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1977年12月10日,星期六。自1965年最後一次高考之後,停頓了十一年之久的高考在北京舉行。與全市幾十萬考生一起,我走進了考場。
“怎麽好長時間沒見到你?去哪兒了?”考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女廁所門口遇見了L。
“我在複習功課準備考大學。最近常常住在廠裏,這樣可以節省點兒時間。”
“呦,你還要考大學啊!你有那麽好的工作,還上什麽學啊。再說,你也不小了吧?大學畢了業再找對象,可就太晚了。還是別考了,找個人結婚吧。你看瑞香,比你大不了幾個月,人家已經有孩子了。”
“我就是試試,不一定能考上。”這是我的心裏話。那一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心裏沒底是一定的。
“連考得上考不上都不知道,這不是浪費時間嗎?還不如抓緊時間趕緊找個對象算了。”L急切地說著。
我吃驚地看著她。知道她沒有惡意,但是心裏那一份別扭也是無以言表的。她自己的生活一地雞毛,婚姻也已經支離破碎,還一個勁兒的鼓動別人放棄理想和追求,急赤白臉地往婚姻裏鑽。不去參加考試怎麽知道自己是否能考上?廠裏報考的同事,有一位隻接受了四年小學正規教育的轉業軍人。人家都參加考試,我這高中畢業生怎麽就是瞎耽誤功夫了?
再說,就算我對自己的相貌和其它條件再沒有信心,也不至於才二十一歲就為自己是否能嫁出去而放棄一切吧?更何況在不經意間,已經有人對我產生了興趣,開展了攻勢,還實施了表白。看來我還不至於像個木頭樁子,不值得任何人關注。但是我沒功夫跟L瞎掰扯,趕緊道了別。
曆時兩天的高考終於結束了。考前複習功課造成的體力透支,考試時的高度緊張在精神鬆弛下來後一起找上門來。我病了,高燒和昏睡了兩天之後,我支撐著病體,搖搖晃晃地去上班了。
對於考試成績,我心裏沒數。隻知道數學考的還不錯,因為監考老師是數學教師,他在11號下午考語文之前告訴我:“這一教室的考生你的數學考的最好。我是教數學的,我認真看了你的答卷,沒發現有錯誤。”但是我的政治一定考砸了。人人都誇我的記性好,中學時期我能很快記住俄文單詞,數學,物理公式,甚至古文詩詞,但是我永遠記不住那些政治條文。這大概是我一直被評為“不求上進”的原因之一吧。
D家那一排房子的最南頭有一間小耳房,大約七,八平方米。那幾年由一位上海老太太占著。她夏天來住,天冷了,就搬到她女兒家去了。一把備用鑰匙留在了我家,老太太特別說明,她不介意我們去住。高考後,我和妹妹在那間小屋裏過夜。這樣可以躲過母親熄燈的催促。
終於有時間看閑書了,我捧著一本莫泊桑的《俊友》讀到很晚。仿佛才睡著,我被妹妹搖醒了:“快醒醒,有人叫你救命呢!”
我蹭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一陣暈眩和耳鳴。定了定神,聽到門外確實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盡管聲音很弱。急忙把褲子穿上,抓起棉襖的功夫隻聽砰的一聲門響,一個男聲高叫著:“哎呀,這是怎麽啦?”聽聲音是隔壁的翻譯,Z先生。
我慌忙推門出去,Z手裏托著L對我吼道:“他們可能中煤氣了,D和孩子還在屋裏!”。
D家的門大敞著。屋裏沒開燈,但是爐子的火蓋兒敞開著,散發著紅光。借著爐火的光亮,我看見D立在裏屋門口,一手扶著門框,眼睛上翻,樣子挺可怕。我叫了他兩聲,沒反應,推了一把,沒推動。情急之下,我一頭撞在了他的胸口上。D晃了晃,倒了下去。我試圖把他拉出屋,哪裏拉得動。四下看看,靜靜還在床上,趕緊把小姑娘抱出去。返回屋裏的時候,已經有其他鄰居聞訊而來。大家一起努力,把D抬出門去。
院子當中鋪上了被褥,D一家三口被安置在上麵,大家拿出自家的被子給他們蓋上。清醒後的D 痛哭流涕:“都是我的錯,半夜起來上廁所,我發現蜂窩煤爐子要滅了,就把蓋子打開了。想著如果著上來就能看到亮兒,再蓋上蓋子。沒想到自己睡著了。”
原來,L半夜被尿憋醒,剛一下床就頭重腳輕地栽到在地。她意識到中了煤氣,咬牙堅持爬出了家。她知道我就住在附近,一直叫著我的名字,要我去救命。
冷風吹過,我打了一個噴嚏。剛才跑來跑去,抱孩子,搬大人出了一身汗。這個時候才感覺到棉襖裏麵的睡衣還是潮濕的,人也像泄了氣的皮球,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看著這死裏逃生的一家,我為他們慶幸。同時希望他們因禍得福,重修舊好。
我母親當時已經退休,被街道居委會請去做安全員。D家發生的煤氣中毒事件讓她老人家很懊喪,感覺是自己的宣傳工作沒做好。之後,她專門去D家檢察爐子和煙筒,講解如何防止煤氣泄露。
高考之後就是耐心地等待,首先等來的是體檢通知。
為了防止走後門,接到通知的考生被要求在指定醫院進行體檢。我被安排在北京市第二醫院,在我們局總部所在地,北京電報大樓對麵的胡同裏。
那天醫院停止了門診,專門為高考的學生做體檢。大家排隊等候各科醫生的檢查。最後一項是總體評估。一位考生看見自己的評估為“合格”,非常不滿意,大聲吵嚷起來:“為什麽隻是合格,不是優秀?我要是因為體檢不夠好上不了大學誰負責?”
醫生笑了:“這位同學不要著急,這總體評估隻有合格和不合格兩種。你要是上不了大學也許是你的考分有問題,絕對不會因為這個‘合格’把你擋在校門外。”此話引來哄堂大笑。
而我卻笑不起來,我的總體評估上還沒有留下“合格”二字。
之後,好幾位醫生走來用聽診器聽我的心髒。他們聽完就走了,什麽話都不說。我心裏油煎一樣火燒火燎的,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參加體檢的人都走了,診室裏隻剩下我一個。許久,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醫生走了進來,坐在了辦公桌前。
“你的心髒明顯有問題,我們幾個醫生都聽過了。大家都得出了同樣的結論。“女醫生的胸前還掛著聽診器。
”雖然沒有驗血,但是據我從醫二十幾年的經驗,你一定有貧血症。這樣的身體狀況是不能去上大學的。大學生的生活很緊張,你的身體跟不上。”女醫生對我說。
我當然知道自己的心髒有問題。手術前體檢時也被醫生發現過。但是手術還是必須做的。醫生們在術前專門做了應急安排。之後父親帶我去看過專科醫生,據說我這是從娘胎裏帶來的毛病。當時沒有什麽醫療手段可以將其治愈。醫生說需要注意營養,注意休息。如此我的體質一直比較弱,容易疲勞有了合理的解釋。
“大夫,我以前也是結結實實,胖乎乎的。就這幾次手術把我搞成這樣的。我還年輕,很快就會恢複的。”我懇切地對她說。
“但是你心髒的雜音很重,心率不齊。上大學有多辛苦你不知道,我也是為了你好。”
聽了她的話,我的心在往下沉。淚水不知道什麽時候湧出了我的眼眶,順著臉頰往下流。我掏出手絹堵住洶湧而來的鼻涕眼淚。
須臾,我鼓足了勇氣:“大夫,求求您了。我好想去上大學!如果考分不夠,還可以再努力,體檢不合格,這輩子也就不用想了。考試前我一邊上班一邊複習也過來了。上大學是全脫產,怎麽反而不行了呢?”說到最後,我已經泣不成聲。急忙用手絹堵住自己顫抖的嘴唇。脖子似乎失去了支撐頭顱的力量,我將額頭搭在醫生辦公桌的邊緣上。
我的心裏別提多堵得慌了。有生二十一年,我好像還是第一次這樣低聲下氣地求人。過去無論是拉練學農,還是挖防空洞搬磚篩沙子,沒有一次因為我心髒不好而缺席過。如今卻因此而被阻擋在大學的門外。
半晌,隻聽女醫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哎,你這孩子也是夠可憐的。好吧,我給你放行。”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我看到體檢表上醫生最後的評語“合格”和她那美麗的簽字時,身體裏一下子充滿了力量。一股暖流奪眶而出,巨大的氣流吹出了一個漂亮的鼻涕泡。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恐慌,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我喜極而泣。
女醫生站起來走到我麵前,她撥開我散落在額頭上的頭發,幫我別在了耳朵後麵。“記著,如果你進了大學,別太玩兒命念書。你才二十出頭,今後的路還很長。如果拚光了身體,你這一輩子就毀了。”
從北京市第二醫院出來,已經是掌燈時分。踏著路邊的積雪,我滿懷欣喜地跨上七路公共汽車,向著家的方向而去。
班組裏的老吳說:“那個最先告訴你大學錄取通知的人,你會記他/她一輩子。”對於我來說,那人是否告訴我錄取通知,我都會對他永生不忘,因為他是我的父親。
父親在大學工作,我報考的是他供職的那所學校。體檢時經曆的一切我並沒有跟父母或其他人提起。
一天夜裏,我夢見一條巨大的蟒蛇盤在工作單位的樓道裏,嘴裏吐著紅色的信子定定地看著我。第二天上班,我把自己的夢告訴了班裏的同事。班長告訴我,夢見蛇是好事。“你應該很快就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了吧?”
那天傍晚下班後,父親告訴我,我已經被學校錄取了。父親帶來的好消息使我興奮地睡不著覺。但是上大學的路還沒有完全鋪平,我在母親那裏遇到了阻力。她不同意我去上大學。
至今閉上眼睛就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場景,父母和我在他們的臥室裏談話。這種情況在我的生活中還是第一次出現。
“你已經有工作了,還上大學幹什麽?上大學不就是為了找工作嗎?”這是母親反對的理由。我默不作聲。其實我早就知道母親並不支持我考大學。自從我報了名,我的家務活兒激增。下班後忙完家務,幾乎沒有多少時間複習功課。這也是我想方設法住在廠裏的原因之一。
考試前工廠給參加高考的員工放假三天。我沒告訴家裏,每天照常去上班,躲在曬圖室裏複習功課。另外,我報名時填的三個誌願都是父親所在學校,隻是專業不同。我知道,如果父親所在學校錄取了我,他一定會幫助我說服母親。
果然,談判是在父親和母親之間進行的。我一直不說話。在我的記憶裏,直到那個時候,我還從來沒有忤逆過母親的意願。但是這次不同,這是我拚盡了氣力得來的機會,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好在父親是我的同夥。
“今年那麽多人參加考試,考上不容易。怎麽能不讓她上呢?”父親在替我說話。
“她能考上,這就行了,說明她有這個能力。已經有了工作,大學也就沒必要上了。”母親堅持她的觀點。
他們爭來爭去,最後母親終於鬆口了。但是開出的條件很苛刻,每個月隻提供二十塊錢做生活費,寒暑假還不在內。“國家給學生的困難補助最高是二十二塊錢,我們總不能比那個標準還低吧?再說,我們並不是拿不出這點錢啊。”父親還在替我爭取。
“就二十塊,不願意就別去了!”母親堅持她的主張。
“好,就二十塊吧。媽,謝謝您同意我去上大學。”母親終於同意了,我大喜過望,完全不去計較母親的經濟製裁。隻要能去上學,每月是二十還是二十二塊錢對我來說沒那麽重要。
院子裏的鄰居們得知我要去上大學都為我高興,大家紛紛表示祝賀。D對此沒有任何反應,盡管煤氣中毒事件之後,他對救了他的鄰居們客氣多了。然而,我的心已經飛進了學校,他怎麽反應對我來說沒什麽意義。
“D現在每天回家,家務活兒也搶著做。就是沒什麽話說。”L告訴我,她看上去心情蠻好的。“那好啊,看來他有所改變了。”我的目光停留在L額頭上那道淺淺的傷疤上,那是她煤氣中毒時從台階上摔下來磕破的。我真心希望他們的婚姻如同她臉上的傷一樣,血跡斑斑,痛徹心扉,結痂成疤。雖然毀壞了容顏,但是畢竟不再流血,不再疼痛。
我告訴L,我要去上學了。今後住在學校,我們見麵和聊天的機會一定比以前少了。
”哦,聽說了。真不明白念那麽多書有什麽好。”我要是告訴她自己在北京市第二醫院和我媽那兒求爺爺,告奶奶,死皮賴臉才得到上學的機會,她一定以為我傻的吃鼻涕。
“我從小一看書就犯困,甭管是什麽書。“L笑嘻嘻地繼續。她的話讓我回憶起幾年前那個文藝範兒的D。看來他倆結婚前就有很大的差距。
壯壯還在全托幼兒園。他已經五歲了,是個很聽話的男孩子。靜靜那一年九歲,依舊非常安靜。
我無暇顧及對門的生活,因為我馬上就要開啟自己人生的新篇章了。
北京的變化太大了,西單十字路口已經麵目全非。過去的痕跡一點都沒留下,新建的buildings沒什麽特色。慶幸電報大樓還安然矗立,雖然裏麵的業務已經完全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