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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四)

(2021-02-19 07:50:08) 下一個

(四)

 

壯壯還不到兩歲的時候,他姐姐靜靜來了。一直寄養在山東老家的靜靜是被叔叔送到北京的。她叔叔是個高中生。

 

靜靜來後,D端著一碗大棗和核桃來到我家。“大媽,嚐嚐我的家鄉食品。”

 

“謝謝,謝謝。留著給孩子們吃吧。”母親客氣地說。

 

“他們還有。這個給您嚐嚐鮮。”D看上去很高興。

 

靜靜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她繼承了父母長相的長處。那一年她已經六歲多了。爺爺說她該上學了,讓叔叔把她送到父母身邊。

 

“她有了弟弟。再不回來,她爹媽大概就不要她了。”靜靜的叔叔對我說。這位叔叔的長相比D略遜一籌,個頭倒是高出去一些。他是學校田徑隊的跨欄運動員。我們都在上高中,自然有許多話題。他有著跟他哥哥一樣的爽朗,那大概是山東人的本性。瑞香在我們的對話中插嘴,總想把話題轉移到她能說得上話的地方去,但是非常不成功。

 

不知道瑞香是在什麽時候退出談話的,隻聽見她在叨叨嘮嘮:“別人呼呼你呼呼,跟人後麵舔屁股!”

 

“你說啥呢?”L聽見瑞香的叨咕,轉回頭問她。

 

隻聽瑞香在用山西話抱怨:“就知道巴結城裏人!再巴結也沒用,人家是北京的,不會嫁給他個鄉巴佬!”接觸久了,她們的山西話我基本上都能聽懂。瑞香的話讓我心驚,為了避免麻煩,我趕緊告辭。

 

靜靜的叔叔隻住了兩天就回山東了,靜靜留了下來。

 

現在我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來跟靜靜的任何對話。她是一個非常不愛說話的孩子。一開始總是笑,之後她的笑臉越來越少,逐漸地,她開始神情呆滯。

 

1975年一月,我高中畢業了。父親已經回到了北京,但是還沒有落實政策,官複原職。那一年,因為國家改變了政策,我被照顧留在了北京,等待政府分配工作。班上大多數同學去郊區插隊,極少數人應征入伍。送走了參軍和下鄉的同窗們,我開始了長達八個月的漫長等待。

 

那一年,北京市在各區縣進行了戶口核對,換新戶口本的工作。我的發小玲姐也在家等待分配工作,我倆被公安局征用,協助核對和簽發戶口。我們一起做了兩個多月的義務勞動。除此之外,除了偶爾跟玲姐去看看夜場露天電影,那幾個月的時間都消耗在買菜,做飯,洗衣等等家務上。於是,我有了足夠的時間觀察對門的生活。

 

首先是瑞香對靜靜的態度。天氣暖和起來後,她們的午飯基本上都是在室外吃的。壯壯在小竹車裏,瑞香喂他吃飯。靜靜自己端著她的搪瓷碗。我觀察到,一連幾天,壯壯吃麵,靜靜喝湯。終於有一天,我憋不住了。

 

“瑞香,靜靜的碗裏怎麽沒有麵條?”

 

瑞香看了我一眼,繼續往壯壯的嘴裏喂飯。“她一個女娃也配吃麵條?能喝口湯已經不錯了!“瑞香絲毫不掩飾她對靜靜的性別歧視。

 

”她還是個孩子,吃不飽飯是要影響正常發育的。“我也是從女娃長大的,最看不慣男尊女卑的那一套。

 

”咱不懂你們城裏人那一套。她長大了還不是嫁人。正常不正常的能怎麽樣。“瑞香沒忘了對我狠狠地瞪上一眼。

 

“她有自己的一份口糧,憑什麽隻給她喝湯。”打人休打臉,情急之下,這話被我忘的一幹二淨。小姑娘的戶口在這裏,每月有糧票。而瑞香是臨時戶口,什麽也沒有。當初靜靜住在爺爺家,瑞香吃的都是靜靜的口糧。如今她居然理直氣壯地虐待孩子。

 

“有口糧又怎麽樣?我在隊裏也有口糧,我的口糧還不是都喂了弟弟。要不說你們這些城裏人啥都不懂呢。女娃能跟男娃比嗎?”瑞香對我的揭短一點兒都不理會,繼續她的歪理。看來城鄉差別真的很大,瑞香的理論在我看來都是胡說八道。

 

我隻能寄希望於靜靜的父母,指望她至少晚飯能吃飽。

 

那個時候,院子裏隻有一個水表,一個電表。水電費是每家輪流統計,計算,收繳的。輪到D負責的那個月,晚飯後他敲開了我們的家門。

 

坐在椅子上的D顯得特別疲憊。他的顴骨突出,眼窩塌陷,臉色青黃,頭發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他的樣子使我想起了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裏的瓦希裏。

 

“給你D叔倒杯茶。”母親吩咐我。

 

“不用了。這年頭本來肚子裏就沒食,沒油水,再喝些涮腸子的茶就更空的慌了。”D抬手製止了我的行動。

 

母親站起身來去了廚房。她端回了一隻碗,裏麵是一個兩樣麵的饅頭。那個時候粗糧占糧食供應的將近一半,而且基本上都是陳年的棒子麵。隻有和白麵摻和在一起才不致於噎人。

 

D接過了饅頭大口地吃了起來。兩口下去,饅頭隻剩了一半。他突然停止了咀嚼,臉上泛起了愧色。母親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從廚房又拿來了一個饅頭。

 

“吃吧。這個饅頭帶回去給孩子們。”母親告訴D。D為自己的心思沒逃過母親的眼睛感到窘迫。他埋頭把手裏的饅頭吃完,接過了我遞上去的第二個饅頭,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裏。

 

“大媽,您也知道家裏多一口人吃飯是多大的負擔。實話說,這兩年我在家就沒吃過一頓飽飯。夜裏餓的睡不著,隻好多喝開水。”D不好意思的幹笑著。

 

那個時候的食品有多麽金貴我是知道的。母親身體不好,家裏的日常生活安排都是我操辦的。如果給哪位外地的親人寄去或稍帶去餅幹糕點之類需要糧票的東西,我和妹妹起碼一個禮拜沒有早餐可以消費。如果我的堂嫂,表姐帶著孩子從鄉下來多住幾天,我們就要把口糧分給她們,自己挨餓是一定的。何況瑞香已經在對門住了兩年多。

 

“這家的日子是怎麽混下來的啊,真難想象。”D走了之後母親在自言自語。

 

之後一直沒見D的影子。瑞香告訴我,他出差去了。一個多月後,D回來了,人變得黑黑的。

 

D回來之後,瑞香抱著一堆大紅的晴綸毛線來找我。“壯壯他爸去西藏出差給我買的。你幫我起個頭,我要織件毛衣。”我知道,毛衣毛褲是瑞香嫁妝的一部分。

 

當天晚上,對門發生了劇烈的爭吵。孩子哭,大人喊,還伴隨著乒乒乓乓的聲音。隨著摔門的聲音,一切歸於平靜。

 

第二天,瑞香及時地向我報告了戰況。原來,按照部裏的規定,長途出差是可以坐臥鋪的。如果選擇硬席,節約的部分可以作為獎勵送給員工一半。D為了留住這些錢,來去西藏都坐在硬席車廂。拿著獎勵的錢,他給瑞香買了毛線,給靜靜買了布娃娃,給壯壯買了架小飛機。就在孩子們高高興興地擺弄自己難得的玩具時,L開始抱怨。她強調D眼裏沒有她。L認為給瑞香買毛線是必須的,給孩子們買玩具純屬多餘。既然要買,就應該人人有份,憑什麽單單沒有她的禮物。

 

“給我買毛線是為了送我走。壯壯他爸說這家負擔太重,這樣下去大家都得餓死。我姨不幹了,一氣之下砸斷了壯壯飛機的翅膀。靜靜的那個娃娃也被她絞的不成樣子。壯壯他爸氣的直發抖,摔門出去了,一夜沒回來。看著吧,今天晚上他倆還得吵。”瑞香笑嘻嘻地告訴我,沒有任何的違和感。

 

我為孩子們失去難得的玩具難過,更為這對本來恩恩愛愛,如今吵吵鬧鬧的夫妻感到悲哀。

 

“夫妻哪有不打仗的?他們這算什麽?俺們村裏老漢把老婆打一頓那是常有的事。我姨也是,被她家慣的個小脾氣。她的養父母就她這麽一個孩子,把她當個寶,啥活兒也不讓她幹,慣的她啥也不會。現在他們都死了,啥忙也幫不上了。”

 

世界上的事情千奇百怪。按理說L被抱養被疼愛是件好事,但是養父母的疼愛居然給她留下的是這樣的結果。

 

壯壯已經兩歲多了,馬上就可以上幼兒園了。瑞香再住下去,這家真的要過不下去了。但是瑞香已經告訴我好幾次了,達不到她的要求就甭打算把她打發走。

 

“你知道嗎?壯壯他爸有毛病。”看我一直默不作聲,瑞香神秘兮兮地告訴說。

 

我看都沒看她一眼。以我對她的了解,越是表現出來感興趣的事她越是吊著你。

 

見我不搭腔,她有些忍不住了:”他會撒夜症。有一次半夜三更站在屋裏,兩隻手在頭頂上抓撓,嘴裏還壯壯,壯壯不停地叫。我姨廢了半天勁才把他按回床上,嘻嘻。“瑞香一定感覺D撒夜症的樣子特別好笑。

 

瑞香的話讓我想起當年D搬來時說他從部隊轉業是身體的原因。大概就是這夜遊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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