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獨上西樓 (三)兒媳
素貞一覺醒來,已經是天光大亮。她暗自叫了聲不好,趕緊爬起來穿好包袱裏帶來的家常衣服。洗了一把臉,用盤子裏僅有的幾塊點心穩住了肚子之後,急急忙忙走出了房間。
前院正房裏,冷先生和冷太太已經開始在張媽的伺候下吃上了早點。桌子上的小米粥,攤雞蛋,醬鹹菜發出的香味衝擊著素貞的嗅覺。但是她知道那不是給她準備的。她走進房間,低眉順眼地向公公婆婆請安。
“素貞起來啦?從今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張媽在這裏已經有兩年了,吃過早飯,讓她帶你在家裏轉轉,認識一下尚民的弟弟妹妹們。”冷先生和藹地開了腔。但是冷太太一直默不作聲,甚至連頭都不抬。她自顧自地吃著早飯,似乎素貞並不存在。一時間,幾個人都很尷尬,素貞和冷先生都不知如何是好,張媽更沒有說話的份。
一直等到冷太太吃完了早飯,漱了口,才冷冷地看了素貞一眼。“誰家的規矩,公公婆婆已經吃上飯了,兒媳婦才從床上爬起來?這是你母親教給你的嗎?“冷太太回頭看了張媽一眼:”去,把搓衣板拿來“。張媽雖不解其意,但隻有順從地拿了來。冷太太指著張媽懷裏抱著的搓衣板:”今天是第一天,就饒你一次吧。今後再出差錯,你就得跪在那個板子上。一次一刻鍾。記住了嗎?“ 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素貞,冷太太的語氣有些加重:”還站在這兒等什麽呢?“
素貞聽罷馬上跟在端著盤碗的張媽後麵退出了房間。淚水在她的眼眶裏打轉,她努力不讓它流下來。出了門,張媽手裏的托盤被素貞接了過去。二人一同走進廚房。
張媽是個小腳女人。從小在河北正定縣的一個村子裏長大。三年前,家裏把她嫁給了在北京拉洋車的鄰村男人。那男人姓張,所以大家稱她張媽。其實張媽跟素貞的年齡差不多。婚後生了個孩子,張媽不願意在家做小媳婦,扔下孩子跑到北京來找自己的丈夫。拉洋車的丈夫沒有住處,每天收工後就住在車棚裏。張媽來了以後,先是住在親戚家,後來經人介紹,來冷家做老媽子。冷太太在一進門的一排南房裏讓人騰出一間小屋,張媽住了進去。張媽的丈夫每月休息的日子裏來與張媽團聚。
張媽看了看低頭站在自己麵前的素貞,歎了一口氣。她何嚐不知做媳婦的苦楚?“大少奶奶,冷太太是個少有的奇女子。她的能幹在京城裏是出了名的。這麽一大家子人,光靠冷先生教書的薪水哪裏夠用?冷太太賺的銀子,不用說這一家人,就是再多出兩家也夠養活的。她是厲害,愛幹淨,什麽事都往最好的地界趕。在她手下做事都不容易,更不用說做兒媳婦了。好在大少爺是冷太太的心頭肉,有大少爺罩著你,應該不會有什麽錯。”
素貞愣了一下才想到這“大少奶奶”是在稱呼自己。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我算什麽少奶奶?連個老媽子都不如。說不定哪天還要跪搓衣板。想到這裏,一陣陣的屈辱漫上了心頭。
正房裏的冷先生,冷太太此時正在爭執。冷先生是大學教授,在幾座學校裏供職。學校裏有女學生,尤其北平女子師範大學,都是女學生。“如今已經是民國三十七年了,女子可以上學堂,可以出去做事。我們是書香門第,怎麽還能這樣對待兒媳婦呢?” 冷太太可不吃這一套:“她是我們家花一百塊大洋娶來的媳婦。說娶是抬舉她。你看看她啊,頭上沒有金釵,腕上沒有玉鐲。再看她今天早上穿的那身衣服,比老媽子都寒酸。就算他們老李家敗落了,總不至於光進不出,連一點點起碼的嫁妝也沒有吧?這跟賣女兒有什麽區別?”一聽見寒酸二字,冷先生的眉頭鄒的更緊了:“家窮怎麽了?也不是她的錯?沒聽說貧寒出貴子嗎?更何況我自己也是窮人家出身。”冷太太瞟了丈夫一眼,嘴一撇:”還好意思說呢。就是因為從根上就窮,你這副德行,給你個金山也富貴不起來。“
這話冷先生已經聽了二十多年了。但是今天聽來特別刺耳。兩口子高一聲,低一聲地爭執了起來。
過去的二十幾年,他們夫妻一直吵吵鬧鬧的。外人,包括他們的子女,永遠搞不懂他們之間的事情。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大家都知道的,冷太太的肚子從結婚到現在,一直沒閑著。老大已經成家,最小的兒子才剛剛兩歲。不是這遲來的老幺,冷太太大概也不會雇個鄉下女人來幫傭。
冷太太今天特別不高興。當初決定給尚民娶李家的二女兒素貞,就是聽說她賢惠,能幹,懂得禮數。冷太太怕自己心愛的兒子被不三不四的女人帶壞了,完全不顧尚民自由戀愛的主張,給他娶了素貞。沒想到素貞第一天就睡到日上三竿,太不成體統了。看來日後很要花些功夫來調教她。
多年以後,冷太太見識了其他幾位兒媳婦的厲害時,才體會到素貞的難能可貴。但是為時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