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爺 範有賢
1908年11月,老佛爺慈禧大葬。
街上陰風陣陣,昏天黑地。幾千架穿官衣騎大馬的紙活在靈柩左右,更顯恐怖。隊伍行至東直門外賓觀禮台,忽一外使驚呼: it’s bleeding... 。陪同清官尋聲望去卻見棺槨有血滲出,大驚失色,忙報與攝政王載灃。載灃攜李蓮英與榮壽固倫公主一同前去瞧個端倪,果然與所報無異。載灃大驚,差點昏倒在轎子裏,李蓮英還算鎮定立刻差小太監請國師前來。
那國師是位喇嘛,一直伴隨隊伍前行,見此情景到不驚慌,到了載灃轎子前施禮緩緩道:”王爺勿驚,十殿閻羅手下鬼差在棺槨之中互毆。”載灃和大總管不解,喇嘛接著說:”老佛爺陪葬之物皆乃稀世珍寶,所謂陪葬無非是孝敬東嶽大帝及其手下以保逝者陰間續享榮華富貴,可隨葬之物著實珍貴,件件絕世,東嶽大帝非戀財之主,逐賞與十殿閻羅。十殿閻羅派了手下收取冥器,因薄厚不均,故此動了手腳現了血汙。”
載灃看看大總管,大總管瞧瞧固倫公主,都是滿臉狐疑。公主俏聲對載灃道:”一派胡言,斬之。”大總管連忙擺手。
載灃定了定神:“尊駕以為如何應對?”喇嘛說:“萬事皆有定數,隨他去吧。”載灃不再說話,大總管連忙道:“尊國師吧。”公主問到:“就這樣任其奪搶?”道士笑道:”即已是冥器陽間之人便無權染指,誰動了那邊的東西必賠上性命,尤已歸十殿閻羅帳下,凡人或想不舍嗎?”公主聽了也隻好作罷,長歎一聲流著眼淚轉回大隊之中。載灃本已心神不寧,精疲力竭,老佛爺和皇上前後腳都走了,這大清國風雨飄搖,他那年幼的兒子未來日子福禍未卜,趕緊辦完了這檔子喪事好做打算,他退入轎中搖搖晃晃的繼續前行。
那喇嘛看著送葬伍搖頭不止,大總管皺了下眉忙問:“就這般帶血葬了?”道士冷冷的回:“皇家氣勢已鎮不住地府神鬼,這大清氣數盡矣,總管大人還是早做打算吧,少則三年多則五載,本朝必亡。”李蓮英急忙看左右無人鬆了口氣,道士也知道這滿門抄斬的預言不該在這當口說出,歎了口氣:“此後百年中華必遭塗炭,諸神已不佑泱泱上國,可悲可怨。貧僧也告辭了,大人自求多福吧。”
李蓮英剛想說幾句客套話,那喇嘛一眾已經走遠。當下這幕在李蓮英的殘生裏不斷重現,終鬱悶成疾,三年後歸西去了。
第一章
話說範有賢在雅明閣前一槍轟在左胸當街斃命,眾人皆驚閃身後退,李謙更是嚇得尿了褲子。地保忙去喊了巡警又通知了董風,巡警查看了現場說自己找死的不管,街麵自己處置。地保又哀求董風接了這門白事葬了六爺,董風自不推辭,一則六爺與他有些交情,二來還有九妹的情分。
六爺祖墳在河北,董風窮人一個也買不起墓地,隻能買口薄材裝殮了六爺準備拉到東郊找塊地埋了。買了裝老衣裳,香燭紙錢等物,雇了輛車,載上棺材出發。
六爺這一槍著實帶勁,胸口一片血紅,但卻沒見流血不止。這裏有個蹊蹺得道個清楚,清末民初民間流散大量義和團丟棄的火槍,俗稱單子蹦,打一槍就得填藥裝彈。六爺在白溝買的這把火槍更是被做了手腳,大清律民間私藏火器斬,後來也是斬不過來便沒了法度,義和團潰滅,武器便被撈偏門的小販收藏以圖倒賣。火槍裝鐵砂鐵彈足以致命,小販懼怕搞出人命受連累就用砂彈代替了鐵彈,一槍打出去雖是驚天動地力道卻是不足,10米左右傷不了人。沒想到這六爺抵住胸口開了一槍,當場就連震帶嚇昏了過去,皮肉必定受傷,紅彤彤的一堆。
車至東郊,找了片亂葬崗雇那兩個力巴開始挖坑。
董風拿出裝老衣裳準備給六爺換上,嘴裏念叨:“六爺哎,兄弟貧寒,不能風光大葬,委屈您了。”說罷去解六爺肩下的衣扣。
董風手剛搭上衣扣稍用力去解,忽然從六爺喉嚨裏詭異的低哼了一聲:疼啊。眾人嚇了一跳,倆力巴及車夫更是拔腿狂奔數十步。董風沒跑,心想這六爺準是心有不甘,還魂一回托付點身後事也未嚐不可。於是問道:“六爺,還有未了的事?”
這六爺眼也不睜,隻是低聲喊疼。
董風說:“六爺,還有什麽事兄弟去辦,您開個口就成,到了清明祭日兄弟按例送錢,您就放心去吧。”話音未落,六爺把眼睜開了,眼珠四下轉了轉,好像沒看清形勢,望空呆了一會忽地坐起大叫到:“幹嗎?!這是要埋我?!”
聽了這句,董風一屁股坐在地下,一幹人等全楞在原處。這範有賢 他沒死。
範六爺瞅瞅地上的動風,望了望遠處的雇工,扭頭看著地上的淺坑笑了:“你六爺沒那麽容易死。”一陣劇痛襲來,又撲通倒在棺材裏麵。
董風站起來,知道這不是詐屍,活人。事到如今倒是犯了難,這活人可比死人難伺候,連忙喊遠處的力巴過來把六爺從棺材裏抬出來平放在馬車上,撕開衣服查看傷口。
“六爺,感覺怎麽樣?”
“董風啊,疼,我疼啊。”六爺呲牙道。
“那我給您找大夫瞧,準沒事,您再忍會。”
“找大夫?回北平城啊?我不去!我寧可死這。”範有賢想起來自己為什麽會躺在這,為了這張臉絕對不能再回去,這光棍耍完了再厚著臉回去求活命這槍就白挨了。說完閉眼不言聲了。
董風知道六爺脾氣,死要麵子活受罪,可這荒郊野外的哪去尋大夫。倆力巴心有不快,人沒死抬人挖坑的錢恐怕要賺不著,車夫到是歡喜,一來一回兩趟活還得加錢。眾人各懷心腹事,有喜有憂。
遠遠的山路間駛來一駕馬車,兩匹洋馬健碩,疾馳如飛。不間來到眼前,車夫勒停馬車,車門一開下來一名洋教士,金發碧眼,一邊觀望一邊走了過來。董風一看洋人來了精神,教會常無償救治窮人,這洋教士可是救命稻草。
教士徑直走到六爺身前,也不言聲查看傷口:“不礙事,外傷,槍傷吧。”董風一聽有門,連忙哀求:“洋大人,您可得救救命。”這六爺閉著眼睛嘴裏吐出一句英文,洋教士微微一楞,用英文回了一句,然後對眾人道:“抬到我車上,回教會。”
董風掏錢打發了車夫力巴跟著馬車一起去了教會。
教士喊來幾個信徒把六爺抬進屋裏開始救治,董風思謀著事到如今該如何善後。
大約一個時辰,洋教士從屋裏出來,略顯疲憊:“病人沒事了,皮肉打爛,需要靜養數日。”聽這話董風一塊石頭落了地,問到:“您看,在您這養著成嗎,我給診費。”說罷掏出一把大洋。洋教士沉思了一下:“好吧,你留些錢我找人買些營養,別的不要了。”董風千恩萬謝,鞠躬作揖。本還想進屋與六爺道別,安撫幾句,洋教士說已經睡了,隔日再來吧。董風作罷,告辭回城。
洋教士送至門口,董風忽然想起件事,問道:“六爺跟您說了句什麽?”洋教士答道:“神愛世人。”動風一臉狐疑,又問:“那您答的什麽?”“哈利路亞。”洋教士說。
董風腦子裏琢磨著這兩句能救人命的江湖切口萬般不解的回去了。
第二章
北京的初春有些冷,風沙漫天,尤其城外的村落。
近倆月的調養範六基本傷愈,隻是胸口留下了亂亂糟糟的篩子眼。救他的人是個美國傳教士,名叫塞巴斯蒂安,範六叫他塞爺。兩人有時用英語交談,有時用北京話調侃,倒也有趣。這期間董風來過幾次,送錢還買些吃食,來了也不提琉璃廠的事,也不問那對瓶子,寒暄幾句就回了。 六爺心知董風是個君子,有修養懂禮數,開始後悔沒讓九妹嫁給這樣的好人。
教會坐落在一村子的西南,兩進的大四合院,十幾間房子,六爺住在後跨院的北房。這一天太陽高懸,明亮刺眼,卻沒有烤在身上的熱度。六爺倚著門框坐在馬紮上曬著太陽想著心事。他想起了九妹,後悔本可以憑借董風全作的那張畫讓她過上舒心享福的日子,因自己狂傲貪婪葬送了這一切,也葬送了她的婚姻。他想起了董風,那麽本分的一人,苦熬苦掖還是沒落什麽好,跟那茹二奶奶過日子能有什麽樂趣。他想起了李謙,這孫子怎麽黑的自己還是沒有完全想明白,枉在這街麵混了半輩子,什麽齷齪勾當沒見過,到了還著了他的道。他想起了汪懷,這貨雖然貪財好色,小人心思,但為達目的勤懇耐勞也算是長處。他想起了琉璃廠的各色人物,想起了自己熬鷹架犬,想起當貝勒爺時的風光體麵……
恍惚間,他憶起了躺在棺材裏的一幕。六爺有些眩暈,趕緊把馬紮往後拽了拽,讓身體依靠在牆上。哆哆嗦嗦抽出一隻炮台煙點上。他想起來那天蘇醒前的一些事。
那天六爺確信自己個死了。死就死吧,活著也是沒裏沒麵,黑白無常把自己一鎖愛就哪哪去吧。但聽見有個聲音:薄子上沒他名字喊我來幹嘛?六爺心想無常鬼還有帳呢,暗自好笑。那個聲音又道:土地何在?另一個聲音答道:城隍大人,卑職在。六爺心想城隍和土地來了,黑白無常沒來,這倒是蹊蹺。
“範有賢陽壽未盡,送我這我怎麽發落。”那城隍道。
“陰魂已到墳地自然歸地府處置,是生是死小神不敢妄加決斷。”那土地道。
“爾等食受人間香火卻盡幹些添亂的事,”城隍微怒,土地不再搭音。“還得找人引他還陽,真是多此一舉。”隔了片刻,那城隍又言道:“他命不該絕尚有未盡家事,這人帶不走。”六爺暗罵這死還這麽費勁,我哪有家了,有家我也不回。
那城隍厲聲道:“茲有範有賢,壽祿未盡,判歸陽間延壽,路途神鬼不得阻擋,違者收其魂魄。”隨後感覺被推了一下,頓感周身劇痛,那片傷口便有了感覺。忽然那土地爺聲音響起:“範有賢還陽,冤魂惡鬼讓路。”睜開眼就看見一臉惶恐的董風。
一隻炮台吸到根,煙屁股還燙到六爺的手。這是夢還是真事,範六心裏嘀咕,但沒死成卻是真的,可是不死又去哪裏呢,在北京城栽了那麽大的麵,海口也誇了,槍子也吃了,再回去低眉順眼的活著,六爺做不到。爺們吐個唾沫就是釘,六爺我就死定了。
說範有賢祖上那可是赫赫有名,遠的範仲淹不說,有憑有據的範文程確是六爺的老祖。
範文程,字憲鬥,號輝嶽。事清太祖、清太宗、清世祖、清聖祖四代帝王,乃大清重臣,為清王朝奠定基業立下了汗馬功勳。一十八歲於沈陽縣考取秀才,八旗攻下撫順之時與其兄長投奔了太祖,而後建功立業。傳了幾代到六爺這枝是越混越不成樣子,朝廷不再感恩範家,六爺上兩代力主洋務運動失敗,徹底淪落。遭貶的遭貶,被拿的被拿,六爺府上被朝廷抄了個精光,皇上網開一麵沒發配他族人戍邊寧古塔,其他旁枝四散奔逃各尋活路。到如今舉頭無親,低頭無故,怎一個慘字了得。屋漏偏逢連夜雨,又趕上這麽檔子事,連吃棒子麵窩頭的心都沒了。
六爺不信那個城隍,幻覺,人到這份上夢見誰都不為過。想活很難,想死總比想活容易些吧。六爺我就是活夠了,活的不耐煩了,活了沒有臉了。越想越惱火,恨不得趴炮口上找人來一下子。那槍不成事,這年頭到處是騙子,來那麽一槍確實風光體麵提起,遭罪的結局卻沒想到。槍,可能是假的,藥,也可能是假的,這些都不靠譜。溺水,溺水不能給我來個滄海桑田,直接站在沒水的河底吧,對,找個水泡子了斷咯吧。
想到這六爺精神振奮。琢磨著得換身行頭,幹幹淨淨的走,可兜裏沒錢,就尋思著塞爺那有董風給留的錢,取幾個用用,想到這起身向前院走去。
轉至前院塞爺門口清清嗓子道了一句:塞爺在屋嗎?沒人應答,又喊了一聲:“塞爺,在嗎?”還是沒人,向左挪了兩步探頭隔窗向屋裏望望,室內光線太暗看不清什麽,轉身叨咕了一句“大早上的哪去了這是。”剛要下台階離開,忽聽見屋裏有人搭言:“塞大人進城有事,說是晌午回來,您進來等會這也快晌午頭了。”六爺一隻腳懸在台階之外沒踏下去,覺著聲音有點耳熟,頭也沒回應了一句:“那我待會再來。”這隻腳剛踩下去,身後的門吱扭扭一聲開了,一蒼老聲音道:“是有賢少爺嗎?”
六爺心頭一怔好熟的聲,猛回頭見一老者鶴發童顏,不是別人卻是老管家範青。這範青打六爺記事就在府裏做事,是老爺的貼身管家,府裏事無巨細他都參與過問,深得老爺信任。大清一倒家也散了,聽說範青去給老爺守靈就再也沒見過。
“範管....”話說一半六爺趕緊改口“範大叔”這都民國了,再以管家稱呼頗有不恭。那範青一看真是範有賢連忙單腿微屈,打了個謙“六少爺您吉祥!”六爺連忙還禮“您吉祥您吉祥”。言吧兩人已是淚眼相望。
範青拭拭眼睛也不多說,拉起六爺就走。六爺忙問:“咱這是去哪?”“回家再說”範青答道。兩人行了幾裏進了一座城隍廟,年久失修院落破敗倒還整潔。範青引著六爺進了東廂房,兩人坐定,上了熱茶,範青上下打量著六爺長歎一聲:“少爺,我可算等到你了。”
第三章
上回書說到六爺偶遇老管家,那真是百感交集又莫名驚詫,範青知道六爺心裏疑惑就把這之前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老佛爺下葬那天國師喇嘛做了個預言,而後離京。那會六爺父親剛好在內務府當差,官居掌儀司部署主事,正好聽見喇嘛的話心下大驚,安排好屬下料理出殯隊伍帶上兩個親兵策馬狂追。追至京郊總算截住了喇嘛一幹人等,範老爺滾身下馬撲通跪在大喇嘛麵前:“國師救我!”那喇嘛與他早就相識,平常吃穿用度都是由他供奉,也不驚訝。喇嘛連忙攙扶範大人起身:“範大人,天機不可泄露啊。”範大人道:“國將不國,國師念在下平日裏鞍前馬後到底也給指條生路。”言罷又要跪拜。喇嘛無奈,想起範大人對自己確實關照有加,這生死攸關之際不搭一把也太過絕情。
喇嘛喝退左右,拉起範大人緊走兩步到一僻靜之處,低聲道:“範大人,你我之交甚密,我今天就說上幾句你且聽真。”範大人側耳細聽,喇嘛道:“大清滅範家滅,家道旁落,唯你六子可續範家香火,重振家業。破敗之時你遣一心腹常駐與京郊城隍廟中,待你六子與之接頭,而後需此子返盛京原籍重修城隍廟宇方可破解範家黴運。”範大人呆呆的發愣,追問了一句:“為何常與城隍為伍?”。喇嘛道:“你先祖陰間位居盛京城隍,因範文肅投靠清廷被同僚不恥,大清旺盛之時無人敢言,若大清氣絕必被責罰,你家六子前世亦為城隍,維此人可消災解難。”
範大人犯嘀咕了,六少爺不務正業不著四六,他能挽狂瀾於既倒,多少有點不靠譜,還想再問,喇嘛說:“日後自有他的運程,不必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