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糾纏不清的問題。
世界上到底是先有了範五,還是先有了奉天城隍範有賢。或者說範五前世就是範有賢,而有關範有賢的這段故事早已存在,範五不過是如實的回憶起來,並記述。
以上假設都不成立,沒聽說過這個城市出現過一個名叫範有賢的城隍,無論這裏叫盛京、奉天或沈陽,都沒有這回事。
範城隍是杜撰的,但徐麻子是真實存在的,以及徐麻子的後人,直到範五臨世,都是白紙黑字,受法律保護的。這一切是怎麽攪在一起,範五的腦子凝固了。
“兄弟,裏麵坐吧,別愣著了。”徐麻子拉開屋門。
這間正房,範五是那麽熟悉,熟悉到每塊玻璃都記錄過他的成長。這鋪炕,大小沒變,多少次範五為了躲避父母的體罰躲在這張炕上假裝睡覺,姥姥把住屋門不讓“打手”進來,使他躲過N次皮肉劫難。
熟悉的炕櫃,熟悉的圓桌,熟悉的藤椅……範五的眼睛濕潤了。
徐麻子在支使張媽上菜,圓桌上放著一口銅火鍋,熱氣騰騰。
這火鍋範五也認識,隻不過他見到這火鍋的時候,此鍋已傷痕累累。是姥爺從煤棚子裏翻出來的。
“今天什麽日子呀,還吃鍋子,有大喜事吧。”範五客氣到。
東北人家的火鍋隻有逢年過節時才拿出來,吃這東西成本很高,有菜有肉,各種調料,還得燒炭。不但窮人家吃不起,有幾個小錢的富人也舍不得。
看情形,以節儉著稱的徐麻子今兒是下了血本,難道就是為了勸自己賣房?那他可虧大了,他不知道範五是臥底,金牌臥底。
“還什麽喜事不喜事,給兄弟接風洗塵,隨便吃一口。”徐麻子擺出很隨便的樣子,但範五看得出來,他在點桌子上的菜盤,夠八個也許就什麽都不用上了。
屋裏隻有範五和徐麻子兩個人,山東人的規矩是家裏有客人開飯,女人和孩子不可以同席,長子和姑爺在家長特許下才可以坐下,否則隻有在旁邊陪說話的份,走開還不行,就這麽霸道。
除了張媽,沒看到其他女眷。徐麻子的第一個老婆生過長子長女後就早逝了。接下來娶了第二個,就是範五姥爺的母親,據說姥爺兩歲時這位母親也去世了,於是又娶了第三個,第三個生了個兒子也撒手西去,太姥爺又娶了第四個。
在範五眼裏,這位太姥爺就是媳婦終結者,他送走了第四個媳婦後,又活了好多年。這是什麽精神?這是堅決陪你到老的精神,一直陪到沒,俠義呀。
不知道目前什麽情形,範五也不敢胡說亂打聽,於是坐在首席一言不發。
徐麻子給範五倒上一杯酒,酒是燙過的,酒壺還冒著熱氣:“來,大哥敬你一杯,一路勞乏今天都解了。”說罷徐麻子碰了一下範五的酒盅,先幹了。
白酒,範五最多喝一兩,再多就得倒下。他知道徐家的規矩,晚飯二兩酒,由桌上的人均分,喝光就算完,決不貪杯。
桌上就兩個人,這一兩酒是躲不掉了。
範五也端起杯,謝過後幹了。隨後就是各種吃,言語間都是研討吃的東西,什麽羊肉嫰不嫩,酸菜酸不酸,蠣蝗鮮不鮮……
幾盅酒下肚,徐麻子看出來範五臉色微紅,這是上勁了,此時才是聊天的大好時機。他哪知道,範五的膚色已經從脖梗子紅到腳後跟。
“兄弟,你人好,命就好,交下田五牛這個朋友,江湖人真義氣,眼都沒眨,房歸你了。”徐麻子嘴裏雖然嚼著五香花生米,還是清晰的表達出來這段意思。
五香花生米是姥姥姥爺每頓飯必有的小菜,主要是為了下酒。就像孔乙己有茴香豆就能喝酒,好在五字隻有一種寫法,不然一吃飯老兩口就在那比學問,多煩人。
從徐麻子嘴裏蹦出田五牛三個字,差點讓範五從椅子上滑到地下。他……他……他認識田五牛?!
範五腦子飛轉,暗叫不好。
有些事他好像搞明白了,那就佛家所說的顯像法則。當初他寫《石奉山的民國歲月》時,田五牛居住的小院就是按老徐大院構思的。這事他沒跟任何人說過,徐麻子怎麽會知道,怎麽會把這兩件事連在一起。
又是一片混亂迷茫,田五牛的那間小房是房東錢先生的,本想買房的錢都捐出來救何君然了,他哪有錢置辦產業。再說,後文書也沒提他,他怎麽還會出現?
這時已經出現兩個問題,一是徐麻子什麽時候成了這院子的主人,錢先生哪去了?二是田五牛哪來的錢買房,為什麽要送給自己。
在與徐麻子之間,這些都不是問題,範五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徐麻子一定都知道。那麽要緊的是把這段故事摸清。
範五酒醒一半,又得開始作戲弄假,不能漏出破綻。
“田大哥義薄雲天,與他結識三生有幸,隻可惜大哥走的太早,沒享幾天清福啊。”範五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場麵話。
徐麻子接過話頭:“可不是嗎,一提起老田我這心裏就不得勁,要不是他,我也買不著這院子,那是咱的恩人啊。來,喝一口。”
酒盅相交,清脆的一聲,又是一盅酒下肚。
範五更糊塗了,你徐麻子置辦產業,關一走鏢的什麽事啊,田五牛與你有交情?我的天,這田五牛壓根不存在呀,莫非這位太姥爺也不存在。那可麻煩了,範五也不存在,咱們跟這是怎麽回事呀。
借著酒勁,得讓徐麻子把話講出來。
“我雖是一介書生,可就喜歡江湖上的仗義事,徐大哥你再給我講講,我就愛聽這段。”範五雞賊,想從徐麻子嘴裏套出事情梗概。
天下真有這麽巧的事,徐麻子好像就愛說這段。一時興起,索性脫掉馬褂,解開長衫扣拌,袖子一卷,開講了。
山東人說話愛比劃,嘴動手也動。範五覺得徐麻子跟何君然有一拚,吃開口飯也餓不著,隻是句句都是倒口受不了。
“再早啊,這院子是錢先生的……”開始了,“我呢在城裏中街有幾間鋪子,一家人都住鋪子裏麵。”徐麻子說道。
姥爺家在城裏有買賣,範五聽自己媽叨咕多次,看來是真的。
“田大哥呢在張大帥武備學堂當教官的時候,經常帶人來我這買些粗布,說是給學生做練功服,要扛磨的厚實布料。一來二去就熟了,田大哥辦事講究,從不拖欠,那是奉軍的管代,多大官職,沒架子,知道體貼人。”
範五聽著都不像話,田大哥是奉軍的教官,怎麽又成大清的管代了,那能一樣嗎!也許管代一職在徐麻子心中最神聖,隨他說吧。
“有一天一大早,田大哥跑到我鋪子裏,他聽我念叨過想買個院子,一家老小的總住鋪子裏不體麵,有個安穩住處才像過日子。大哥說發舒裏有個院子要賣,地處城外但離北市場近,價錢低,誰買誰合適。”
徐麻子說到這好像很得意,自己小嘬了一口酒。範五明白,是錢先生要賣院子,但為什麽賣不知道,這時候正是表現出自己知情的好時機。
範五也喝了口酒:“錢先生人也不錯,徐大哥竟遇上好人了。”範五陪著笑,觀察徐麻子的表情,評估自己是否說對了。
“可不!”徐麻子一拍大腿,把範五嚇一跳,這太姥爺怎麽還一驚一乍的。
“老錢賣這院子真不貴,一千二百大洋,你想想,這院子值四千大洋呢,這價他就賣我了。”徐麻子頗為得意。
事出蹊蹺,老錢為什麽如此低價賣院子呢?
“要不說都是江湖人,事辦的講究。院子一賣田大哥就沒房住了,人家老錢賣的價低有條件,得留間東房給田大哥,多講義氣!”徐麻子說完這段,在歇氣。
哦,這間房是這麽來的,不是田五牛買的,是老錢送他的。
沒等範五找個話頭繼續往下問,徐麻子自己就開口了:“老錢這事辦的義氣吧,還有更他媽義氣的!”
怎麽還罵上了。範五抻長脖子,他覺得太姥爺說書比何君然有前途,就是不知道會不會擺刀槍架,要不讓他站起來說得了。
“你知道老錢賤賣院子是幹什麽?”徐麻子把臉湊過來,故作神秘。
範五哪知道,隻好催他快說:“你講你講,你講的帶勁。”
有捧場的當然賣力氣,徐麻子眯起眼睛:“他是為了湊錢去買祥德旅館呀……”
故事都是瞎編的,範五卻不認為這段是瞎編的,怎麽就那麽接洽圓潤。
“對!大哥再講講老錢為啥買祥德旅館!”詢局的起哄架秧子,台上的豈能不賣力氣。
“祥德旅館原來的老板是誰呀?”徐麻子賣了個扣,又接著道:“那是奉天特高課的特務,他弟弟是誰呀,少帥的貼身副官,都是一般人嗎?!後來不知道為啥就反水了,哥倆跟著一個京城來的前清遺少造反,在城邊子被日本人給打死了,這就是叛匪。叛匪的產業誰敢買,弄不好就是通匪,人家老錢敢買,買了,大洋八千塊。”
徐麻子顯然有些累,喝了口酒,又夾起羊肉片在鍋裏唰。
這時的範五感覺到有張大網正向自己罩下來,這張網,網住了他人生中所有的故事,每個網結都是一條靈魂,他觸碰到的靈魂都會加入他這曲折的人生。
《石奉山的民國歲月》中的老錢,買了《奉天範城隍》中趙平的旅館,而自己的親太姥爺目睹了這一切並參與其中,還讓始作俑者,自己的親重孫子證實一番。
範五已經沒有力氣再叫聲好,他心力交瘁。他要把虛幻的故事和親曆的現實分開,像這樣糊裏糊塗的攪和下去,自己早晚神經分裂,在夢裏就分裂,不想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