我在那駐紮。”然後又對文瀾說:“有土匪的行跡請立刻通知皇軍,知情不報與匪同罪。走了!”
兩個日本軍人大步出了院子,留下文瀾和範五傻傻的站在原地,恍如隔世。
範五像演電影一樣走完了這一幕,心中有些落寞。沒機會炫耀自己如何搭救忠木,這麽露臉的事沒人知道。轉念一想算了,那都是範有賢幹的,跟文瀾講不妥,那就等於承認自己是範有賢。不承認,絕對不能承認。
文瀾長出一口氣,對範五道:“先生,咱們後宅說話,這酒喝的晦氣。”
不用喝酒了範五很高興,在這個世界保持頭腦清醒非常重要,說錯一句話都可能喪命,誰知道他們都在想什麽,這些杜撰人物殺人是不是不用償命啊。
倆人轉來轉去來到一個小院,文瀾請範五先進,告訴範五這間院子是再早石奉山住過的,今晚範五就住這裏。
範五四下觀瞧,青磚漫地,有葡萄架有小花壇,牆上布滿爬山虎,與書中描繪一樣。
進到屋裏家人上來茶水,兩個人先喝了幾口。這一下午發生了這麽多事,兩個人都有點心神不寧,尤其來的這幫日本兵,讓文瀾不解的是,範五範先生為何與日軍小隊長這麽熟。
範五的來頭成為首要秘密,這是文瀾最想知道的。這位範先生不但認識那麽多奉天人,連日本兵他都認識。在酒桌上他不承認自己是範五爺,隻說自己是範五,那麽範五又是誰呢。
範五坐在椅子上東張西望,屋子裏的擺設都是他喜歡的。黃花梨的桌椅,牆上的字畫,不知真假的瓷器,還有幾大盆龜背竹……
“範先生,您怎麽會與日本軍曹相識,還這麽熟。”文瀾忍不住發問了。
想講清楚與忠木的關係,就得講清楚自己與範有賢的關係,還得說清楚自己與眾奉天人的關係。或許老徐大院的事也得說上幾嘴,這麽一大堆事,怎麽講才能講完呢。
對於文瀾的變化,範五也想問問。從一個紈絝子弟演變成開明士紳,就算在人民政府的教育下取得如此巨變也是件難事。可文瀾做到了。
“文少爺,據我所知十幾年前您不是這樣,恕在下冒昧,您本是紈絝子弟,時下儼然脫胎換骨,您是怎麽做到的呢?”
範五反客為主,向文瀾提出一個問題。
文瀾早已感覺出範五的神秘,這種神秘不是神仙那種,而是好像一位袖手旁觀者,一直在靜靜的注視著一切。範五知道文瀾的經曆,甚至所有秘密,這種人比算命的厲害,算命的隻能大概說出人生方向,而範五能說出人生細節,這是更可怕的能力。
“十幾年前我確實紈絝。”文瀾開始講述。
“北平那段遭遇後,我忽然發覺自己一直在惹事,不管在哪都會惹出一堆禍事。”文瀾邊回憶邊說道。
可不是嗎,如果沒有文瀾惹事,書中就不會出現矛盾,石奉山就無事可做,範五也就沒辦法展開故事。所以說《石奉山的民國歲月》中真正的書膽是文瀾,而不是石奉山,沒有文瀾惹禍,其他所有人物都得失業,包括範五。
“我自己回到奉天,姐夫帶著韋大爺從軍打仗去了,何庭也跟著去了。本來也讓我做隨軍文書,但我不喜歡那種日子,一點樂趣都沒有,我便拒絕。”
範五在故事結尾沒有交代文瀾,他覺得那是畫蛇添足,隻寫了一句有人去搭救老何、文珊和文瀾。後邊的故事他沒寫也沒想過,想不到在這個世界裏,各位主角自己把故事續上了,真有意思。
“文全看我回來很高興,跟我說要把家業交付給我,說他年歲大了,恐怕時日無多。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北平一劫讓我萬念俱灰,那裏花花世界雖說好玩,可人心險惡寸步難行。忽然覺得前三十年的人生如夢幻一般,繁華過後毫無所得,我這是在幹什麽。”
不好,看這話茬兒文少爺在思索人生,這是即將開悟的前兆,文瀾是因為開悟才有如此變化,那可是蒼天有眼佛祖開恩了。
“在屋裏悶了七天七夜,不想吃不想喝,覺著活著也就那麽點事,這三十年該享受的都享受過了,再想到還有接手這份家業,操心費力,人生何樂呢。”
真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接手巨額財產還怕麻煩,多少人做夢都想發財,甚至為此鋌而走險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一個財主,對財富無感,開始思考人生……這是要奔菩提樹下吧。
人,隻要認真靜下心來思考人生,拋開財富貪欲,大多數都會尋求佛法,以求解脫。
“沒人敢進來勸我,第八天頭上文全來看我,什麽都沒說,給我一本《金剛經》。”
就是這麽回事,一個人如果萬念俱灰,沒有誰能開導得了,隻有他自己開導自己。如果自己沒有智慧,那麽佛法便是唯一能夠指路的明燈。文全果然老到,他對文瀾的了解比文瀾父母還要深刻。
“我實在無聊,所有事都想不明白,這本《金剛經》也好打發時間。我看了三天三夜,最後……”
最後的結果就是文少爺脫胎換骨,變成現在的模樣,《金剛經》中的哪段打動了文瀾,成為一個認真麵對生活的士紳不是件容易的事。
範五也在試圖取得這種開悟,眼下正是鍥機,能跟文瀾取經也是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