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獨上西樓 (一百二十五)教師
自從北京的中小學恢複了正常教學之後,出現了師資嚴重短缺的問題。過去的教師,一部分因為年齡大退休了,另外一部分人因為政治上有問題被罷免了教師的資格。經過研究和討論,北京市教育局做出了決定,從上山下鄉的1966年北京高中畢業生中間挑選一批當年學習優秀的回來教書。遠在內蒙古插隊的冷國慶就是這群幸運者之一。
自從來到內蒙古,冷國慶隻回家探親過一次。並不是他不想家,也不是母親和哥哥姐姐們因為當年的事歧視他,主要的原因是沒錢。坐車需要錢。據說很多插隊的隊員扒火車回家。但是冷國慶不敢冒險。再說,回了家也還要吃飯。他一年到頭幾乎沒有休息日,年終結算的時候,他不欠隊裏的口糧錢已經相當不錯了。打算從隊裏分紅,拿錢是癡心妄想。
隻有一年,要過春節了,隊長看他這麽多年沒回過家,發給了他一隻羊。國慶請人把羊宰了,賣掉半隻羊和羊皮,背著另外半隻回了家。那一年奎雲剛剛從河北農村回來。家裏沒有任何收入,隻憑三個哥哥姐姐接濟。冷國慶隻在家住了一個星期就走了。作為兒子,不能給母親養老已經是很慚愧了。不能再吃哥哥姐姐們節省下來的那點孝敬母親的嚼穀。
在隊裏,有些知青出工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們聚在一起打牌,喝酒,聚眾鬧事。有些人從當地老鄉家偷雞摸狗用來打牙祭。冷國慶從來不入任何一個小團體。那些人嘲笑他,說他膽小如鼠,他置若罔聞。他成了知青群體中名副其實的孤狼。孤獨,寂寞,無聊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是何等的痛苦。但是當年盲目地隨大流,背叛家庭,帶著紅衛兵去抄自己的家所犯下的錯誤讓他追悔莫及。他知道耐不住寂寞的後果,痛下決心絕不再犯。
那唯一的一次探親使冷國慶有了意外的收獲。回程的行李裏裝滿了曆史書籍。那是他父親的收藏。所幸文革時沒有被全部燒毀,所幸兩個侄子在最艱難的那段時間裏將這些書籍保存了下來。從此,他不再寂寞。史記,漢書,後漢書。雖然沒有辦法將二十四史全套搬來,但是這些已經夠冷國慶讀一陣子了。他的業餘時間幾乎都花在了讀書上。很多部分因為反複研讀以至於可以背誦下來。
隊裏的牧民很喜歡這個老老實實幹活,不惹事,安靜讀書的知青。當接到通知要求推薦知青回北京做教師的時候,隊裏一致認為冷國慶是當仁不讓的人選。
告別了草原,冷國慶背著那一提包書籍回了家。他被分配到北京西郊的門頭溝區做中學教師。因為他在文史哲方麵比數理化強,他被學校安排在了曆史老師的位置上。
兒子順利回了城,還有了跟他父親一樣的職業,奎雲自然是十分高興的。但是門頭溝離北京市中心很遠。冷國慶隻好住在學校安排的教職工宿舍裏。他積極備課,盡可能地將曆史課講的有滋有味。為了讓學生們不會感到曆史是一門乏味的課程,冷國慶在課堂上常常插入一些曆史上著名的典故出處。學生們很喜歡上他的課。
1974年的清明節,冷國慶隨學校一起去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給革命先烈掃墓。那一天,革命公墓很熱鬧。來自北京各個學校的中學生們徒步走到西郊八寶山。花圈,挽聯堆滿了革命先驅任弼時的墓前。絕大多數學生對於任弼時這個人知之甚少。冷國慶給同學們介紹了任弼時的生平和革命業績。私下裏,他不禁暗自思忖:”如果任弼時不是建國不久就去世了,如今他會是個什麽結局呢?“當然這樣的話他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
八寶山革命公墓的西邊就是八寶山人民公墓。冷國慶自然不會忘記自己的父親冷清泉就葬在那裏。清明節後的那個星期日,冷國慶去給父親掃墓。與革命公墓相比,人民公墓是如此地破敗。許多年久失修的墳塋幾乎被野草淹沒,大多數墳前的墓碑都是東倒西歪,甚至殘破不全的。
按照號碼標出的位置,冷國慶費了一番精力才找到冷清泉的墳墓。墳包上的草被人修整過。看來母親或哥哥姐姐最近來看過父親了。冷國慶掏出手絹,將父親的墓碑擦幹淨。又從挎包裏掏出一瓶酒和一盒香煙。他將酒灑在父親的墓碑前,點燃了一隻香煙擺在了墓碑上。見四野無人,他跪倒在父親墳前,重重的磕了三個頭。要知道,那個年代裏,燒香磕頭都是封資修,被人看到是要惹麻煩的。
做完了這一切,冷國慶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坐在父親墳邊的草地上,拿出一隻香煙自顧自地吸了起來。縷縷輕煙被春風吹散。冷國慶一邊吸煙一邊向父親傾訴著:“爸爸。兒子不孝,很久沒來看您了。您大概想不到,我如今跟您一樣做了教師。這也許是老天眷顧,讓我們沒白做一場父子。您大概也不會想到,我是多麽的想念您。”說到這裏,一行清淚順著國慶的臉頰流了下來。他似乎全然不知,繼續說下去:“如果不是您對我從小的言傳身教,也許我不會有愛好學習的好習慣,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好運氣。在母親的眼睛裏,我是個遲來的累贅。在哥哥姐姐們的心目中,我是個不值得搭理的屁孩子。在侄子侄女們麵前,我又是個長輩。隻有您,從來沒嫌棄過我,從來沒對我另眼相看過。您在世的時候,我少不更事,沒體會到您的父愛是多麽重要。您走了,我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世界上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66年如果您還在,不知道我是不是還會做那種遭天譴的糊塗事。但是我也慶幸您走了,否則天知道您會遭受什麽樣的虐待。爸,我真的很後悔。媽雖然說過好幾次,她不計較我當年的所作所為。但是每次想起那個場麵,我就有錐心一樣的痛。“
一隻烏鴉站在剛剛發出綠色嫩芽的樹枝上,它對著冷國慶呱呱地叫了幾聲之後,向著灰蒙蒙的天際飛去。要下雨了。冷國慶收拾起了東西,對父親又是一鞠到地:”爸,您安息。回頭我再來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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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其實是最不容易的。其他孩子都有妻子,丈夫。他在內蒙真的是孤孤單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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