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麻子的話句句有道理,他給指出兩條明路。說實話,範五打小起就沒見過薩滿教是什麽樣子。
後來在書刊和影視作品裏才知道什麽是薩滿,也就是姥姥挖苦人的時候說的那句:像個跳大神兒的。這不是一句好話,大致形容有人瘋瘋癲癲不成樣子,跳大神兒是薩滿教與鬼神溝通的一種手段,像個跳大神的不但形象可怕,還不務正業。
範五沒見過跳大神兒的。
可範五把謝睿文塑造成一個跳大神的,在他的想象中阿文是那種精明幹練的超神女子。因為她鼓勵範五的時候就一句話:“你最棒!”
然後範五就屁顛屁顛的去寫東西。至於是不是最棒範五心中有數,但一個女人的讚美對男人來說是很重要的。就好像你賺了一個億,除了跟哥們兒炫耀,最開心的是有個女人誇你很棒。
範五沒有一個億,連精子都湊不齊一個億。
如果。如果遇到謝睿文一定拉她去老家跳大神兒,她會,她肯定會。
令人失望的是,活蹦亂跳的‘謝睿文’不會進入範五的夢裏,大神兒跳不成。
跳不成也不要緊,不是還有自己這個奉天城隍呢嗎,本王出馬踏平荒地溝。
老徐大院不是久留之地,徐麻子這人精,明天早上也許就能瞧出破綻,得趕緊走。
酒差不多了,範五向徐麻子告辭,他想連夜夠奔荒地溝,捉鬼。
徐麻子顯然不想讓範五晚上回去,至從小鬼子占了奉天,哪哪都不消停。抗聯經常夜晚出沒襲擊關東軍巡邏隊,連土匪都不挑食了,遇到富商劫富商,遇到鬼子劫鬼子,撞上閻王爺沒準都要開兩槍。
奉天周邊有土匪?不會吧,範五的書裏可沒寫過這段。
“城邊子有土匪?”範五脫口而出。
徐麻子皺起眉頭看著範五,覺得範五不該以疑問句的形式說出這句,奉天人都知道這事呀。
範五自知失言,忙往回找補:“我就一窮書生,土匪不該難為我。”
徐麻子哼了一聲:“你是沒走過夜路,我家大小子晚上巡邏撞見多少次了都,抗聯隻殺人,土匪比抗聯霸道,搶完東西還殺人。”
對了,徐麻子的大兒子是憲兵,這話不會是假的。憲兵、抗聯、土匪……這位大公子到底是怎麽死的呢。
有抗聯不稀奇,東三省到處都是,範五不寫也存在。可奉天城邊有土匪卻是奇了,奉天地處平原,土匪無處躲藏,怎麽立足呢?
土匪不是黑幫,他們得躲在遙遠崎嶇的深山,作案的時候長途奔襲,幹一票大的就走。總在城邊轉悠,早就被關東軍滅了,再者說,就算他們長途奔襲而來,也沒那麽巧讓自己遇上。
去意已決,範五起身口稱:“再見!”徐麻子張大眼睛,望著範五的背影,都忘了送了。再見?再見是什麽意思。
說走就走,範五懶得客套。他現在不急於醒來,倒是害怕忽然就醒了,好多謎底沒有解開,那太可惜了。
荒地溝很遠,開車單程也得兩個小時,馬車的話天亮能到就不錯了。
想坐馬車得去鴻發車行,這地方範五書中有寫,離聚賓樓不遠,但願不遠。
秋夜有點涼,範五覺得能夠感覺到夢裏的涼意很可笑,夜很涼夢也很涼,範五的心更涼。
現實中自己的家族真出現過幾個精神病,或者說是被什麽東西上了身。離的最近的是他的父親,北理工畢業的大學生,被父親的姑姑纏上,因為骨灰沒有安葬。
折騰了幾年,父親心力交瘁,雖說最後把這事解了,但陽壽已盡,不到七十就走了。
範五當年隻恨自己沒有法力,一直耿耿於懷,如果真有神通在身,家父何至喪命。範五的爺爺更是短壽,六十四歲那年清早一頭栽到床下,腦溢血沒了,
那幾年家族厄運連連,一個親屬攤上全國性的貪腐大案鐺啷入獄,還有一個任職區委書記的親戚因腦出血倒下。
就連一個是普通農民的親戚也腦血栓臥床,而先前親戚的媳婦因和鄰居吵架喝農藥自殺……
範五一直覺得有個魔咒籠罩著整個家族,這個魔咒因何而起無人探究,所有人都假裝忘掉這些,假裝與己無關,沒人站出來解救族人。
於是,人輕言微的範五一家采取了果斷措施,與那些族人一刀兩斷。
落葉總需歸根,隨著年歲的增長,範五一直想弄清楚這裏邊的所以然。徐麻子說鬧鬼,他信。
可徐麻子怎麽會說出這句話,真他娘的怪事。
鴻發車行沒有想象的那麽近,一路上他也沒看見禦膳餅店。時空在扭曲,兩部故事雖然是同時代的,但所處空間不同,再加上老徐大院的真實曆史再現,想不亂都不行。
又走了一裏地,鴻發車行沒出現。範五走累了,他後悔這個夜晚出行的決定,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該怎麽辦。
街道上有路燈,異常昏暗,燈泡的亮度都不如早年公廁。而且路燈杆間的距離很遠,好像夜色裏點綴著幾隻螢火蟲。
去不成了,範五心裏念叨著。
往回走,他要去禦膳餅店,範五堅信餅店一定會在,他寫了,必定有。
他在北市場轉了幾圈,連初識柳綿的茶館都看見了,還是沒找到餅店。範五在絕望,他不想回老徐大院,也不想去祥德旅館住一宿,連蹲北站票房子都不能去。
在有限的時間裏,他要去做更多的事。
範五漫無目的的向前走,街邊的建築籠罩著暮色中,少數有幾個掛燈籠的店鋪顯得紮眼。燈籠在秋風中搖曳,比鬼火還瘮人。
“大爺,都晚巴晌了還不回家,媳婦跟借壁兒跑了吧。在哪不是睡,我這有空房。”
鬼火閃閃的夜色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隨後便是杠鈴一般的笑聲。
範五站定,是不是女鬼他不在乎,鬼不能把他怎麽樣。可這段話……話裏有話。
他轉過臉,尋聲望去。果然,他已經猜到這聲音一定是那些讓他即恐懼又敬佩的內分泌調和工作者發出的。
窯姐兒。
範五覺得這是唯一的中性禮貌稱呼,不貶低也不讚美。
凡是出賣尊嚴的職業,範五都給予高度尊重,生怕觸碰對方僅剩的一點自尊。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是第一重要,呼吸僅是為了證明給所有人看,他還活著,為了呼吸得找吃的,為了吃,不擇手段。
窯代表工作場所,姐兒表明性別,其他就沒什麽重要了。
看範五停下,那聲音又道:“進來吧,外麵挺冷的。”
別樣世界,有個異性這樣關心自己,這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要不是理智戰勝衝動,範五差點說你做我女朋友得了。
北市場有個窯子街(杆),範五早就知道。在兩部作品裏一點都沒描寫,是因為他沒有生活,也不感興趣。
知己難尋,範五從不覺得需要在女人那裏得到源源不斷的能量充實自己,他也沒耐心磨磨唧唧的扯什麽感情。故此,良家婦女他都躲著,就別說這些二十四小時都可能有空房的姐妹。
這女子二十出頭,範五鼻子一酸,大學畢業的年紀。此刻他懷疑是自己潛意識裏也許真的有這種需求,在夢中顯現了。
“我沒錢。”不知為什麽範五冒出這麽一句。
那女子很失望,自己低聲叨咕著:“誰好人有錢往這花。”
範五的慈悲心再也忍不住救贖,他開始在身上翻,希望能翻出幾塊錢,送給這個跟他兒子一般大的可憐人。
“沒錢算了,挺大老爺們兒出門不帶錢。”女子嘲笑著他。
萬惡的舊社會,把人變成鬼。範五想起來小學課本上的一段課文,說的可真對,這樣的夜晚可不像鬼一樣。
他還在四處掏,女子不耐煩了:“走吧走吧,沒錢跑這趟街晃蕩什麽。別站這礙事。”
說不清是羞辱還是同情,範五忽然豪邁的說道:“找到禦膳餅店,我出錢給你贖身。”
女子的兩隻眼睛瞪的好大,眼裏閃爍著金光。其實那是淚水。
一切凝固片刻,女子笑了:“叔,贖什麽身啊,暗門子沒這一說。”
範五好像也明白了這種街邊店是不用贖身的,如同洗頭按腳。
“你知道禦膳餅店在哪嗎?”範五問。
女子想了一下:“老李家開的那個餅店?”
範五連忙點頭,女子又想了一下:“早就黃了,跟他合夥那家出事了,人家要出賣店鋪,老李家沒錢買,拿了點錢走了。”
走了?餅店黃了?範五站在原地踮著腳尖。哎呀,還真有趣啊,夢境中一窯姐告訴自己餅店黃了,老李父子走了。
好!非常的好,自己非住這不可了嗎?
不能夠!
“知道去哪了嗎?”範五又問。
“好像去三盛園包子鋪當夥計去了。”那女子說。
對於這麽門兒清的窯姐,範五不禁要問,這段夢是誰給編排的。以前打聽道兒都是問洋車夫,今兒怎樣這麽長臉,問上藥劑師了。
“你……你怎麽啥都知道。”範五說。
這是句找罵的話,你問人家半天,人家全知道還不行。職業背景直接影響對陌生人的信任程度,就因為對方的職業不齒,範五才產生懷疑。如果是個戴十一隻金鎦子的貴婦,說老李在聯合國當秘書長範五都能信。
道貌岸然者必下賤,怎比一站街女子。
女子沒發覺範五在懷疑,還在喋喋不休:“有啥不知道,早前啊我們總叫老李家的夾肉餅吃,便宜呀,有麵有肉的。後來叫三盛園的包子,有麵有肉的。”
她們,她們吃得起有麵有肉的餐食,而洋車夫吃不起,這就是大半夜打聽老李必須問窯姐的原因。
“三盛園在哪個方向?”範五問。
女子手指西方,範五辨別一下,那是人民電影院的方向。他想起來了,三盛園包子鋪就在電影院對麵。
夜色更深,秋風更涼。範五沒有道謝,徑直向包子鋪走去。
身後的女子還在大聲說話,話語中帶著笑意:“叔,回不回來給我贖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