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女兒國

                   高原上的女兒國

 

 

秘魯第二大城市，Arequipa，海拔2400米。

 

碧空如洗，涼風習習。導遊告訴我們，下一個參觀的目標是修道院。之前在俄國參觀過白湖岸邊的東正教修道院St. Cyril。在奧地利參觀過多瑙河畔的天主教修道院， Melk Abbey。前者給我的印象是莊嚴肅穆，後者的印象是絢麗輝煌。然而無論肅穆還是輝煌，都沒有像Arequipa的這座修道院那樣給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使我產生了如此良多的感觸。

 

Santa Catalina修道院坐落在Arequipa的市中心。被譽為城中之城。整個修道院被高高的圍牆封閉，完全與外界隔離。修道院內有街道，墓地，教堂，學校，醫院，供水係統，室外洗衣場所，大食堂，以及由修女首領主持的行政機構。

 

高高的院牆內，大宿舍，小庭院，一共有兩萬多平方米的居住麵積。巔峰時期有400多人居住於此，1／3修女，2／3女傭和女奴隸。高牆內的建築色彩斑瀾，棕紅，碧藍，土黃，橘紅，純白的院落一層層展開。牆壁的最上部分及拱門下一律是雪白的底色，上麵畫滿了花卉，風景及聖經故事。據導遊介紹，不同顏色的院落代表了不同等級的居住區。每一個庭院裏都落錯有致地種植了各種樹木。樹蔭下，石磚鋪地，清幽典雅。修道院還有一個美麗的花園。碎石鋪就的曲徑周圍是歐洲的名貴花卉。還有精致的雕塑，美麗的噴泉點綴其間。修道院的水源來自山泉，供水係統設計精巧，嚴謹。後院的室外洗衣場所，其上水，下水，截流的設計安排讓人歎為觀止。

 

漫步在修道院中給人一種舒適的氛圍，美的享受。不像修道院，倒像是大戶人家的深宅大院。

 

公元1531年，西班牙人登陸秘魯。沒多久，歐洲人的洋槍洋炮就打敗了印加帝國的弓箭長矛。之後，秘魯被西班牙殖民統治了三百年。隨著西班牙統治者的到來，商人，政治家，神職人員，藝術家紛紛拉家帶口地湧入秘魯。他們運走了秘魯的大量黃金，白銀以及各種礦產，帶來了西方的紡織，開采工藝和基督教。除了首都利馬，名城Cuzco，Arequipa也興建了大教堂。不僅西班牙人信奉基督教，不少當地土著也漸漸受到影響，對上帝頂禮膜拜。

 

按照天主教的習俗，有錢人家的長子，長女是承擔家族興旺責任的不二人選。他們一般通過嫁娶來擴大家族政治勢力和經濟實力。次子和次女是要進入修道院，終生奉獻上帝，給家族帶來榮耀的。Santa Catalina就是秘魯的女子修道院之一。

 

公元1579年，一位富豪的遺孀傾其所有建了這家修道院。之後，信奉天主教的父母們陸續將他們的女兒送來這裏，以表示他們對上帝的一片赤子之心。

 

Santa Catalina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小社會。大到住房條件，身後的喪葬，小到平日裏的衣食都是按照等級分配的。

 

等級高的修女有自己的獨門獨院。院中有廚房，廁所，臥室，書房。有豢養小香豬（Guinea Pig，一種迷你型小豬。如今仍然是秘魯著名美食之一）和雞雛的圈籠，還有自製葡萄酒的酒缸。臥室內擺設著精致的雕塑，書房裏掛著出自名人之手的油畫。床榻有紗織幔帳，窗欞有絲綢窗簾。室外的台階有盆景裝飾，室內的家具有鮮花點綴。更有仆人和奴隸打點院內的一切灑掃庭除，養豬喂雞，縫補漿洗，烹調蒸煮。

 

等級低的修女們則隻能住集體宿舍，一般三到五人一間。她們吃大食堂提供的飯菜，自己打理其它雜務。不要說小香豬，雞肉，葡萄酒，頓頓都能吃飽已經很不錯了。

 

最高級別的修女死後葬在修道院的一個特殊庭院裏。她們的墓前樹立著高大的十字架，墓周圍種植了樹木，花草。其他修女去世後則葬在修道院旁邊的教堂後院裏。

 

修女的地位部分取決於她們高牆外的家族。有些人家道中落，有些人被家人遺忘。失去家族的經濟支持，修女們不可能養活仆人，女奴。更不能有足夠的資金養雞喂豬，釀葡萄酒。

 

據導遊介紹，Santa Catalina過去是百分之百的男性止步。然而女人們的世界是如此地豐富多彩，她們從來沒覺得缺少異性的環境是孤獨的，不完整的世界。修女們每個周日做完彌撒後有一個公共交流活動。在庭院中和遊廊上，修女們三五成群，自由交談，她們交換著自己的針織女工傑作，烘烤的糕餅，自釀的葡萄酒。平日裏，雖然不是夜夜歌舞升平，她們也時常聚會，飲酒作樂。

 

這樣的生活延續到1871年。關於Santa Catalina修道院的修女們不守教規，甚至私通男性神職人員的報告不知由什麽人送到了羅馬教廷，激怒了梵蒂岡的教皇。他派了值得信賴的修女Josafa前去調查處理。

 

經過一番周折，關於私通苟且，甚至於將死嬰埋入院牆中的事件查無實據。但是恪守教規的Josafa覺得Santa Catalina修道院裏的生活過於奢侈，於是，她做出了如下兩個決定：其一，將修道院內值錢的金銀細軟，名人字畫，精美家具運往歐洲。其二，解放奴隸和仆人。她們的去留由本人自己做主。如果奴隸和仆人決定留下，她們的身份改為修女。從此，所有的修女一視同仁，不再有人伺候。洗衣做飯，掃地澆花都由修女們自己打理。

 

如此持續到1960年。該年Arequipa大地震，修道院內房倒屋塌，一片狼藉。屆時院內僅有40餘名修女，無論是人力還是財力都不足以修複地震帶來的破壞。不得已，修女領袖向Arequipa市政府求援。眾所周知，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飯。市政部門最終與修女們達成協議，由政府出資修複，代價是修道院對外開放。

 

如今修道院裏還有20位修女。她們集中在一個封閉的小小區域裏，遊人絕對禁止入內。開放的修道院每年吸引了幾十萬乃至於上百萬的遊客。部分門票收入及捐贈用於維持修女們的日常開支。

 

Santa Catalina修道院的美麗庭院，花園，精品藝術收藏固然讓我流連忘返，但是修女們進入修道院的過程讓我震驚，令我感慨萬千。

 

這座美洲以致於世界聞名的女子修道院並不是誰家的二女兒都可以進去做修女的。隻有有錢人家的女孩子才有此殊榮。進入這家修道院的女孩子，家中要支付相當大的一筆“嫁妝“，兩千四百個銀幣，大約價值當今的十七萬美元。這才隻是敲門磚。如前所述，孩子之後在修道院裏的生活環境，地位高低將由院外的家人經濟上的支持多寡決定。

 

修道院的第一層院落是為“準修女”建的。一排坐南朝北的平房有大約十幾間房子。每間房子不超過十五平米。隻有一扇門和一個大大的窗子。每一個要求進入Santa Catalina做修女的女孩子要在這裏度過四年的時間。在這四年裏，她們隨時在導師的監視下，沒有任何隱私。入院時家裏除了交錢之外，每個女孩子要帶25件物品，其中包括衣服，生活用品，台燈，耶穌基督或聖母瑪利亞的塑像，以及和天主教有關的油畫。入院後，家人偶爾可以前來探視。探視期間必須有修女在場。

 

修道院的正門被稱作肅靜門（Silent Arch）。也就是說，一旦進入這道門，任何人不得喧嘩。

 

四年之後，準修女可以選擇留下來做終生修女，也可以選擇隨家人離去。

 

無論這些女孩子選擇回家，還是在四年中沒有堅持下來而中途退出，其家族都會因此而蒙受巨大的恥辱。

 

選擇留下來的女子，從此淄衣加身，在修道院裏度過餘年。從此以後，她們就塵緣斷盡。無論是她們自己生病還是父母病重以致於去世，她們都不得邁出修道院一步。如有人來訪，她們隻能隔著中間拉了簾子的雙道木頭窗欞與其交談。決定進入修道院的女孩子可以帶一奴一仆進入。奴仆由其家人提供。

 

進入修道院的年齡一般在13到15歲之間。

 

聽了導遊的介紹，心情不禁開始沉重起來。試想，一個十幾歲的女娃，正是天真浪漫的年華。進入修道院的四年裏，這些女孩子都經曆了怎樣的心理路程？

 

一旦跨過了肅靜門，說話不得高聲，行動不能自由。除了禮拜日的彌撒，她們每天都被關在小小的房間裏。沒有家人的關愛，沒有朋友的交流。抬頭看見的是耶穌基督或聖母瑪利亞的形象，低頭研讀的是舊約和新約，心中感念的是大衛，摩西，亞伯拉罕，耶穌基督等等救世主和先知們。

 

那是怎樣的四年生活？有多少女孩子一直堅持到了最後而沒有精神失常？能夠進入修道院的女孩子都來自家道殷實的家庭。之前的生活一定是錦衣玉食，前呼後擁。既然是二女兒，家中自然有其他的孩子與其作伴。如今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那份孤獨寂寞一定令人抓狂吧？也許在每周一次去教堂的路上，她們看到了四年後可能的生活環境，令她們對未來有了希望？也許是父母從小的諄諄教誨讓她們有了使命感？無論如何，那四年沒有童年，沒有歡笑，沒有伴侶的生活都是讓我難以想象的。

 

又是十四，五歲的姑娘，與雲端裏的胡妮塔一樣的花季少女。她們在不同的年代做出了巨大的奉獻。胡妮塔背負的是解救火山腳下生靈的使命，這些女孩子們肩負的是家族的榮辱。前者將年輕的生命奉獻給了看的見的火山，後者犧牲了一生的自由和大好時光去侍奉無所不在，但卻看不見摸不著的上帝。嗚呼哀哉，這些可憐的姑娘們，她們的命運掌握在他人手裏。無論是獻出生命還是終生幽禁都不是她們自己的選擇。她們不過是出生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

 

站在庭院裏巨大的橡膠樹下，對麵就是當年女孩子們度過四年的小屋。人們進進出出，觀賞著庭院的優美，評價著室內的設施。但是，有幾個人為當年那些幽禁於此的小姑娘們歎息過命運對她們的不公？

 

時代畢竟是不同了。據導遊介紹，目前修道院的規定有了不少改進。家人病危時，修女們在得到準許後可以在其他修女的陪同下前去探視。生了重病的修女可以到市裏的醫院就醫。探視期間雖然依舊隔著兩道窗欞，但是中間不再有窗簾擋住視線。但是修女的來源依舊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相信現在已經沒有哪個家族將自己的骨肉奉獻出去。相信修道院裏的修女們都是自願侍奉上帝的。想到此，不禁稍稍釋然。

 

 

此文於2017年9月1日發表在《世界經典文學薈萃》雜誌，《海外華裔.名家風采》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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