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修養,固與學識有關,家規如何也是衡量的標準。現在的孩子的矯情自私除了嬌生慣養,也怪家裏沒了規矩。某不才,打小就因為繁瑣的家規所累每日遍體鱗傷,苦不堪言。
隨便說幾條。吃飯時左手不放在桌子上,必打,吃飯時嘴發出聲音,必打,夾菜時到盤子遠離自己一邊,必打,用筷子翻弄菜或夾起來再放回去,必打,大人沒動筷子自己先夾菜開吃,必打,添飯說成要飯,必打,吃飽了不個招呼說我吃飽了再下桌,必打......有次,遵守了上述這些規矩還是挨打,我姥爺帶我和表弟在院子裏放個小方桌先吃飯,菜飯上齊,姥爺剛端起酒杯,我和表弟忘了因為什麽坐在桌邊打鬧在了一起,表弟把筷子隨手扔在桌上,伸手打將過來,我為了快速迎敵立馬把筷子插在盛滿米飯的碗中央,插的那叫一個穩,待某正要打出一際重拳,忽覺得有兩道黑影灌頂而來,憑我靈活的身手側身閃過,正要反手一擊,卻看我家姥爺橫眉立目血灌瞳仁,我......我遭你了我?麵對強敵我撒腿就跑,我那姥爺從院子裏一直追出胡同口,有百米之遙。
他當然追不上我,我與哥幾個每天苦練閃展騰挪他哪是我的對手。站在街口半天,姥姥才出來接我,劈頭就說:你怎麽把筷子插在碗裏,那是給死人上供的插法,筷子隻能平放在桌子上,不能遠離碗碟,你忘了?
哦,忘了,忘了,光想著對敵了,確實有這說法。既然錯了,那麽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向姥爺道歉認錯,二,戒飯餓死。我就恨自己,怎麽就那麽寸跟他同桌出事。
那年我六歲。
其他的求虐方法層出不窮。踩門檻上,打,見長輩不打招呼,打,大人指派做事喊三聲搭理,打。我都上高二了,因為和表弟對弈正酣,我爸喊我包餃子,喊了三聲我楞是沒動地方。我爸那暴脾氣操起鐵鍬就要劈我,被眾人搶下,他怒氣未消,又走進前來想把我摔倒。我那時已比他高,他拉扯了我幾下無效,更是氣急敗壞。這檔口我是萬萬不能還手,那樣壞了我忠孝的名聲,想想也忒沒勁,索性自己躺下得了。從那以後,他再沒打過我。
老徐大院的規矩大,逢年過節正餐的時候女人不許上桌,男丁吃罷女人孩子才可以吃,一種菜炒兩盤。過年給長輩拜年得磕頭,當然長輩也僅限於太姥,姥姥姥爺,三十晚飯前要放鞭炮,半夜吃餃子前要放鞭炮,初五晚飯前要放鞭炮,
各類門側要貼對聯,門扇,水缸貼福字。姥爺寫了一手好毛筆字,所有對聯,福字都由他寫,表弟磨墨,我負責裁紙。貼對子的時候,我和表弟一個刷糨子一個把對子貼上,姥爺遠遠的站著看看是否貼的周正,每一個新年都是他獲得成就感的好機會,雖然工作方麵他也出類拔萃,可惜我們看不到,也沒人關心打聽他的車床,怕他說起來沒完。
在這個院子裏,說謊就是死罪。無論什麽原因,隻要說謊,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說謊者的命。可是我們不知道為什麽又很樂於說謊,可能是因為白天大人不在家給了我們太多犯錯的機會,假使不編造幾則謊言恐怕早已被打的命喪黃泉。
我有三個表弟,不知道這個稱呼排的對不對,我姨的兩個兒子和我舅的一個兒子。其中兩個年紀與我相仿,白天院子裏就剩我們三個爭奪天下,而每到晚上都是世紀審判的時候,白天犯的錯,自家處理自家的孩子,三更夜審潘仁美。
我那二表弟跟姥姥姥爺一起住,犯再大的錯也沒人揍他,第一嬌慣,第二年紀比我們小罪責也小。我和我舅那個兒子一般大,他家和我家住隔壁,原本是個穿堂屋,中間有道薄木門,後來那木門釘死了,各走各家正門。
那時我爸在撫順工作,上下班要坐火車,早上5點半就得走,晚上7點才回家。於是每天最危險的時段是晚七點至早五點半,他休息的時候必須得保證全天不犯錯。也別說,我那二表弟這個害人精,在我爸休息的那天又害我挨打。有個夏天,我爸在屋裏學外語,我就納悶,那破外語有什麽好學,你為什麽不出去釣魚,遊泳,或者跑會馬拉鬆。他在屋裏學外語,我和表弟在院子裏搶一個玻璃瓶,這廝那天不知道為什麽如此大膽,居然敢違朕意,說啥也不放棄那個瓶子,我倆爭吵聲音越來越大,終於驚動了太上皇。
家父皮膚黝黑,在沒見過非洲黑人之前我總以為他肯定是從非洲騎黑熊趁夜色偷跑到中國的。那麽黑的臉,沉著,手裏還拿個小竹條,忽的就出現在我們眼前,孤便知禍事來了。他站在我們中間,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表弟,略微思索了一下說:你歲數大,打你!
我為什麽一生追求公平,民主,自由,想必列位可一斑窺豹。憑啥呀,我年紀大就打我?那殺人團夥年紀小的就無罪釋放唄,你懂不懂法,懂不懂要證據確鑿,懂不懂要保護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你懂不懂……,小竹條已經抽在屁股上十幾下,凶手扔了竹條逍遙法外去了。
那麽如果我爸不在家......
我媽五點下班,這時我就要祈禱隔壁不要出現什麽異常,最好是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快樂生活著。我會拿起一本管他什麽書坐在緊靠薄木門的椅子上假裝閱讀,豎起耳朵傾聽隔壁的動靜,如果一切都是靜悄悄,至開飯時我就敢大大咧咧,嗬嗬咧咧,呼三喝四。如果,為什麽要說如果,如果隔壁發出一聲慘叫並伴著牛皮帶抽打在身上的悶響,那麽大事不好,定是有事走了風,具體啥事不知道,作惡多端的我們誰知道這一天裏哪一樁犯了天條。
隔音再好的屋子也無法遮蔽那種嚎叫,還持續那麽久。我那表弟是個沒骨氣的貨,整段拷打中唯一能聽到的台詞就是服了,爸我服了,江姐勇鬥國民黨的小人書算是白看了。當我正為這沒骨氣的同伴憤恨的時候,我媽就會尋聲來問:你們今天幹什麽了?
我們幹什麽了,我哪知道我們幹什麽了,因為我們什麽都幹了。我媽馬上會去隔壁打探,有時確實沒我啥事,有時我是主謀。如果我媽氣的要死,就會用她的懲罰方式,擰大腿內側,堪比江姐竹簽穿手指甲,真的很疼,“哎呀,哎呀,哎呀”我疼的叫出聲,但決不屈服。如果罪不該死,那她會說:等你爸回來的。這比立馬上刑更可怕,恐懼的含義不是刀落下來,而是刀懸在頭頂。在這期間的預懲罰是站牆角,炕上兩堵牆的交叉直角處,我得筆直的站在那,一直站到我爸下班後接受處罰。
挨打次數太多,什麽原因幾乎都忘了。有一次在我媽學校,老師們都去上課了,我自己爬上一個房頂放風箏,正好有個老師經過,她嗬斥我說很危險,讓我馬上下來。爺爬上去容易嗎?爺才6歲,所以有點小不冷靜,我就把人家給罵了。為人師表的老師,一點素質都沒有,不懂得忍辱負重息事寧人居然給我告狀去了。我媽也分不清家裏外頭,當那老師麵就訓斥我,讓我賠禮道歉,搞的我一點麵子都沒有。這還不算完,回家又告訴我爸了,嗬,這兩口子多沒溜,他們居然沒揍我,找根麻繩把我綁丁香樹上了......
真是革命洗腦電影看多了,這叫什麽懲罰方式。我倒也挺高興,心裏完全是革命英雄麵對反動派的氣概,他倆綁完就躲屋子裏樂,我都看見了他們在門玻璃後麵的身影。當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幸好是夏天,一點都不冷。我心想,他們會不會像燒洪常青一樣弄點幹柴燃了我?那我要喊哪句口號,“共產黨萬歲”還是“為了新中國前進”或者“向我開炮”,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姥姥上廁所打我麵前經過,一看就急了,解救了革命同誌並在反動派門口大罵了半小時,掩護著傷員去難民營住了一夜。
有驚無險的事永遠是奇跡,盡管很少。白天大人都上班,我們就自己找東西吃。姥姥家的廚櫃很大,裏麵有吃的,有其他家庭很少能見到的白麵饅頭。一旦餓了我就去翻廚櫃,找到什麽吃什麽,那天,我拿了一個饅頭吃掉了。晚上姥姥回來發現饅頭少了一個就問我吃沒吃,壞的習慣總會找到機會坑害自己,我忘了正在忙著玩什麽,不假思索頭都不抬隨口答到:沒吃。姥姥又接著問:誰吃了?
我抬起頭,忽然感覺好像禍事又來了。那年頭,糧食是很重要的家庭財產,丟了饅頭屬於丟了糧食,這是大事。謊言一旦打好了地基,除了一磚一瓦的堆砌下去沒別的辦法。說謊基於恐懼,因為我們不知道做的事那一件是違反規則,為了自保唯一能做的就是否認所有可能引發處罰的事端,否認是本能的避禍方式。這次避禍麻煩大了,在姥姥追問誰吃了這個問題的時候,愚蠢的我又杜撰出一個替死鬼,鄰居家的一個小孩。事態已經失控,姥姥居然去鄰居家核實這件事,
那孩子家長表現出的極其不滿,一點擔當都沒有,兩人險些發生了爭吵。姥姥很氣憤,向我媽通報了此事,責成我媽嚴肅處理。我媽當然又對我嚴刑拷打,我當然寧死不屈,於是站牆角等我爸回來。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頓打是躲不過去了,現在要緊的是製定對策怎麽以最小的代價贏得最不疼的皮肉。
七點半準時,我爸到家了,我在牆角站的筆直。他倆嘀咕著什麽,我想肯定是我媽在進讒言,把我這點小事添油加醋。豎起耳朵聽,什麽也聽不到,隻見兩人有說有笑,很高興的樣子。敵對階級又謀劃出什麽罪惡的毒計屠殺革命黨人,讓我這麽忐忑。清楚的記得,那天晚上我爸喝的粥,就那破夥食也不可能這麽高興,一定是有對付我的高招。
我爸吃完飯,洗漱,那時妹妹好像不到兩歲,他抱著妹妹對我說:你今天犯什麽錯了。我看他態度還不錯,有誠懇談判的意願,答道:吃了個饅頭,說沒吃,說謊了。我爸又問:為什麽說謊。我答:忘了。“說謊對不對?”我說:不對,再不說謊了。“洗漱,睡覺吧,明天向你姥承認錯誤。”
哎呀,這就完事了?會不會是個圈套?眼看著他倆給妹妹洗澡,打理她睡覺,好像是這事就這麽算了。運氣如此之好,匪夷所思。
第二天,我媽問我知道不知道為什麽昨晚沒挨打,我當然不知道。我媽神聖的說:你爸入黨了!
入黨了……我就免於體罰了?我得感謝黨?黨的光輝籠罩著我,真尼瑪搞笑,希望他天天入黨。這也許是這輩子唯一一次因黨受益的事。這倆沒原則的人,還借黨之名大赦天下了。
父親去世了很久,一想起他我還是恐懼。當年老徐大院有句咒語:連良來了。此句一出,作為妖孽的我當場就夾著尾巴四下逃竄。我爸叫連良。
挨罵,因為妹妹犯錯,不是我犯錯,因為我歲數大!
略微思索了一下說:你歲數大,打你!
想想也忒沒勁,索性自己躺下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