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73年上大學的。那年我還在黃土高原插隊,村裏就剩我一個人了,好不淒慘。鄧小平恢複高考,讓我看到了希望。我的英文俄文雙雙考全縣第一,北外來招生的一位王老師第二天找到我,向我道賀,通知我被北外破格錄取,入學後直接上英語係二年級。不料,張鐵生一張白卷讓我的美夢成了泡影。聽說那位王老師與其它學校的招生老師聯合起來跟上麵抗掙。為了保留原來的入學考生,他們增加幾個名額,錄取了幾個當地幹部子女,然後偷梁換柱,把原來自己手裏的考生換給別人,上交了一份全新的入學名單,騙過了當地教育局。經過這番調包,我起死回生,慶幸地回到了北京念數學,24歲開始了我人生新的一段不平的路。
北京師範大學數學係人才濟濟。已故數學泰鬥傅種孫與湯璪真早在四、五十年代就建立起師大數學係的壯勢。 王世強、張禾瑞、郝鈵新又將師大數學係的教育水平推到了全國前茅。張禾瑞的《近世代數基礎》,以及與郝鈵新合寫的《高等代數》,成了各大專院校數學通用教科書,為北師大數學係的名聲打下了基礎。 從莫斯科大學畢業的劉紹學,華羅庚的研究生嚴士健以及本係培養的王培莊均屬年輕少壯派,劉紹學後來成了國內環論方向學術帶頭人之一,創建了代數表示論研究方向。嚴士健成了代數、數論及概率的權威,並在師大創建概率統計教研室。汪培莊是中國模糊數學的創辦人。我的數學高等教育就是在這樣優秀的環境中開始的。
第一天上課,嚴士健老師手裏拿著與北大閔嗣鶴先生合寫的《初等數論》走進了課堂。七年來第一次走上講台,下麵坐著工農兵學員、革命小將,他看起來有些緊張。但在開學前的建校勞動中,他和同學們已經建立了融洽的師生關係,再憑著他多年的教學經驗,他胸有成竹地開講了。
“同學們,我們現在學習的是數學。顧名思義,數學就是數的科學。因此,不論今後我們要學什麽,首先要對數有個清晰的概念。” 嚴老師開始把我們引進數學的大門。他在黑板上畫了個圓圈,然後問道,“同學們,這是什麽?”
“一個圓圈,”一位同學答道。
“百分之百正確,”嚴老師讚賞地說。“但是英文老師會告訴你這是英文字母‘O’,化學老師會告訴你這代表氧氣,而我會說這是個零。這個圓圈隻不過是個符號而已。再比如,‘V’是什麽?英文老師會說是英文字母,物理老師會說代表速度,而我呢,我說這是5,是古羅馬的寫法。我們今天所通用的數字是阿拉伯數字。”
嚴老師繪聲繪色地用天上的星星和海灘的沙子比喻數字的浩瀚。他請每位同學拿起尺子,然後問道,“你們猜一下,從零到一之間有多少數字。”
教室裏一片寂靜。
“你們相信不相信,如果海灘上的每一粒沙子是一個數字,海灘上的沙子填不滿零到一,” 嚴老師略帶南方口音的比喻隻引起了幾個人好奇的眼光。“再猜猜看,一個火柴盒和一個火車車廂,哪個能裝更多的數字呢?”
教室裏仍是一片寂靜。
“幸虧我們這門課不必去操這個心。我們這門課叫初等數論,是研究整數的規律和特點。” 嚴老師意識到也許他講得太抽象了,該言歸正傳了。
“其實,我們已經學過很多數論方麵的基本概念,象最小公倍數,最大公約數等,都屬於數論的範疇。我們在大學要繼續學習數論,最重要的三個概念是奇數、偶數和素數。我們先看看奇數和偶數是什麽…”
嚴老師帶著我們遨遊了數學世界,用了一節課的時間開闊了我們的眼界,清除了我們頭腦在農村插隊幾年留下的鏽垢,潤滑了思維的齒輪。可是並不是所有同學都有同感。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的數學高等教育就此畫了個句號。
革命小將們造反了,他們要行使工農兵學員“上管改”的權利,要在大學進行教育革命。他們把嚴老師趕下了講台。以後幾天我們沒有上課,批評嚴老師講的仍是封資修的那一套,討論在新型大學應該學習什麽。嚴老師也參加了我們的討論,馬上向同學們承認錯誤,做深刻檢討。他過高估計了講台下麵學生的水平,許多同學是文革開始以後才上初中,實際上什麽都沒學,他們真實的文化水平隻有小學。經過一個星期的討論批評以後又開課了,從分數和小數的加減乘除運算學起。
班裏畢竟還是有老三屆的同學,包括幾位高中生。除了我和兩位老高一的以外,還一位蒙古族同學巴特爾,原北京二十五中老高三。很快我們就發現這樣學下去隻是浪費時間,就自己找來高等數學參考書,上課的時候自學起來。沒想到被其他同學發現,批評我們是走白專道路。在一次辯論會上,巴特爾和我站起來為自己辯解,但無濟於事,敗下陣來。大家批評我們看不起農村同學,隻顧自己,我們應該幫助別人,全班一起進步,和他們一起“上管改”,進行教育革命。
就這樣,革命小將占領了講台。班裏的黨支部書記高啟如帶頭講小數和分數在農業方麵的應用。其他同學也跟著上講台,“活學活用”。最高學府還成了憶苦思甜的講台,同學們發自肺腑地感激黨,讓他們成了祖祖輩輩第一代“大學生”。
班裏大部分是農村同學,都很樸實、熱情,他們從農村到城裏上大學,可以看出來缺乏自信,保持低調,順應潮流。盡管在很多問題上我們的看法不同,我和他們三年相處得很好,包括黨員和班幹部。唯獨高書記專橫跋扈,自以為是,還處處跟我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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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