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林知道李二寶喝上酒後是什麽德性,今天如果不是實在找不到人說話,他絕對不會下這麽大本兒款待這個酒懵子。
李二寶這人不喝酒的時候是把好手,辦事,幹活,做人都沒得說,一但小酒進肚,個個都是他孫子。
他主動認爺爺這事是頭一遭,這倒引發了陳桂林的好奇,姓李就是你爺爺,陳世美還是我大爺呢。
“李哥,喝酒喝酒,認爺爺這事沒勁。”陳桂林故意堵李二寶的嘴,他知道越不讓他說他越得說,這就是酒的好處。
“我認什麽爺爺,我是說我爺爺也叫李臣風,沒說這保人是我爺爺。看這點酒把你喝的,糊塗勁兒大了去了。”李二寶說。
李二寶夾了塊鬆花蛋送到嘴裏,陳桂林覺得他沒喝多,比自己清醒。
“咱爺爺這名起的豁亮,一聽就是幹大事的人。”陳桂林捧了一句。
“敢情,我爺爺當年也是縣政府的官員,解放後沒多久就給當國民黨特務斃了,我沒見過。”李二寶說。
沒想到李二寶祖上有頭有臉兒,還是個官。
“李哥,民國三十七年是哪一年啊?”陳桂林問。
李二寶掏出手機,搜了一下。
“1948年,轉年咱們就全國解放,解放後第二年我爺就給逮了。”
陳桂林腦子算計著時間,1948年史家人把這麽值錢的櫃子托付給自己爺爺,那肯定是害怕解放軍打過來跑了,自己爺爺能接這麽個差事看樣也不是什麽貧農,不過沒那麽富有罷了。
但劃分成分的時候竟然能劃個貧農,這不是件容易的事。自己小時候依稀記得爺爺穿著講究,從不幹農活兒,每天讀書寫字,說話也是慢條斯理文縐縐的。
自己那爹可真是貧農,窮的養活自己都費勁,托觀世音菩薩的福,沒餓死。
沒想到李二寶還有這麽牛逼的爺爺,從他身上可一點也看出來任何遺傳,也混的跟自己一樣挖坑栽樹,想到這陳桂林笑了。
“李哥,你爺爺這麽牛逼,你咋混這樣,你爹不長進啊。”陳桂林調侃了李二寶一句。
李二寶也在笑:“我爹就甭提了,我爺爺確實是政府官員,有我奶奶作證。”
越說越離譜,李二寶還有奶奶活著,建國七十年,他奶奶活著不得一百多歲了,這麽長臉的事沒聽李二寶提過,他又在酒後吹牛逼。
“喲,咱奶奶還活著,那就是一百多歲的老壽星了。”陳桂林不願跟李二寶抬杠,順著他敷衍一句算了。
李二寶臉上一紅,低聲道:“哪有一百多,今年八十八歲,是我爺爺的姨太太……”
陳桂林瞪著李二寶,想不到這窮哥們兒的爺爺還有姨太太,這姨太太還活著,這麽有錢的爺爺沒準真是保人李臣風。
“李哥,就憑咱倆這緣分,你這位爺爺八成就是保人,你想想,咱倆為啥感情這麽好,爺爺輩兒就是哥們兒。”陳桂林嬉皮笑臉,他覺得這事挺有意思,既然這麽巧,那就巧下去看看啥樣。
李二寶有點不耐煩,邊啃雞爪子邊含混道:“別瞎扯,我爺爺那是官員,有小老婆,你爺爺是種地的,我爺爺能管你爺爺的事?你爺爺願意,我爺爺也不能幹啊。”
倆爺爺差點說成繞口令,陳桂林意識到這事值得一問,他又向李二寶那挪了一點,湊到李二寶耳邊道:“李哥,大電視不想要了?你奶奶要是知道這事,把實情告訴我,我就知道該怎麽對付史家那夥人,現如今情形你也知道,我太被動我不占理呀。”
李二寶好像也覺得這事怪異,不管怎麽說陳桂林的爺爺在城裏混過,更重要的是李臣風這個名字在一個小縣城裏很難有重名的機會,那麽……
兩個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李二寶也有了興致:“那咱們試試?”
“試試!”陳桂林堅定的回答。
這位奶奶現在住敬老院,李二寶的爹沒了,其他叔叔大爺也不待見這位奶奶,李二寶小時候這奶奶帶過他,所以他把僅剩點孝心都奉獻給奶奶了。
敬老院也在市郊,離陳桂林這五十多裏地,兩個人商定明天早起去敬老院。陳桂林少不了許願要孝敬奶奶五百塊,而且來回路費全包。
酒喝到半夜,陳桂林讓馬大姐把西廂房收拾一下,李哥晚上住這。又讓馬大姐預定台車,明天一早出門,還去弄了一付拐。
李二寶有點晃,說不用弟妹費力,就在這屋對付一宿得了。馬大姐筋著鼻子扇著滿屋酒氣煙霧,說老陳家規矩大,這屋不許外姓人住,還是趕緊去西屋吧。
第二天,一輛微型麵包車載著陳桂林和李二寶到達一座敬老院。
敬老院有點破舊,在門口小店買了點水果。水果品相不太好,賣水果的麵相也不太好,一付愛買不買的架勢。
陳桂林抽出一百塊錢交給司機,今天包這輛車了。又給李二寶一百塊錢,算是給他的車費,又把五百塊錢單獨揣進上衣兜。兩個人才走進敬老院大樓。
李二寶跟守門的打了招呼,看樣挺熟,因為陳桂林腿腳上不了樓,又沒有電梯。陳桂林獨自坐在一樓大堂的長椅上等著。
陳桂林掏出五百塊錢給李二寶,李二寶也沒客氣,一手握著錢一手拎著水果往樓上走。
李二寶看模樣莽莽撞撞的,居然還是個孝順的人,看來他那知書達理的爺爺遺傳給他不少好東西。而自己好像也有爺爺的遺傳,那就是頑強。爺爺從城裏回鄉下都沒有消沉,精精神神的走完一生。
等了兩根煙的工夫,李二寶背著一個老太太從樓上走下來。陳桂林架著拐站起來,心中愧疚,這麽折騰老人家於心不忍。
李二寶把老太太放在長椅上,有些氣喘。陳桂林給老太太問了好,老太太很高興,看得出來,她好久沒見過親人了。
李二寶示意陳桂林趕緊問,該交代的他都交代完了,要問的簡潔,老太太過會兒沒準糊塗勁兒就上來了。
陳桂林心領神會,靠近老太太,在她耳邊說道:“奶,問你點事,李臣風是誰呀?”
這句問完,李二寶鼻子都氣歪了,斜眼瞪著陳桂林,嘟囔道:“你把我奶當傻子呢,她上來明白勁兒比你聰明十倍。”
老太太把腦袋向旁邊歪了一下,側身道:“那麽大聲幹嘛,我不聾。”這嗓門到把陳桂林嚇一跳。
“李臣風是我們家老爺,他字臣風,名彥,我們家老爺走的早,二寶最孝順了,來了就給我送錢,他賺點錢也不容易,五百塊可不是小數。”奶奶字正腔圓的答道。
陳桂林撇著嘴看了一眼李二寶,接著問:“爺爺當年在哪上班呀?”
“什麽上班,那叫當差,他是北嶽縣政府的書記員,當年除了縣長就數他了,那風光勁兒,現在的官比不了。”奶奶答。
老太太一點都不糊塗,幾十年的事全記得,陳桂林心中充滿希望:“奶奶,爺爺活著得的時候,認識一個叫陳龍軒的人嗎?”
老太太兩眼發直,表情凝固,好像在記憶裏搜尋這個名字。陳桂林回頭看了一眼李二寶,心說這五百塊花的值不值,全在這一問了。
李二寶也抻著脖子等他奶奶回答,他到不心疼那五百塊錢,這件事要是真和他李家有牽扯,那這櫃子...就不是一台大電視的事了。
奶奶眼睛一亮,說還真有這麽個人。
陳李二人心髒跳動加速,張大眼睛等老太太往下說。
“這個陳龍軒是縣裏管錢糧的,跟我們家臣風多有走動,人挺好的,知書達禮,每次來都不空手,最不寬裕的時候也買幾個柿子,鴨梨什麽的。他有倆兒子,大的那年十八,小的才六歲,他媳婦沒見過。那大兒子長的威猛,十八歲樣貌跟二十多歲似的,小的老實,都不錯。”
李二寶這奶奶沒生養過,所以對別人家的孩子很在意。而陳桂林有點糊塗,他沒聽說過爺爺和爹提過他還有個大爺,陳龍軒的確是他爺爺的名字,可這大兒子是哪來的呢。
事情有了岔頭,陳桂林又不敢跟老奶奶細問大兒子的事,這才想起來問史文功是什麽人。
“奶奶,還有個叫史文功的您聽說過嗎?”陳桂林問。
奶奶笑了:“孩子你可真糊塗,史文功就是縣長呀,我們臣風和陳先生都在他手下當差,這你都不知道。”
陳桂林很後悔自己把那張契約燒了,如果不燒,現在就拿給老奶奶看看,上麵的筆跡她應該能認出來,敢情這仨人真是一夥的。
李二寶也坐在老太太身邊,他沒聽過他爺爺這麽多事,小時候家裏亂成一鍋粥,這位姨太太奶奶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家裏都把她當傭人,整天忙不完的事。
“奶奶,您記性真好,這麽多年的事兒還都記得,真了不起!”陳桂林嘴甜,忙誇老人家幾句,老太太聽完這話,臉上洋溢著驕傲,側頭又看了李二寶一眼,那意思是沒給他丟臉。
陳桂林拚命琢磨這大爺哪來的,又不知道該怎麽問,躊躇間李二寶頭往後仰,在奶奶腦袋後麵小聲說:“趕緊問櫃子,趁老太太明白,你幹嘛呢你。”
李哥提醒的對,陳桂林忙問道:“奶奶,有這麽件事,當年史家存放我家一個櫃子,現在人家後人來了,想要回去,我爺沒跟家裏提過這事,我不知道真假,有張契約是李臣風爺爺做的保人,我想問問您,有這事嗎?我怕被人家騙了。”
答案即將揭曉,有或者沒有,這也算宣判陳桂林的時刻,這一百萬就像一堆紙灰,隻要老奶奶氣力夠用,一吹可就沒了。李二寶也瞪大眼睛,好像這裏麵忽然有了他的什麽事。
老奶奶低下頭,自言自語:“史家人還真逃出去了,後人還能回來,真是好福氣還造化。”
李二寶實在是耐不住了,陳桂林太墨跡。他知道該怎麽才能把這件事問明白。
“奶,你把契約這事詳細說說,要是真有這事,桂林家的櫃子就得給人家拿回去了,桂林家窮,那櫃子值一百萬呢。”
老奶奶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神情不凡,儼然大戶人家太太的風範,鼻子裏哼了一聲:“一百萬很多嗎,我要告訴你們那櫃子值千萬你們是不是還要殺人了。”
李二寶看了眼陳桂林,埋怨他問的囉嗦,奶奶看樣要犯糊塗,給櫃子翻了十倍的價,今天看樣是問不明白了。
“這事真有,那天我也在場。”奶奶平靜的說出這句話。
陳桂林第一反應是扔掉雙拐,腳傷能否恢複已經不重要,早好一天早一天挖坑,興許連挖坑這活兒都沒有了。李二寶這時對奶奶肅然起敬,臉上多了些謙和,一點都不急了。
“陳龍軒的大兒子是共產黨,民國三十七年帶人襲擊縣保安隊的軍械倉庫,妄圖搶奪槍支火藥。還打死兩名保安大隊的人,最後被駐紮城外的國軍包圍,一十六人悉數被擒,陳世偉作為首犯被判處死。”
陳桂林眼睛都直了,昨晚他隨便說了一句陳世美是他大爺,沒想到他這從天而降的大爺居然叫陳世偉,也對,自己爹叫陳世俊,靠譜。此刻,陳桂林相信冥冥之中早有定數,一輩子該說的該做的都在那擺著呢。
“那年陳龍軒為保兒子性命,找我們家老爺跟縣長求情,史縣長當然不肯,擔著人命的事他哪敢作主。有一天我們家老爺把史縣長和陳先生請到我們家,一起商量這事。家裏擺了一桌酒席,十六個盤子八個碗,那酒是二十年的女兒紅,碗碟都是道光朝的......”
李二寶拉了下老太太的袖子,意思是咱就別吹了,說正事。
老太太撇了下嘴:“席間我們家老爺跟史縣長講了當下的時局,共產黨已然得勢,大軍打過長江,到北嶽是早晚的事,現在不留個後路,將來怎麽辦。史縣長倒也幹脆,說食國家俸祿不能做悖逆之事,放人絕無可能,況且自己全家即將轉往海外南洋,不能因為這事誤了家人。”
陳桂林越聽越糊塗,敢情自己這大爺還是個老革命,也是他老人家死的早,要不然自己家也不至於過的這麽慘。史縣長真不是東西,敢殺自己大爺,這櫃子說死也不能還給他們家。
“您倒是說契約的事啊,他大爺死不死跟這不挨著。”李二寶有點急。
“怎麽不挨著,你老實聽著。”老太太很不高興別人打斷她。“我們家老爺知道史縣長為人,這事的確難辦,雖然他們三個有些舊情,可枉法之事卻做不得。我們家老爺又勸了半晌,陳先生也是痛哭流涕,到最後還真想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啊?還有法子?陳桂林一腦袋問號,徹底懵了。自己這陳世美大爺要是沒死,怎麽從沒聽爺爺和爹提過,人去哪了?李二寶也啊了一聲:“能活?”
“史縣長家逃亡南洋,有件東西帶不走,此器物價值連城,得托付個人幫忙守著,這樣的人難尋,得有過命的交情,還得能守得住口風。”老奶奶講道。
陳桂林有點明白了,這條炕櫃換了自己大爺的一條命,倒是不虧。可自己這老革命大爺哪去了。李二寶也聽懂了,接下來壓根就不會有他什麽事,白跟著緊張半天,索性掏出根煙要點上。
守門的大爺看李二寶要抽煙,忽的從座位上站起來:“出去抽!”氣的李二寶又把煙收起來。
“最後史陳兩家達成協議,史縣長想辦法放人,陳先生看守那個器物,我們家老爺做保人給寫的契約,兩家各執一份,當晚就寫好按了手押,往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李二寶樂了:“奶,這事您怎麽這麽清楚,從頭到尾全知道,不是您編的故事吧?”
老太太瞪了一眼李二寶:“那天我在旁邊伺候,布菜斟酒,你奶奶我那時候出得了廳堂,別人都不成。”李二寶吐了下舌頭不吭聲了。
老奶奶講完這些有點累,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陳桂林已經死了心,櫃子沒了,他的關心轉向了他大爺。李二寶徹底沒什麽盼頭,他覺得這事已經講明白,自己該背奶奶上樓休息了。
李二寶一起身,陳桂林就示意他別急,還有事要問。李二寶皺起眉:“還問啥呀,櫃子是人家的,趕緊還人家吧。”一付極不耐煩。
“奶奶,奶奶。”陳桂林得抓緊時間:“那個陳世偉哪去了您知道嗎?”
老太太白了陳桂林一眼:“陳先生怎麽有你這樣的孫子,沒大沒小的,怎麽可以直呼名諱,那是你長輩。”
“對對,我大爺我大爺,我大爺哪去了?”
陳桂林可以沒有櫃子,如果有個老革命的大爺也能借點光,雖然家裏從沒提起過這人,也許這人借不上什麽力,可還是要試試,抓住這根稻草。
“你這大爺被史縣長悄悄放了,放完人史家就棄官掛印,聽我們家老爺說陳世偉又找到解放軍,在雙堆集戰死了,你們家還是烈屬。我們老爺就沒那好命,縣長跑了,他就是縣裏最高長官,被當作反動派給斃了。”
故事的結尾不太歡樂,老奶奶陷入黯然,李二寶恨恨的瞧著陳桂林,背起老太太上樓了。
真沒想到,自己家還出了個革命烈士,可沒人提。陳桂林倒是想起來每年春節的時候,村委會都給家裏送春聯,還給個大紅花,但每次都被爺爺藏起來,也不貼也不掛。
李二寶下樓,扶著陳桂林一起上車,兩個人都很沉默。臨分手時李二寶看著陳桂林良久,他想不明白自己家跟這個人哪來的這麽多舊事,但有一點確是同病相憐,都曾經富有。
馬大姐把陳桂林弄上炕,看臉色知道沒什麽好結果,也就沒問。陳桂林把兜裏剩下的錢掏出來散扔在炕上,往被垛上一倒,閉著眼睛不說話。馬大姐識趣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