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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斯亮:相逢一笑在梅州

(2021-05-01 10:40:39) 下一個

陶斯亮:一笑在

 

2007年5月12號清晨,我接上發小曾延麗夫婦同赴機場,此次是去梅州參加葉帥誕辰110周年的紀念活動。

有130多位開國元勳、將帥、前省部級幹部的後代前往參加此次活動,可謂一次空前絕後的大聚會!用一位元帥之子的話說“也就是葉家能做到,別人誰家都不行!”我理解是因為誰家也沒有葉家這麽寬泛的人脈和實力,當然葉帥的威望更不言自明。

葉家枝繁葉茂,五代人就有好幾百口。葉選平、鄒家華是國家領導人;葉選寧神龍一個,連江主席都戲稱他“老板”;葉向真是著名的電影導演;葉選基、葉選廉……個個不凡。

從這次請的人就可以體會到主人的良苦用心。特別是向真,皈依佛門後,慈悲為懷,普度眾生,就更是想促成子弟們的“大和解”。在這裏有四部分人在過往的所謂路線鬥爭中是受到牽連的:

毛遠新來了;劉源、鄧林和我,代表“劉鄧陶”來了;“彭羅陸楊”的子女也來了。

林小霖來了(林豆豆也被邀請但沒來)。無論什麽場合,即便晚宴上,她都背著個漂亮的小草帽。我問她幹嘛老背著呀?她說沒地方放。大熱天也總是圍著一條長紗巾。總之她是個與眾不同、有個人特色的人。

1958年被錯誤打成“教條主義”的劉伯承元帥、粟裕大將、蕭克上將的兒子們來了。

胡、趙、華家都受邀派了後代來,他們都是前國家領導人。

除我外,方方的兒子方超,古大存的兒女,馮白駒的女兒馮爾敏,也都受到了邀請,這分明是想讓“反地方主義”的雙方握手言和。

最意外的,向真前夫,大名鼎鼎的鋼琴大師劉詩昆也受邀來了。現在與向真相依為伴的是著名電影攝影師羅丹,其外祖父是我黨傳奇特工錢壯飛。

 

選寧和向真

打小就認識選寧,早在 50 年代就認識了他,是在一個非常尷尬的場合。

那時我在第十五兵團小學上學。有天上體育課,跑 50米, 我穿了雙皮鞋,鞋有點大,我又很笨,沒跑幾步就摔了個大馬趴,一隻鞋飛出去老遠,隻聽見旁邊一個男生哈哈大笑:“陶斯亮,陶司令,飛鞋司令!”那男孩就是葉選寧。從此以後,隻要一見我,第一句話準是“飛鞋司令”,這一叫就是半個世紀。

不過我們隻是偶爾碰麵並無深交。我知道他是個有權勢又神秘的人物,從事高層情報工作,就更覺得有距離感。葉選基曾指著選寧對我說:“你的檔案都在他那兒呐!”這意思是說我的一切情況選寧都門兒清,我的小命兒攥在他手裏。但他是葉帥的兒子,特別他母親是我崇敬的曾憲植阿姨,因此對他又有幾分敬畏。

image.png我們抵達梅州後,選寧親自來機場迎接。印象裏那個風流倜儻的小生,變得完全認不出了。選寧不幸,在中失去了右臂, 但是他練就了用左手寫得一筆漂亮書法的本事。別看他現在是一個又矮又胖的小老頭,但那落拓不羈的做派,透著帥門虎子的霸氣。他一見到我就來了句“飛鞋司令!”除了我沒人聽懂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有著人中龍鳳的父母,選寧占盡基因優勢,既有父親的才華智慧,又有母親的豪俠仗義,活出了自己的不同凡響,也因此他能超越父輩的恩怨(在土改和反地方主義的事情上,葉陶有分歧是眾所周知的),雍容大度地對待我。

90年代到本世初,我在廣州撲騰得很厲害,為市長協會建聯絡處和培訓中心,為中國醫學基金會建醫院,那十來年幾乎每個月都會飛去廣州1-2次,折騰得一溜夠。選寧長期生活工作在廣州,選平當時任廣東省長。現在回想,葉家人對我是很寬容的,他們從未為難過我,否則我在廣州的事業不會那麽順風順水。

2016年夏,選寧因已癱瘓於輪椅上,他請戰友文工團的老演員重拍了《長征組歌》,並請了他的一眾朋友去廣州,名為聽紅歌,實際上是向大家告別。選寧也邀請了我。我知道選寧請的都是他從小學到大學的同學、密友和同事,都是與之交情很深的一批人,按說輪不上我,所以接到他助手電話時,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選寧見到我依然幽默地一聲“飛鞋司令”。離開廣州前我給選寧助手發了個短信,大概意思是:我這次才算真正領會到了為什麽有人說選寧是我們這些人的“精神領袖”。我感謝他一以貫之地叫我“飛鞋司令”,隻有我能從這個稱呼中悟出童年時光的美好……助手後來告訴我,選寧聽他念了我的短信後落淚了。一年後選寧去世,那規格哀榮備至。唉,相識半生,我對選寧一直是敬而遠之,直到他生命的盡頭,才切身體會到他對我的友善。

向真,即大名鼎鼎的導演淩子。我們同一年在延安出生,是發小,後來還是初中同學,我們私底下都叫她“牛牛”。聽我媽媽說,由於牛牛的母親有病,所以她是葉帥親自帶大的,應該是葉帥最疼愛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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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到大總覺得向真跟我們不一樣,她比我們長得高,長得漂亮,打扮洋氣,很有文藝天賦,在實驗中學是出名的人物。記得有一次與《董存瑞》的主演張良聯歡,全年級去爬八達嶺。那時我們崇拜英雄已經到了角色和演員不分的程度,張良在我們眼裏就是董存瑞,能夠呆在他身邊是不得了的榮耀。而當時能夠陪在他左右的隻有向真等一批比較出色的學生,而我們,隻能去陪扮演穆仁智的演員。

後來向真果然走上藝術之路,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導演係。我們上大學期間是決對不許談戀愛的,但是向真在大學期間不僅結了婚還生了孩子,她的夫君是當時如日中天的鋼琴家劉詩昆。

向真在文革中經曆坎坷,文革後她導了一部高水平的文藝片——由劉曉慶主演的電影《原野》,令她聞名遐爾。可惜片子被禁,我們是想盡一切辦法走後門才看到的該片。不知是不是受電影被封的打擊,總之向真以後就淡出了影視界,並且皈依了佛門,成為一名虔誠的佛教徒。謝晉十分稱讚她的才華,認為她後來不拍電影太可惜了。

向真還非常熱心公益慈善事業,現在任“孔子研究會”的副會長。這十來年,她利用全國政協委員的身份,一直在不遺餘力地弘揚中國傳統文化,推行書院式的教育,主張以“孟母節”代替現在的母親節。還經常能在媒體上聽到她發聲,批評官場貪腐現象,反對轉基因食品……愛爾公益基金會推出孤獨症兒童救助計劃後,她頭一個讓她的基金會來找我們合作,惜因她病倒而末能實現。

image.png在省委省政府晚宴上

抵達梅州當晚,即參加廣東省委省政府晚宴。鄧林、劉源、陳偉力、林小霖、毛遠新等與張德江,黃華華在主桌就坐。我被劉丹拉到他那一桌坐下,這桌上陸德、曾世平是老熟人,安民、耿誌遠、薄熙成等都是小弟小妹級的。坐我旁邊的曾生的兒子曾世平挺逗,哈軍工畢業的,卻操一口廣東普通話。席間他給我講起當年他父親是如何被我爸爸點將當了廣州市市長。曾生原是南海艦隊副司令員,海軍少將,是位將軍市長。

我去向毛遠新敬酒,說“我最後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男孩兒呢!”五、六十年代,有幾年冬天,我總會在廣州小島賓館的江青住處見到他和李訥。少年時期的遠新樸素低調,上哈軍工後,他是被總政認定為表現突出的三個學生之一(另兩個是羅箭和羅東進)。遠新現在的狀態遠比我想象的要好,白白淨淨,麵色也紅潤,但拄拐杖,他說雙膝關節都做了人工關節置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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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前選寧與遠新是好朋友,後又同為哈軍工的同學。文革中兩人命運卻天上地下,一個下放到工廠勞動,被機器絞掉臂膀。另一個則飛黃騰達,成為文革中的大紅人,甚至有望成為欽點的新國家領導人。

1976年葉帥、華國峰和汪東興等神武果斷地逮捕了“四人幫”,毛遠新也應聲倒下,被判 17 年有期徒刑。1993年,毛遠新出來後被安排到上海汽車工業質量檢測研究所工作,開始工資隻有幾百元,妻子是工人,女兒和外孫女都有問題,自己也成了半個殘疾人。而選寧卻已成為隱蔽戰線的顯赫人物,榮獲少將軍銜。這真是造化弄人,世事無常啊!

我到網上重新搜索“張誌新事件”,試圖找到選寧隆重請出毛遠新的政治依據,很遺憾,沒有找到,沒有一篇文章為毛遠新開脫,看來時任遼寧一把手的他實在難推其責。倒是有一小段文字把我氣得七竅生煙,這篇文章為了抹黑張誌新,竟說張誌新的丈夫曾真是我媽媽的弟弟,依靠這層裙帶關係,倆人升遷都比較快。如此厚顏無恥地造謠,真讓人無奈!

既然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那麽選寧的舉動就是人性本能,是惻隱之心,是曆史的仁慈。念朋友舊情和同窗之誼,選寧請遠新來參加這次大聚會是可以理解的。一位上將的虎子就說“阿寧,你請遠新來做的對,大家都別扯過去那些事兒了!”

向真導演“和解”

5 月 13 日,上午參加葉劍英紀念園剪彩儀式。

這個紀念園由故居和新的紀念館組成。展館建築麵積3000多平方米,展出了600多幅相片。看後,我深感葉帥不愧是一代偉人!他的革命生涯和人生閱曆都太豐富了!毛說葉帥是“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這個評價我認為非常符合葉帥的大智慧。

13號中午是葉家的答謝宴會,向真做主持,選寧代表葉家講話。我沒想到向真“導演”了最轟動的一幕。

酒席至中間,突然聽向真喊道:“陶斯亮,到台前來!地方主義的都到台前來!”我想向真隻說“地方主義的”沒有說“反地方主義的”,應是種善意的表達吧。盡管意外,我還是第一個站到台前,接著馮白駒的小女兒馮爾敏來了,古大存的一雙兒女在等待了一會兒後也都上來了,我們四個加上向真和選寧站成一排,場上掌聲雷動,無數相機對準我們,一片閃光和哢嚓聲。向真又讓我們四人手拉手合影,我喊話方方的兒子方超,但他始終沒有上來,不知是沒有來,還是不願上來?我與方超、古夢賢都是小學同學,如果沒有“反地方主義”這件事,那該多好啊!

對這件事我覺得有點不自然,有種被導而演的感覺。但向真的心意令我很感動。事後我對向真說:“謝謝,你用心良苦,我心領神會了。”

晚上在梅州市的劍英體育館觀看演出。前半段是頌揚葉帥的,用的形式都是客家山歌,漢劇等,體現了厚重的客家文化。後半場千百惠、高勝美、黃安等港台歌星表演,他們惺惺作態,在葉帥的畫像前扭來扭去,與晚會主題顯得格格不入。

最後的壓軸,也是最感人的一幕出現了——劉詩昆鋼琴獨奏。他一上場,就掌聲雷動,畢竟是元帥的前女婿呀!當他轉過身向葉帥像深深一鞠躬時,我的眼眶竟然濕潤了。劉詩昆今晚演奏了四首曲子:《解放軍進行曲》,《長征組歌》,《歡慶粉碎四人幫》,《長江之歌》。這四首特定的曲子象征意義很強。演奏完畢,當他將人們獻給他的一束鮮花恭恭敬敬放在葉帥畫像前時,人們都深深地被感動了。

與彭鋼回憶彭老總

梅州風景如畫,我們去遊覽參觀了雁鳴湖、靈光寺等著名景區。一路上我都和彭鋼坐在一起。彭鋼談起我爸爸給他家送薑的事,我則回憶起了彭總接我去他家過周末的事。

image.png對這件事,我是難以忘懷的,至今細節都很清晰。那大概是1955年的春天,在一個周六,剛放學,就見一女同學(估計就是彭鋼)走過來,說彭總知道我在北京實驗中學上學後,讓她帶我去中南海過周末(當時我家在廣州)。

彭伯伯的家非常樸素,隻有用具而沒有任何擺設,最顯眼的,是在他的書房裏掛著一張碩大的軍用地圖。站在地圖前的彭伯伯非常和藹可親,說他在井岡山時就認識了我媽媽,還說我像媽媽,管我叫“小曾誌”。彭總夫人浦安修清秀苗條文靜,在我眼裏就像是古畫裏的美人兒,與“橫刀立馬的彭大將軍”簡直就是陰陽兩極,又像是太極的黑白相合。

彭總請我吃了頓簡樸的晚餐,然後由浦阿姨照顧我睡覺,至今記得那間小小的房子和那張幹幹淨淨的小床。臨離開前浦阿姨將幾個小日記本放在床頭櫃上,說是送我的禮物,這幾個小本子我至今仍保留完好。

59年廬山會議上,我父親曾批判過彭老總,雖然他話說的不是那麽狠,但他的“從一而終”論充滿了封建主義的迂腐,那不是我想看到的父親!彭鋼說陶鑄之左與賀龍一樣,都是太過盲從了。廬山會議後,賀龍雖然當了彭專案組的組長,但彭總始終相信賀的人品,是不會幹無中生有的事的。

讓我們陶家後人感到榮幸的,1978年12月24日在人民大會堂,中共中央同時為彭德懷和我父親召開了追悼大會。能與彭老總同一天洗清沉冤,恢複名譽,我為父親感到欣慰。

媒體先熱後冷

這次活動,媒體的表現有點奇怪。他們先期采訪之熱與後期報道之冷,形成了明顯差距。

5月12號,下了飛機,剛進酒店房子,《梅州日報》的記者就緊跟著來采訪。

當日晚,參加晚宴後,剛進屋就接到《羊城晚報》記者的電話,要求采訪。我說我封口了,她說她已經站在門口,隻好開門讓她進來。

我談了幾點感受,一是葉家利用這次機會促成二代大和解,用心良苦,情真意切。也提到這樣的規模,空前絕後,除了葉家誰家也搞不起來。我還談到後代們的熱烈響應,我說:“我們來這兒是為了憑吊我們共同的父輩。”

參觀葉劍英紀念園時,更是見到各路記者,長槍短炮,四處找人采訪,我又被他們抓到,隻好又說一通。

5月15號,在廣州,我特意買了幾份報紙,發現我們在梅州那些熱氣騰騰的事情,居然沒有被媒體炒作!葉帥110周年的新聞,也不像我想的那樣轟動。

14號的《南方日報》有個小標題,提到我在葉帥紀念館翻拍相片,說“葉帥年輕時真帥!”文中還寫了周秉德、劉源的心得。15號的《羊城晚報》在第十九版右下角登了一幅向真的相片,標題引用的是我說的那句話——我們憑吊共同的父輩,副標題是“葉帥110誕辰周年紀念活動上,眾多開國元勳後代聚首”,但完全沒提人名,也沒提我與古大存、馮白駒後代的合影之事,更不會轉發手拉手的相片了,這樣的題材一點沒被炒作,網上也沒有,真是奇怪!向真的意圖悄悄被淡化了,甚至被抹掉了。

媒體刻意地淡化,我想原因不在媒體,應是上峰的意思,畢竟活動涉及的敏感人物太多。“反地方主義”更是廣東的一樁曆史公案,很複雜,少碰為妙。

文革前,從來沒有感覺到“反地方主義”與我有什麽關係?因為我兩位最好朋友的父親恰恰被認為是犯有地方主義錯誤的幹部(廣東副省長馮白駒、廣東省委組織部長雲廣英),我們幾乎形影不離,我父母很喜歡她們,她們父母待我也是和藹可親。文革結束後,中央為被錯誤打成地方主義份子的一批幹部平反,我方如夢初醒,極力想為父親做補救,一些人也熱心地想幫助我。除了向真,王任重叔叔和他的小兒子四龍,廣東省委黨史研究室的劉主任,都曾很真誠地為我們做調解工作。

接受作家米鶴都采訪時,我說“當時那種DANG文化就是我把你打成反黨分子,後來我也變成反黨分子,最後實際上大家誰都不是反黨、反主席的,絕大多數所謂反黨集團都站不住腳,這就是我的觀點。”

最近癡追電視劇《跨過鴨綠江》,邊看邊浮想聯翩。我想到僅在朝鮮戰爭停戰六年之後,1959年,彭老總、鄧華、洪學智即被打為“反黨集團”;文革中楊勇、解方、秦基偉等,還有“楊餘傅”一批戰將紛紛倒下;梁興初、溫玉成等又受到“林彪反黨集團”牽連。總之在抗美援朝中戰功赫赫的一代猛將,在以後的歲月蝕雨浸,沉沉浮浮。一網民寫道“將軍沒有在戰爭中犧牲,卻在鬥爭中倒下”。所幸的是他們最終都得以平反。當然,我這裏指的是文革和文革前黨內政治基本生態,現在的事,我就不甚了了了!

我不知葉家子女是怎樣看待黨內路線鬥爭的?但他們這次做的,實際上就是為了消除黨內鬥爭對我們這一代人的影響,彌合長期以來留在我們心靈裏或深或淺的創傷。雖然他們的好心未必能得報,和解也許隻是一廂情願,但他們的善舉彌足珍貴。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寫在後麵的話  

轉眼梅州行過去14年了,當年歡聚之人就如同老樹枯葉一樣,隨時都會被秋風卷走。如今主人選寧走了,選平、選基走了,向真仍在病中,彭鋼,小魯,文惠,愛琴,遠誌都隨風而去了……

此刻,我呆在海南這個小漁村旁,遠離了繁華與喧囂,耳旁隻有大海的聲音。心一旦靜下來,大腦就會異常活躍,我突然產生一個願望,要把“梅州行”寫出來,以告慰天堂裏的選寧和病中的向真。今年是葉帥124歲華誕,也是選寧5周年祭,這篇文章就算是我獻上的一束白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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