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磊落及那些逝去的日子
呂述祖
〔李磊落,男,1945年生,北京人。在北京師大一附中上中學。1963年考入清華大學電機係,電9班學生。校乒乓球隊運動員。1967年8月7日,在湖南常德參加群眾武鬥,乘車轉移傷員時,遭遇機槍掃射致死。歿年22歲。孫怒濤編輯〕
李磊落是清華大學文革期間非正常死亡的著名學生之一,由於他全身心地投入了文革,在清華大學乃至社會都有十分廣泛的影響。磊落是我中學的同學。從初一到高三(1957-1963),六年一直在同一個班,也一直是無話不談的摯友。從一天到晚隻知道玩兒的小屁孩兒,到青春期萌動男孩子之間說悄悄話,再到高中時自以為已經是個大人而輕狂地評談國際大事和未來,我們一起經曆了從兒童到少年的轉變。我們一起打乒乓球,踢足球,一起解數學難題,也一起經曆了現在想起來極為荒唐,但又是特別有趣的一些曆史事件,比如大煉鋼鐵、拆城牆、打麻雀等等。在我心裏,磊落永遠還是一個青春永在,有才華,有魅力的翩翩少年。磊落悟性好、聰敏、為人真誠、善良、勤奮,從初一到高三,他一直是我們班裏品學兼優最好的學生。
他的家住在離學校不遠的香爐營頭條的四川會館,一個大雜院裏。譚天謙的家就住在他們家的旁邊,所以是常客。前年的一天,譚天謙到我家來聊天,說起李磊落,他說:述祖,你知道什麽叫家徒四壁嗎?李磊落家裏就是那個樣子。磊落的家境不好還不僅是像一般工農子弟家庭經濟上的窮,而更是政治上的底層。他的父親可能是屬於所謂有重大政治曆史問題的吧。好像是他父親先到了延安,但受不了生活的艱苦,又跑到了國民黨的一邊。因為這個曆史問題,在解放初期的鎮反運動中磊落的父親就吃了不少苦。李磊落的媽媽是一個很不簡單的人,她曾經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用她那微薄的工資和弱小的身軀一個人撐起了整個家庭。家裏原有五個孩子,李磊落是老二,大哥李光明為了給家裏分擔負擔,隻上了個技校,就早早地到首鋼工作了。還有弟弟李虎和兩個妹妹李玉鳳和李莉莉,後來又生了一個小的弟弟。家裏的經濟負擔可想而知。不過那時候父母總算還有一份微薄但穩定的工作,他們都是在西城區肉食加工廠(即原來的天福號)裏做四川醬、泡菜的技師。這個廠就在西單附近的一條胡同裏。
我想,正是由於家庭的這種政治和經濟地位,李磊落的內心裏多少有一些自卑和憤懣,但他骨子裏又是一個非常自傲的人,一個極為要強的人。心裏有雄心大誌,而且內在有著足夠的才華和智慧來支撐這種傲氣,這就使他能夠在短暫的一生中不斷的閃光發亮。在另一方麵,磊落也很早就展現了他誠實,樂於助人的品質,他無愧是一個真正德才兼備的苗子。
轉眼就到了高考。磊落考得非常好,理科文科俱佳,不僅進了清華,還得到了蔣南翔校長的接見。清華那幾年有個慣例,每年秋天開學不久,蔣校長就要會見新生中各省市的高分狀元學生。據說我們1963年入學的全部新生中僅有八位同學獲此殊榮。磊落就是其中之一。
1963年到1966年文革前,是共和國相對平靜的一段時間,也是我們青年時代裏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政治運動相對較少,經濟開始複蘇,市場供應轉好。誰也沒有想到,毛澤東憋了多年的怨氣會在1966年的夏日裏突然爆發,革命終於來了。年輕人,從中學生到大學生,都一下子拿起筆做刀槍,被偉大領袖推到了前線,心甘情願地當了炮灰。
還記得剛聽到廣播裏傳出聶元梓的第一張大字報時,心情十分激動的情景。6月2日立刻騎車去了北大看大字報。回來看到宿舍樓下已經貼了不少大字報,就和同班的L同學一起在七號樓東頭貼了一張質問蔣校長的大字報。那時候的心是特純的,幾乎是未加思考地響應號召。假如我們當時稍微多一絲心機,稍微瞻前顧後一些,或是想到反右的後果,這張大字報也就不會寫了。東區這邊印象最深的是鄭聰來、錢民剛和汲鵬他們的那張大字報。6月10號以後,工作組進校,老蒯開始登上曆史舞台。6月19日,薄一波和蒯大富在科學館前短兵相接,我有幸見證了這一場對話,並在當晚根據記憶把這次談話寫成了大字報,貼在了在大禮堂前邊的東側。後來我才知道,這篇大字報成了記錄這個事件唯一的曆史檔案,也成為我在文革中被曆史保留下來唯一的文字。6月24日和6月27日大禮堂的兩次大辯論,蒯給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之後全校反蒯,圍著新齋遊行喊打倒蒯大富!,我也是其中一位。但心裏對蒯的超硬骨頭已經十分佩服,心中對工作組的疑慮也在班裏的同學中多次談過。幸虧我們班的同學還比較善良,沒有喜歡整人的小子,否則我可能也會倒黴。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九日下午,我作為年級少數派代表之一有幸參加了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的北京市大專院校和中等學校文化大革命積極分子大會。會上宣布了撤銷駐校工作組的《決定》,鄧小平、周恩來、劉少奇在會上先後講了話,中心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會議即將結束時,毛澤東突然在主席台左側出現,招著手慢慢地從左側一直踱到右側。此時全場轟動,自發地喊起了毛主席萬歲,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這是一個瘋狂時代的起點,我們心裏都被種植了真實的對毛澤東的無限崇敬。可當時的我們卻都沒有想到,正是這種愚昧的崇拜後來會成為幾乎摧毀中國的動力。
清華園從此風起雲湧。8月2日李磊落成了清華園的孤膽英雄,他以一人之力在大禮堂對抗一大群氣勢洶洶、宣揚血統論對聯的中學生老紅衛兵。那天的場麵我沒有見到,都是聽大家敘述的,知道他是被那幫老紅衛兵趕下台的。磊落之勇氣,令我為之驕傲,也有些為他擔心。若幹年以後,一位當天擠進了大禮堂的女生嫁給了我,她親眼目睹了李磊落上台辯論的全景。所以關於這次辯論的細節都是後來從她那兒知道的。那一天,清華大禮堂的舞台已經完全被身著一身褪色軍裝的老紅衛兵占領,他們高聲喊著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氣勢洶洶,不可一世。台下的大學生們似乎是被這種紅色恐怖的氣氛鎮住了,都在等著看到底會發生什麽,唯一有勇氣敢於上台反駁和辯論的是李磊落。他企圖用自己的例子來證明出身不好的人也可以是革命者:我的父親去過延安(熱烈鼓掌)但是他後來他脫離了組織,跑到了
說到這裏,台上的老兵就開始不斷地打斷磊落的講話,磊落則抓住話筒堅持繼續講下去,但終因寡不敵眾,話未說完,磊落就被這幫老紅衛兵趕下了台。雖然隻有幾分鍾的亮相,磊落這種大無畏的精神卻給清華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年以後,我才從和他同宿舍的同學處得知,磊落為這次辯論事先做了準備,查閱了很多書和資料,是有備而來。但是秀才遇見了兵,就根本沒有機會講理了,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特征。
8月18日毛澤東登上天安門,接見了狂熱地搖著小紅書的紅衛兵。磊落在這以後斷然剃了個光頭明誌,以表示誓死捍衛毛主席的決心。8月24日以清華大學高幹子弟學生賀鵬飛、劉菊芬等人為首,北京市中學生革軍革幹子弟為主力的老紅衛兵氣勢洶洶地殺進清華園,拆毀了清華園的標誌性建築二校門,毆打和侮辱學校和各係的黑幫和老教授。我不僅目睹了二校門強拆的整個過程,還在東區看到了打人的情況:幾個不知道哪兒來的中學紅衛兵,押著無線電係李傳信老師等人,一邊走一邊揮舞著帶有銅頭的皮帶打,李當時已經是頭破血流,慘不忍睹。這是文革中我第一次看到隨意打人的情況。清華百年校慶的時候,在新建的校史館三樓,看到有一個專設的傑出校友榜,我竟發現賀鵬飛將軍的名字也赫然榜上,這實在是讓我驚訝無比。
紅八月來了,一幫披著褪色黃軍裝的少年狼殺到了社會上,掄著牛皮軍腰帶,玩兒起了破四舊和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暴力遊戲。五十年代,毛澤東住進中南海,拆了北京城,他的手下也占據了京城眾多最好的大宅院,但還沒有敢於在京城光天化日之下,打家劫舍。這一次,在毛澤東的陽光下,老紅衛兵為保爹保媽,痛快淋漓地來了一次都市版的湖南農民運動。從北京到上海,天津再到全國,一場人類曆史上罕見的暴行就在一個光榮的口號下上演了,其規模比當年納粹虐殺猶太人的慘劇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的洗劫,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已經完全不能想象,因為這些年以來,涉及文革曆史的文字作品就越來越是一個禁區。影視作品也大多對這一段曆史輕描淡寫的一帶而過。不過咱們的馮小剛導演不久前倒是至少兩次在公眾場合發出要防止文革再現的呼聲。從某種意義上看,中國新富起來的大款們對文革的恐懼可能主要是源於紅八月這一段曆史。光天化日之下的肆意打砸搶掠,抄家劫財都被當局縱容,打死階級敵人則被看作是革命行動。小將們深信毛澤東關於階級鬥爭的教導,狠上加狠,在紅色的激情下,人變成了狼,人性中的惡取代了善,仇恨也取代了仁愛。據一九八零年八月二十二日《北京日報》一篇文章的說法,僅在一九六六年的紅八月中,北京城裏被紅衛兵打死的人就達一千七百七十六人,其實民間統計的人數還要高很多。這差不多就是平均每天都至少有六十個人左右被活活打死!還不算被打傷打殘的人,大家可以想一想,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恐怖情況?世界上哪個國家有過類似的曆史,讓無辜的百姓如此遭殃而不加製止?磊落的父母就是在這些天慘遭不幸的,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是否被統計在列,但他們的遭遇在北京卻顯然有一定的典型特征。據譚天謙告訴我,是磊落父母工作的西城區肉食加工廠有人向外麵的紅衛兵通風報信,說他們那兒有國民黨。紅衛兵於是立即殺到,磊落的父母,本來就已經被壓在社會的底層,茹苦含辛地拉扯著一大堆孩子,已經是萬分艱難。沒想到還是沒有逃脫紅色的革命風暴。雙雙被活活打死(也有一說是一個被打死,另一個尋了短見),一個家庭的天就這樣塌了。20年以後,改革開放,磊落的叔叔從台灣來到北京,還親自到該廠去查問,想知道個究竟,結果是該廠的領導打哈哈,含糊其詞。最後找到台聯辦,下了個結論是人民內部矛盾。
據了解,在北京市的這一場浩瀚的虐殺運動中,真正下手最狠的有兩種人,一種是一些軍隊出身的子弟,他們生來就具有一身霸氣,對階級敵人絕不手軟是這些子弟從小就滲透到血液裏的東西,他們打人的時候可能以為是正在像他們的父輩一樣在英勇殺敵。我們看到的中學老兵裏不乏這一類人,甚至連清華的大同學之中也有此類。蔣南翔校長講過,他對在文革中所有對他施過暴的人都可以原諒,唯獨一位M姓的清華同學,他不能原諒,因為這位M某曾把他的老母親吊起來!據知這位M某人乃革軍子弟,也是拆毀二校門的絕對主力。至今,我們沒有聽到過他有任何悔意。打人下手狠的另一種人就是在血統論的鼓動下,在紅色恐怖的高壓下,一心想表示自己忠心的小市民或平民子弟,其中也的確有不少本來就品行不端而趁火打劫的人。對於他們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既可悲又可卑的行為。當然在這些行動中,起主導作用的還是這些幹部子弟的老紅衛兵領導們,除了最高統帥以外,他們應該對這一段曆史負具體的主要責任。不能不承認,幾千年封建社會培養起來的奴才文化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告密,這種人類公認的卑鄙行為在這場瘋狂的暴力運動之中也起了重要的作用。自一九四九年建國以來,有事向組織匯報逐漸成為要求進步,取得政治上信任的捷徑。從小學開始,我給你告老師就成為好學生的一種極具威脅性的語言,也是老師所鼓勵的行為,嚐到甜頭的孩子逐漸就有可能把簡單的揭發變成誣告,乃至從小就不知不覺地學會了一個陷害忠良的技巧,一個政治上受益的手段和捷徑。可見,我們的教育從娃娃開始就在培養告密者。經過反右等曆次運動,到了文革,告密在中國則幾乎成了一種時尚,人們不得不防範身邊的每一個人。往往是僅僅因為一點私怨,一點嫉妒,就可以用政治上打小報告即告密的手段得以報仇雪恨。告密者不一定會料到後果竟如此嚴重,也可能後悔莫及。但在那個時代,一念之差,一絲惡念,就會輕易地毀掉一個人的一生乃至性命。在革命的旗幟下,卑鄙已經完全被粉飾成了光榮。
據統計,北京市在紅八月中有十一萬四千多戶被抄家。我的父母和親屬多為舊時代走過來的知識分子,所以也幾乎無一例外地都受了洗,但幸好當時都還算暫時保住了性命。這裏有很多我不願提起的悲慘故事,請恕我在此不表。隻講兩個頗有黑色幽默色彩的故事,算是插兩句題外之話。我的大姨夫巢章甫是民國時代頗有名氣的金石墨客,也是張大千的得意門生,50年代初就英年早逝。大姨則一直孀居天津,家裏收藏有很多名人字畫,僅張大千的就有十二幅,紅八月時全數被紅衛兵洗劫。後來雖然落實了所謂退還抄家物資的政策,可這些字畫卻都不知下落,毫無蹤影。據表姐講,李瑞環在天津時還特別將此立為大案追查,也沒有任何結果。到了本世紀初,各地拍賣成風。有一次經朋友通報,得知北京某處正在拍賣的字畫中有一幅是文革中被抄走的原來自己家裏的東西。表姐趕到那個拍賣會,講明自己才是這幅畫原來的主人,並以畫的落款等為證。表姐表示僅想了解一下這幅拍賣畫的來路,卻被以拍賣行業的法規為借口而拒絕。她最終僅被允許在自己家的這張畫前照了個像留念而已。我祖母和父母家被抄走的名人字畫,包括齊白石,陳半丁等人的作品,也都同樣是無影無蹤的下場。好在我們現在已經完全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都隻拿這些故事當個笑話說說罷了。第二個故事是關於我另一個姨媽,母親的妹妹,我叫她阿姨。姨夫也已故去,三十年代留學德國,那時他們新婚燕爾,所以兩個人也借此玩遍了歐洲。回來時當然帶了不少紀念品,其中包括一大堆各國的硬幣。紅八月一來,到處抄家,阿姨也嚇壞了,先是自我革命,把鑽戒首飾衝進馬桶,把能自己砸爛的東西都親手砸爛,就這一大包沉甸甸的外國硬幣不知如何處理,於是托付給我,讓我找機會扔掉。我當然也不敢把這東西帶回家,隻好背著沉甸甸的包回到清華。先是藏在我宿舍的小課桌裏,過了幾天,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乘無人之際,我像做賊一樣,偷偷地把這包洋錢扔到了新水利館北的萬泉河中。所以,今後要是有人在那河裏撈出洋錢來,請告訴他們,那是俺存在那兒的。
紅八月以後,社會上突然多出來一大批牛鬼蛇神和由此衍生的狗崽子。如果你屬於這一類人,你就算是完蛋了。我的家庭出身一欄填的是職員,父親以前一直算是高知,家裏的生活條件也一直非常優越。這一次,北京女十中等兩個中學的紅衛兵小將先後兩次洗劫我家,互相比著看誰更革命,於是盡其所取,一次比一次徹底。我的家也就因此變得是家徒四壁了。兩次抄家給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陰影,在清華園裏,我不願意別人知道我的家裏已經產生了變故,內心苦楚,卻又要表現出沒事一樣,以免被人認同為出身不好乃至打上個狗崽子的標簽。我於是有一種心理上的恐懼。在此以前,我還滿懷激情的和同班的王明貴,張德風在反工作組運動的初期跑到新齋找到剛解禁的老蒯,采訪他,了解內情,寫出了一篇有根有據的大字報《蒯大富是我們的好同誌》,這也是清華園裏最早敢於為蒯大富翻案的大字報之一。可這時,家裏出事以後,我更多地感到了一種無形的阻力。我退縮了,消沉了,從一個積極參加文革的人淪落為一個半逍遙派。我的好友加戰友王明貴曾當麵質問我:你怎麽愈來愈沒有棱角了!,我無言以對。
與我相反,李磊落盡管家裏的變故比我大,突然失去雙親的打擊應該是山崩地裂的。狗崽子的帽子也實實在在地扣在了他的頭上,可他還是那麽頂天立地,似乎沒有絲毫的畏懼,還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文革之中。他甚至給自己起了一個江林的筆名。校園裏,看到他的時候總是斜背著個小軍包,忙忙碌碌。我知道他是打落水狗戰鬥小組的主力,後來又見到他現身於井岡山的主席台上,有時在李敦白的身旁,也有時在老蒯的身後。由於長時間說話太多,又過於疲勞,他的聲音也總是沙啞的。我很有些驚訝,也一直為他捏一把汗。我當時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麽磊落會如此忘我地乃至視死如歸地投入文革。物9的郭光熾也和我中學同班,住8號樓,兩個人不僅住的近,觀點也很接近。當時他的和我的父親都已經被勞改,家裏都有了變故,但兩人都心照不宣。我們常常會聊起李磊落,都覺得他已經是老蒯智囊團裏的上層人物,也覺得磊落有些豁出去了的勁兒,不太理解他為什麽如此激進。有一次我和郭光熾一起去鋼院看大字報,順便去看了中學同班的女生肖枚英。沒想到一見麵,她就告訴了我們一個讓我們震驚的消息。原來我們另一位中學同學陳(廖沫沙之女,當時在北大哲學係)被新北大公社逼得走投無路,隻好藏身在肖枚英的宿舍裏(肖是陪阿爾巴尼亞留學生住,兩個人一個房間,這時阿爾巴尼亞留學生已經回國,空了一個床)。肖枚英周末進城回家了一次,等再回來時,隻見宿舍門大開,已不見陳人影,隻有門口留下一隻拖鞋。原來新北大公社的竟追捕至此,後來還慘無人地道把她裝在麻袋裏毆打。陳曾是一位非常優雅而又有教養的女孩,文革的暴力給了她極大的刺激,十幾年後,我在東四路口偶遇陳,此時的她已變得精神恍惚,讓人難以辨認。
經曆了恐怖的紅八月之後,血統論取得完勝,家庭出身成為衡量一個人社會地位的主要砝碼。年輕人中有相當一批人的家裏產生了變故,家被抄,父母被鬥,被勞改,被遣返原籍。更厲害的,就像磊落一樣,父母被迫害致死。這些人大致表現出三種不同的態度:
第一種,也是絕大多數人的態度,就是和我一樣,變得消沉。紅色恐怖的高壓和自身的懦弱使得我們選擇這種方式來自保。
第二種是以江湖中傳說的北京頑主邊爺邊作君和小混蛋周長利為代表的揭竿而起派。他們人數極少,本來就一直生活在社會的底層,是在看到自己的父母受到無端的迫害之後,敢於武力反抗,為自己的命運抗爭的極少數的幾個勇敢的人。這些人完全沒有什麽政治上的理念,有的隻是在被逼到絕路上以後本能的反抗。
第三種就是像李磊落一樣勇敢地投身於文革的年輕人。他們堅決反對血統論,試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他們絕不是什麽混蛋,他們誤以為在毛澤東的陽光下,文革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可以尋找真理的大舞台。他們之中的典型悲劇人物就是遇羅克。這些人中,包括遇羅克在內,其實幾乎無人敢於挑戰偉大領袖的權威,他們都自認為是在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孫耘兄在他回憶磊落的文字中提到了李磊落和北大附中的學生朱彤之間的友誼。朱彤的父親是反右運動中蒙冤的葛佩琦先生,所以到了文革中朱彤就很自然的成了狗崽子,紅八月時他遭到無端暴打,但他並不甘於此,也和李磊落一樣仍然積極地參加文革。雖然一個是中學生,一個是大學生,兩個人卻有著相似的命運和相同的勇氣,這使他們成為朋友。朱彤的姐姐朱凱(葛希凱)恰好是我的小學同學,我於是傳給她孫耘關於磊落的文章一閱。為此,他們姐弟倆還專門越洋通話了一次。提及往事,朱彤仍然十分感慨。說他認為李磊落有朝氣,陽光、向上,不背家庭包袱;頭腦聰明,知識麵廣;謙虛,能團結人,有人情味,有威信,所以對磊落十分尊敬。朱彤後來一直記住了李磊落的一句話:認識世界,認識別人,同時也認識自己。順便說一句,經與朱彤核實,說他把像章別在肉身上的事是誤傳,他本人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但是確有他人如此(如清華附中的鄭義。在那個年代,一些所謂的狗崽子,為了證明自己是革命的,不得不用一些極端的方式表達自己,這並非個案,確有一定的典型性。
到了一九六七年,大串聯漸漸地走了樣,很多同學借此機會回家了,或是走出去欣賞祖國的大好河山。大串聯變成了大探親,大旅遊。可還是有不少人堅持隻走正路,不走邪路,堅持認認真真地幹革命。磊落就是這樣的人,下四川,奔湖南,心裏隻有偉大領袖毛主席,隻想著誓死保衛毛主席。突然有一天,我們聽到了傳來的噩訊,磊落在湖南常德因保護解放軍,遭到伏擊遇難了!他遇難的經過可以從孫耘兄的文章中讀到:
夜半時分,有人說東門外專區醫院有我們的傷員,處境危險。尹政委決定派一輛軍車轉移傷員。在組織掩護隊伍時,李磊落對我說:你留在這兒,我去。他隨即跳到車踏板上,揮手高喊道:同誌們!我們是幹什麽來了跟電影裏做戰前動員的場景一樣。我看他站在車頭踏板上很危險,讓他坐裏麵,他卻說:我至少可以保護解放軍司機。汽車消失在夜幕中,我心裏一直忐忑不安,好像有某種心靈感應。沒過多久,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跑進軍分區,大叫:不好了!首都紅代會的人被打倒了。我急忙組織一隊人前去解救。車到東門附近,我們步行搜索,隱約看見街心俯臥著一個人。我跑上前去,抱起來翻身一看,正是李磊落,隻見他肩頸之間碩大的傷口還在流血。他的鮮血染紅了我的衣襟,我的眼淚禁不住無聲地流淌。此時是8月7日淩晨一兩點鍾。
當得知磊落遇難的消息時,我簡直不敢相信,因為清華同學裏還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我根本沒有想到磊落會是如此的英勇,他的遇難會是如此慘烈,這種情景完全可以和任何一場戰爭中的任何一個英雄場麵媲美。他是如此的視死如歸,已經完全置個人生死於度外。當年的我們把他視為絕對的英雄,清華大學井岡山紅衛兵團總部為他及另一位在外地遇難的戰士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我也代表李磊落的中學同學參加了治喪活動。
我們師大一附中的同學們得知這一消息也非常震驚,磊落是我們之中最傑出的一位,如此年輕就早早地離我們而去,我們都深深地感到心痛。在京的同學們聚集到清華園表達我們的哀思,一部分人後來還到磊落的家裏去看望了他可憐的弟弟妹妹和哥哥。
大哥李光明無疑是當年中國最苦難的男子之一。父母被迫害雙亡,最有才華的大弟弟又突然遇難,麵對四個弟弟妹妹,生活的重擔,政治上的壓力可想而知。幸虧還是有不少有同情心的人向這些兄弟姐妹伸出了援手,其中也包括不少清華的同學和師大一附中的同學,這才使他們渡過難關。
2013年初,磊落當年的戰友孫耘夫婦請清華校友會開出官方證明,跑到椿樹派出所,又轉到西城戶籍大廳,終於找到了磊落在北京的四個弟弟妹妹。並得以在春節前與他們見麵,即李虎、李玉鳳、李莉莉、李健。大哥李光明還在承德上班,尚未見到。據孫耘兄講,他們一家和睦團結,各有所成,讓人十分欣慰。在交談中,他們還提到了很多附中同學對他們的幫助,特別是還清楚地記得馬淑華的名字。為此,兄妹四人還特地唱了一首歌感恩的心。
四十多年過去了,中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口袋裏有錢了,日子也的確好過多了。我們今天懷念磊落,不僅僅是痛心而已,更要反思文革那個恐怖的年代,特別是通過李磊落個人的故事有所思考。
第一,磊落的死是無比壯烈的,他向我們展示了人類最高貴的無私、無畏的品質。但是今天看來,他的死又是毫無價值的,僅僅是在兩派武鬥中的無謂犧牲。磊落無疑成了文革中最閃亮的一個炮灰,這是我們今天最為惋惜的一件事。從孫耘兄的文章裏我們了解到,李磊落曾經講過:對毛澤東要崇敬到崇拜的程度,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從到盲從的程度(據孫耘文,此言可能最早源於柯慶施。蒯大富也說過:李磊落那段相信到迷信的話是李敦白告訴他的,當時覺得精辟極了。),由此可見,在那一場無與倫比的造神運動中,磊落已經和千千萬萬個狂熱的年輕人一樣,把忠於毛主席作為了一種信仰,他完全把毛澤東看作了神。這種看法當時被看成是先進的和神聖的,可見當時我們已經被洗腦到了什麽程度。我知道磊落本是一個善於獨立思考,思想活躍,很有見解的人。他之所以講出這樣的話,就在於我們當時生活在一個完全封閉而且專製的社會裏,根本不了解外部世界所發生的一切,我們的思維空間受到了完全的約束和禁錮,甚至被剝奪了了獨立思考的權利,整個國家隻允許有一個人的聲音,高度的集權專製+封閉的社會使我們陷入了無限崇拜和迷信的泥潭。在這樣一個隻允許一個聲音的封閉體係裏時,思維就會成為負擔而不是動力,反而會給你帶來麻煩,這和當今北朝鮮的政治生態環境十分類似。中國改革開放的過程實際上也是一個打破禁錮主義的過程,如果磊落能夠活到今天,看到外麵多樣化的世界,有自己的思考,他一定會十分後悔當年的自己是多麽單純和幼稚。馬克思沒有見到過真正的資本主義,所以他的主義隻不過是空想;毛澤東也沒有見識過現代工業社會,所以他的思想也不可能對今天的中國有正確的指導意義,經濟上如此,政治上更是一樣。中國要尋求不斷的進步,就需要不斷地解除思想的禁錮,真正地融入世界,接受人類共通的普世價值。隻有如此,迷信和政治愚昧才沒有生存的土壤。我們不能隻滿足於從隻允許一個聲音到隻允許一種聲音或隻允許一些聲音的進步,要讓各種不同的聲音都迸發出來,才能找到真正的中國好聲音。
第二,革命從來就是一把雙刃劍。磊落是無限忠於毛主席的革命小將,父母則是所謂的反革命,一場革命的兩個極點,父母和兒子卻都倒在了文革的屠刀之下,可謂殊途同歸。一個家庭就這樣毀了。文革中,千千萬萬個類似的悲劇故事在上演著。被毀滅或毀壞的不僅是千千萬萬個家庭,而更是我們的民族和國家。磊落是我們這一代人中最有才華的人之一,他本應是國家的棟梁。如果能夠活到今天,他必然對國家,乃至對世界作出巨大貢獻。他可以是一個非常好的科學家,教授或是一個非常出色的企業家。是文革讓我們失去了他,也讓中國失去了他。暴力革命對人類社會的破壞性往往是非常持久和深入的。遠遠不止是表麵上的傷痕。吾輩必須對文革有深刻的反省和徹底的否定,我們的民族也必須從根本上防止它的重演。
第三,磊落的死有很強的殉道色彩。從孫耘兄的文章裏我們知道,磊落在武漢720事件以後就寫下了血書,要誓死保衛毛主席,在去湖南之前甚至還對哥哥和弟弟妹妹交代了後事。我想,父母去世以後,他可能已經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淡,他之所以如此搏命,大概真的是想用自己的生命來證明自己是革命的,而不是什麽狗崽子。他已經把一個人的尊嚴看的比生命更重要,寧願失去生命也不願受此屈辱,所以竭盡全力地在證明自己,證明血統論的謬誤,也完全不能容忍對所謂狗崽子的歧視。磊落的悲哀也在於他當時認可了自己的父母是反革命,也決心背叛這個家庭,做一個革命者。在那個年代,這種典型性的階級覺悟並非磊落一個特例,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不同程度的體現,是多年來黨的教育洗腦所致。家庭出身不好,就要比別人更革命才能證明自己,這也是磊落為什麽逐漸走向極端的根源所在。和李磊落同在清華乒乓球隊的王允方在讀了孫耘兄文中關於李磊落的一段描述以後,有以下的感想:我發覺(李磊落)加入井岡山之後,他的理性、沉穩、成熟的個性似乎逐漸淡化,而感性、燥熱、衝動等非理性的情緒卻好像越來越烈。他參與的一些活動,已經脫離了理性思辨的範圍,進入了躁動武化的軌道。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為什麽會有如此的巨變,一種可能的解釋就是因為父母親的慘痛遭遇,深深地改變了他的性格特點和思想方法。關於他家庭的變故我一直不知,直到今天看了孫耘的文章才有所了解。我想,他是為了表示自己不僅臉黑心紅,而且血比別人更紅,而不惜鋌而走險,以命殉道,完成了心目中的自我救贖。對於他的搏命選擇,我無言以對,內心感到深深的惋惜與悲傷。這是非常無謂的!這種我稱之為李磊落現象的情況值得我們這些同代人深刻地思考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這不僅是李磊落個人的悲劇,更是那個時代殉道者們的悲劇。
第四,拋開政治因素不談,長期和磊落接觸使我感覺到他的身上有一種高尚的氣質,或是說一種貴族精神。諸位讀到這裏,可能會覺得我可笑,因為把李磊落和貴族拉在一起似乎有點太牽強附會。在大部分中國人眼裏,一提起貴族,可能就會想起三妻四妾,想起無窮盡的美食和享受,而磊落和這些是完全不沾邊的。實際上如果把貴族精神狹隘地視為享樂主義,則隻是一種誤解。開好車,挎名包,頓頓吃大龍蝦,鮑魚,還剩一桌子,那不是貴族,那是土豪劣紳和暴發戶的做派;能把一塊豆腐精雕細刻、非常講究地做成美食,這才稍微有一點貴族的味道。貴族精神(noble spirit)指的是一種氣質,不一定非要是富人才能具備。而是指一種追求優雅、誠信和光明磊落的精神,但僅此高尚還不夠,這隻能算是紳士精神。貴族精神則是高貴,還要更高出幾個檔次,必須還有一種自律、自尊的獨立精神及勇於忘我和敢於犧牲的奉獻精神。打起仗來,貴族往往是身先士卒的第一批人。以英國為例,英國威廉、哈裏王子都要服兵役。哈裏王子還被派到阿富汗前線,做一名普通機槍手。英國皇室當然知道前線的危險,但他們更認為為社會奉獻自己、承擔風險是貴族的本職,是一種理所當然。另一個例子是年輕的華人韋鳴恩男爵,他今年才37歲,本是一個平民,客家人,因為他的奉獻精神,特別是到英國各大城市較落後的舊區學校任職教師,幫助貧窮學生成材的事跡才使他在2010年6月獲英國皇室冊封,成為終身貴族。可見,貴族精神的關鍵是在於他的奉獻精神。磊落身上就有一些這種貴氣,他是一個優雅的,高尚的,自尊自律而且勇於犧牲和舍身忘我的人。這種氣質對於一個當代的中國人來說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也是我們當代中國人十分缺少的。中國人現在富有了,但富而不貴,社會似乎是越來越沒有道德底線。很多人有了錢,卻成了惡霸;不少人當了官,卻成了西門慶,這都是因為整個社會缺乏真正的貴族精神所致。
修改於2014年3月,英國倫敦
◇ 本文初稿於2013年4月在清華大學校友論壇64屆社區首次發表後,引起校友及中學同學的討論,為此謹摘錄部分跟帖如下:
吳學民:
李磊落是出身不好但又積極投身文革的人的一個典型。他的故事或多或少會糾正加諸於他們身上的一些偏見,比如說是出於階級報複才起來造反。傳說中的他對毛如此崇拜,他是如此義無反顧視死如歸地投入,絕不能用階級報複能夠解釋。他心中肯定是憋著一股氣,那就是如述祖等幾位講的要證明給別人看,他們也是革命者,並不會比任何人差,而且還可以做得更好。但是這種更好卻形成了一個讓人唏噓不已的悲劇。
張興華:
我同李磊落在1967年初有過接觸,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幹部子弟。
1,李磊落現象的主要原因,同意孫耘兄所說:是內心深處的危機感和改變自身地位的強烈訴求。
2,由於出身的原因,李磊落解放後在苦水和逆境中長大,為改變現狀他努力學習,考上了清華。
3,文革初父母被活活打死,他大悲,他大恨,已經大三的他不可能認為父母是該死的壞人!
4,李磊落的悲和恨,迸發成一股必須要改變自身地位的強大力量,不改變自身地位,他的家人和未來的子女將永世不得翻身。
5,不少老一輩革命家的出身並不好,這使李磊落相信,出身不好照樣可以成為革命家,而文化大革命或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6,於是李磊落努力站在文革潮流的最前頭,在風口浪尖上奮力拚搏,他的搏命是殘酷的環境所逼!
李磊落是英雄,是烈士!
沈昆:
我不能同意認為李磊落是由於家庭出身的壓力而為了表現自己的革命性才那樣無所畏懼地投入文革的說法,家庭出身的壓力可能有影響,但不會是主要因素。如果他是為了表現自己革命,更可能是隨波逐流,趕在潮流的前麵,而不會在辯論反動對聯時獨自挺身而出,自找苦吃地反潮流,要知道,當時的衙內們恰恰是頭戴著文革主力軍的光環的。
我以為,李磊落大無畏地積極投入文革,應該是出於他的自信與對黨的政策的信任,李磊落從初中時代起就是全麵發展的出類拔萃的優秀學生,應該具有充分的自信,自信在理解革命以及為革命奉獻上不比任何人差(當然也清楚這已被實際證明),因此也就不遺餘力地追求革命的目標。同時,他又堅定地信任黨的政策,不為文革時期洶洶而來的一些表象所動,因此才會在辯論反動對聯時挺身而出。
如果是出於改變自身地位的目的,多半會表現為積極迎合當權者,緊跟潮流,而決不會挺身而出當那個挨打的出頭鳥。
羅保林:
如果磊落隻是為了改變自身的地位而不顧死活,那就極大地貶低了他的自我犧牲的革命精神!難道機關算盡的人會用生命去換地位?!
你現在可以對他當時的精神說三道四,但是人不可能都做事後諸葛亮,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譜就了自己的生命讚歌,在某些人看來雖然有些忘我得愚蠢,但人還是得有點精神的!
盧有傑:
南鄉子讀《呂述祖:憶磊落及那些逝去的日子》:
春夜憶華年,風起雲湧赤縣天。
如酒如歌多少事,醺然,最是恩師侃侃談。
炮打起波瀾,灑血方知磊落難。
伏案燈前思倩影,纏綿。告慰相知人換顏。
楊雨甡:
李磊落的往事使我想起了伏尼奇筆下的亞瑟,但是在他死去的時候神像還沒有被打碎。如果不死,最後他很有可能是一個清醒的列瓦雷士式的戰士。
羅保林:
我年輕時很佩服李磊落,覺得人就應該如此大氣、仗義,是個真爺們!但曆經歲月,回過頭來又為他惋惜!
人是應該有點精神的,為了自己的理想,為了自己的事業,玩命都幹,也決不後悔!當然,認清時勢,正確抉擇,對於每個人的人生都非常重要。可是,能因為此而責怪年輕人嗎?!
正因為我們年輕,正因為我們還缺乏社會的曆練,所以不可能洞察一切,我想,上帝都應該原諒我們年輕人!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在校友網上會發出不要事後諸葛亮的呼籲。如果我們在年輕氣盛時,對社會都能看得非常透徹,那我們可能就不是凡人了!沒準就是那個從火星上來的俄羅斯神童了!
人生沒有後悔藥,人生也沒有返程機票,既然選擇了遠方,那我們隻能風雨兼程!不過,人生的路上有朋友更好些,我們可以相互扶助!真正的朋友的難能可貴,或許也就在此吧!
吳學民:
對李磊落一致感到的首先是欽佩,還有就是痛惜。之所以會痛惜是因為他的名字不會像一些為國捐軀的烈士永遠鐫刻在曆史的英名榜上。所以,述祖兄很惋惜地說出不值。我覺得說出這兩個字並不是對他的貶低。我想如果他地下有知,也會同意這個說法的。他的弟妹們可能也是這種看法。
保林兄呼籲不要事後諸葛亮,如果說是不要過多指責當時年輕人的不理智的行為,那是對的。但是也不要否認事後進行深刻反思的必要。尤其是在文革中有多少年輕人做出了多少不理智的行為,致使國家跌入了深淵。進行反思,還不僅僅是反思我們自己的行為,更為重要的是反思深層次的原因,以確保我們的下一代、下N代們不會再次群體性的瘋狂,重演李磊落的悲劇。
就拿我本人來說,我也事後諸葛亮一下。我曾於67年夏和幾位同學一起去丹東支左,曾參與衝擊警備司令部,後來又一頭紮進造反派的一個武鬥據點。還有幾個晚上在一個山頭值班,備有幾枚土製手榴彈,那是需要用火點著的。因此每人發有幾支香煙和火柴。無聊中,我們就把香煙都抽掉了。自此開始了我長達數十年的抽煙史。還有就是參加了學校的武鬥。現在想起來都有些後怕。如果傷過他人或自己受了傷,那隻能是一輩子的內疚或悔恨。我不為自己當年所謂的革命熱情而驕傲,反而覺得如果我不參與,推而廣之,如果大家都不參與那麽就不會有那麽多荒唐的事情。因此,不能把文革的罪過全都推到始作俑者身上,每個推波助瀾者都有自己相應的一份責任,更不能用什麽年幼無知來安慰自己。
張比:
李磊落和那些逝去的日子確實是尖銳而沉重的話題,可以與遇羅克、楊小凱等的事情聯係起來思考。那時的社會矛盾,那時不同家庭出身的青年的苦悶與理想,都不是今天的年輕人所能夠理解的。這樣的話題恐怕還要討論很久。但是李磊落有的是勇敢和激情,缺少的是深刻的思考,比起遇羅克、楊小凱來,就更多地有悲劇的色彩。但李這樣的人似乎不算特別少,(當然更多的是像呂兄和我這樣在看不清楚的時候迷茫而後退者),各地都有一些。為了與血統論抗爭而表現得更為激進,(遇羅克也認為出身不好也可以革命),可是這個革命的意義何在?我們不應用現在的眼光苛求李磊落,但厘清那個時代的光環與黑區,也許是對李磊落們最好的紀念。
呂述祖:
當然,不一定每個人都會讚同李磊落在文革中的行為,但凡是和磊落有過一定接觸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追求高尚品德的人,也是一個自尊、自律,最後表現出獻身精神的人。我在文中稱之為貴族精神,這可能有很多學友不太認同。
我以為貴族精神是一種品質,而不是富人或是我們原來心目中的王公貴族的專利。貴族也可以定義為具有高貴品質的人類族群,不一定是世襲的,平民也可以成為貴族。
我之所以特別在文中列了這麽一條,是因為我覺得今日之中國特別缺乏追求高尚和高貴品質的精神,即缺乏貴族精神。從曆史上看,民國時期乃至民國以前的中國,並非如此。共和國建立以後,一切高雅的、高尚的和高貴的都逐漸被打為資產階級或小資產階級的東西。大老粗文化,罵大街,隻要政治上正確可以不計小節等等變成了社會上推崇的無產階級革命精神。這種道德上的本末倒置其實對社會有很大的衝擊。
隻有我們變成一個崇尚高尚品質和高貴品質的社會,才能真正地走向和諧。遺憾的是,今日之中國,金錢和權力才是大眾真正崇尚的對象。
陶璘:
很認真的拜讀了你的文章,也引起了很多已經塵封的記憶,有關於文化大革命的,也有關於李磊落的,唏噓不已:
1、在九評學習時,代表隊曾經組織了一次交流會,李磊落上台發言的,講如何認識他父母親的過去,具體什麽內容我記不得了,隻是覺得好像有點複雜,不是簡單的資產階級或是地主之類。不過我們都知道,當時也隻有批判得深刻的才有上台發言的機會。
2、八一八那天,代表隊也參加了天安門的遊行,看到了毛主席穿軍裝,回來就發現劉少奇排到第七位去了,也搞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但是當天李磊落就剃了一個光頭出現在食堂裏,後來不記得是聽那位同學說,李磊落說是毛主席有了危險,他剃光頭也是表示自己堅決緊跟毛主席重上井岡山的決心。我聽了由衷的佩服他的政治敏感,所以記得非常清楚。
3、我還記得聽說過李磊落父母親出事是因為他們出麵阻止紅衛兵毒打同院子的鄰居,結果殃及自己,不過看你們寫的好像不是這樣。我當時還想過,在那種情況下敢仗義執言可真是不簡單,何況他們自己曆史也有問題啊!
4、李磊落家裏出事後,他曾經把小弟弟帶到清華二號樓代表隊宿舍暫住,我聽我們班彭金申說(當時足球隊和乒乓隊是一個支部)李磊落對這個小弟弟管得很嚴,讓他拖樓道,孩子小,揮不動墩布,隻能拿著墩布把兩邊走。這個場景一直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裏,這次在照片上才第一次看到了這個孩子。
5、李磊落去世後,我也聽說他當時就是抱著一種求死的決心,因為站在駕駛室外麵的位置實在是太危險了。我當時的理解是因為父母親遭到這樣的不幸,他自己也覺得活著沒有意思了,這次看了你們的文章,我才覺得他的思想境界是我不能企及的。
6、對聯的往事更是不堪回首,李磊落能上大禮堂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邱心偉:
好就好在文章的真實、真誠、真心地講述自己一個熟悉的同學、校友可說是清華文革中一個典型的一心跟毛澤東走的理想主義革命青年的故事。其他人的跟貼,也同樣是真實、真誠地把李磊落性格活生生地展現在我們眼前。
胡鵬池:
李磊落有英雄氣,但不是英雄。如果說是英雄,失之毫厘,差之千裏了。
總的說來,李磊落的人品並不壞,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光明磊落。但他也已經21歲了,對於父母之死不可能沒有他的想法,對於自己的前程,對於弟弟妹妹們的將來,他如何承擔責任,他也不可能沒有想法。他不可能那麽真,也不可能那麽假;不可能那麽智,也不可能那麽傻。
隻有一點可以肯定,也可以結論:他也是文革的受害者,是另一類的典型的受害者。
許恭生之死有什麽意義?朱玉生之死有什麽意義?李磊落之死與他們並無本質的區別。
當年聽廣播台那激越的聲音:常德的腥風血雨,走資派罪惡的子彈奪走了我們優秀的井岡山戰士年輕的生命血債要用血來還誓與走資派血戰到底雪裏梅花開不敗,井岡山人敢上斷頭台誓死用鮮血和生命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這就是李磊落死後的意義。
李磊落死了,他是清華井岡山的英雄,他的弟弟妹妹們可能受到他哥哥的生前戰友的關懷與照顧,因為他們是英雄的弟弟妹妹們。可是他們在社會上呢?社會能承認李磊落是英雄嗎?他們究竟是英雄的弟妹們,還依然是反革命的子弟呢?
清華井岡山自己都罩不了,又如何去照顧李磊落的弟妹們呢?蒯大富後來又是如何懷念李磊落的呢?我反正從來也沒有聽蒯談起過李。
李磊落的弟妹們後來的人生遭遇及其心路曆程,他們是為他們的哥哥自豪還是可惜,他們是擁護文革還是唱衰文革呢?
清華乒乓球隊朱以文回憶李磊落的文章節選:
1964年10月,我從13號樓搬到體育代表隊駐地(二號樓2076室),作為乒乓球隊的隊友李磊落就真誠、熱情地為我搬這搬那。我睡在上鋪,他睡在下鋪,我們朝夕相處了一年零八個月,直到1966年文革爆發。
李磊落是一個外表清秀、瘦弱,性格卻堅強、勇敢的人,他聰明、思想活躍而又敏感,理想主義、崇拜英雄,真誠、熱情、直率而又愛憎分明,是一個性格豐富多彩、極有吸引力的青年,本來他可以對這個世界有較大貢獻並且活得十分精彩的,然而他和我們一樣,遇到了文化大革命,遇到了他所不能左右的人類罕見的大災難,他走了,他像一顆流星,一下子就隕落了,每每想起他,我們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1967年8月初,在他的提議下,我們與一些清華同學為伴去了湖南常德,要在血與火的考驗中鍛煉成長。當時形勢十分複雜,我們初來乍到,不明情況,就盡量地依靠47軍支左的部隊,配合他們行動。一次,為了救出被包圍在專區醫院裏的傷員,47軍支左部隊在常德的領導王團長和尹政委決定派一輛軍車去執行救助任務。這是一輛卡車,救援行動要冒很大風險,李磊落怕子彈傷及司機,完不成任務,就站到了駕駛室旁邊的上車踏板上,他要用自己的身體為司機擋住子彈!就在救了傷員回來的路上,罪惡的子彈射向司機時,在李磊落的頸部爆炸了,他倒在了血泊中!司機腹部隻受輕傷,可以堅持將傷員救了出來。
李磊落的行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都是人道主義的英雄行為!他保護的是解放軍戰士,保護的是傷員,當時,湖南省在長沙開了追悼會,發了革命烈士證書。
每當想起李磊落,我就感情複雜、糾結,這樣一個勇敢而正義的青年,這樣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死去了,永遠地結束了生命,留給他的朋友無盡的追思,無限的惋惜!因為他是在文革中犧牲的,今天如何評價他?文革對國家和民族是一場深重的劫難,但對於生逢其時的每個個體,則情況要複雜得多,不是用簡單的政治評價可以盡括的。
我認為,李磊落的個人遭際和命運使我們看到,即使有民族的災難,舉國的瘋狂,也難掩人性的閃光。正是在漫漫長夜裏的這種閃光,星火燎原,變成更先進、更文明的今天。這就是今天回憶李磊落的意義。
楊雨甡:
對李磊落之死感到惋惜與痛心,他的死本身就是一場悲劇,而悲劇的起因來自於對一個錯誤理念的信仰與為這個信仰的狂熱獻身而引發。可惜的是在他死去的時候,心中的神像並沒有被打碎。
我真的希望他真的沒有死,在後來的日子裏可以用冷靜與清醒的頭腦做進一步的深入思考。那樣的李磊落將會是什麽樣子呢?
沈昆:
根據朱以文學長的文章,李磊落學長不是參加武鬥致死,而是配合支左的解放軍救助傷員,為保護解放軍司機而不幸犧牲的。這在任何情況下都是高尚的人道主義精神和行為,都不應否認。
王嵩梅:
大二開學後,我的關係由班上轉到體育代表隊的足乒支部。李磊落是團支部委員,比我高一屆,是我的入團聯係人。他常找我談話。他信任我,也平等待我,常聯係自己,暴露自己的活思想。我們的談話很隨意,話題很廣泛,從家庭到社會,從學習到興趣愛好,從過去的經曆到未來的展望。我們談得很輕鬆,也有許多共同點。他的聰敏、坦率和熱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快,1965年底,我被發展入了團。
文革開始後不久,他的家庭發生了巨大的變故。先是他的父親被活活打死,沒過幾天他母親自殺了。他沒有抱怨共產黨和紅衛兵小將,也沒說他父母親有任何不好。此前他告訴過我他父母親是脫黨的,曾經去過延安,後來受指派去外地開展工作,但他們沒有再與黨組織聯係。關於他父母的離世,他說得很少,隻是從他的眼睛中看得出他的內心經曆過多麽痛苦的煎熬。他更瘦了,眼睛更深邃了,而內心更堅定了,那就是更堅決地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為自己的信仰努力奮鬥。
1966年8月2日,大禮堂裏正在辯論對聯。門口人很多,他一把拉上我的手擠了進去。老紅衛兵們正在狂熱宣揚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他聽了一會兒忍不住要上台發言。我極力勸阻,他還是不顧一切地衝上了主席台。他坦蕩地說出了父母的情況,以自己出身是黑的,但心是紅的為例證批判血統論。老紅衛兵們連推帶搡地把他趕下了台。
8月18日,毛主席穿上了綠軍裝,戴上了紅領章。那天,我到男隊員宿舍,一眼看到他剃了個光頭。他見到我站起來說:毛主席都穿上軍裝了,我要做毛主席的紅小兵,不惜犧牲生命,保衛毛主席。
824那天晚上,我和他坐在體育館北牆的台階上,默默地聽著圖書館方向傳來的校中上層幹部被驅趕、被毆打發出的淒慘喊叫聲。我感覺到了他的一絲無助和恐懼。我的家庭出身是資本家,也有些恐懼。我們都不知道往後還會出現什麽樣更恐怖的狀況。
那幾個月,我和他經常在一起討論局勢。有一天晚上,我們在返回宿舍時下起了大雨。在誠齋西牆的遮雨棚下避雨時,他說了一句讓我怦然心動的話:我把你和(男乒隊員)當成是我的弟弟妹妹。我明白他的言外之音,感受到他的強大吸引力,但我沒敢回應他。
9月,我搬回班上後,我們大多各自活動。他全身心地投入文革運動,我們見麵的機會少多了。
1967年8月,得知他在湖南常德兩派武鬥中為保護傷員而犧牲的噩耗,我失聲痛哭,痛徹心腑。我痛失了一位我最信任也是最了解我的兄長和朋友。我很難相信年僅22歲的他就這樣失去了生命。細想之下也在情理之中,因為他早已抱定了為革命獻身的決心。
李磊落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眼界開闊,身體力行,勇於奉獻,敢於擔當,對國家和人民有高度責任感的人。如果他能活到今天,無論在哪個領域,他都會是一個佼佼者。但是他死了,死得那麽壯烈而又不值。他給我們留下了無窮的思念和無盡的思考。
中學同學宋柔:
李磊落是一個真誠的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是人類社會進步的力量源泉,理想主義者是人類社會的中堅。我們今天的社會太多市儈惡俗,太少理想主義,這是我們懷念和敬重李磊落的原因。
李磊落是一個受蒙蔽的理想主義者。他以為文革就是要人民獲得精神上的自由解放,他為此而戰,不惜犧牲生命。我自己,以及我周邊的很多人當初也是如此以為的,否則文革不可能有這樣的群眾基礎。隻是,大多數人,包括我自己,沒有李磊落那樣純粹。
純粹的理想主義者而又受蒙蔽,會成為一種可怕的魔鬼。我相信李磊落並不會瘋狂到對階級敵人實施酷刑的地步,因為毛澤東明確說過不能虐待俘虜,而李磊落也還會在理想主義之外保留著一些人性的基本原則。但是,我不知道李磊落會不會在武鬥戰場上向敵人開槍(例如為了保護戰友)。李磊落的悲劇說明,理想主義必須有更高層的理念指導,否則會自毀毀人,進而走向法西斯主義。我們的青少年時代,在附中,在大學,受到了理想主義的熏陶,但是缺乏人本主義的教育,缺乏更深刻的思考。這是李磊落同遇羅克的不同,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教訓。
□ 摘自《凝固的生命清華死難者實錄》,孫怒濤主編,美國華憶出版社,202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