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六十四章

從法國回來，兩個消息讓林少華非常震驚。

第一個消息是邢誌剛遭遇車禍，目前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據說這起車禍的製造者就是郎老板，餘夢曼、石曉楠、司機小薛也受到牽連，目前他們都已被公安機關拘留審查。

第二個消息是萊絲集團的財務危機越來越嚴重，公司的食堂已經停了，食堂是村長徐寶宏的親戚承包的，萊絲公司已經欠徐寶宏親戚五百多萬夥食費。關於萊絲公司資不抵債就要倒閉的消息四處瘋傳，林少中辦公室對麵的會議室裏每天都坐滿了前來討債的供應商。公司員工也人心惶惶，大家擔心也許不知哪一天公司就倒閉了。

麵對巨大的壓力，林少中在考慮破局的辦法。目前的當務之急是提高士氣振奮人心，他想到了莫斯科保衛戰，斯大林麵對德軍重重包圍，通過紅場大閱兵極大地振奮了蘇聯人民的士氣。對，我們也搞一次大閱兵，通過這次大閱兵，提高全體員工的士氣，讓那些萊絲公司就要倒閉的流言蜚語不攻自破。

接著，林少中在《萊絲周報》上發表了祝賀萊絲公司工會成立的賀詞。他在賀詞中說，“一些別有用心的人造謠，說什麽萊絲集團資不抵債了，就要倒閉了。這完全不是事實！事實是，如今的萊絲集團已經是全球第一大服裝加工企業，我們的老板丹尼爾重新榮獲了世界服裝大王的桂冠。縱觀全球服裝行業，找不出第二家企業有萊絲集團這樣大的規模，也沒有第二家企業擁有萊絲集團這樣雄厚的實力。我們的困難是暫時的，是短期資金周轉不靈的問題。目前，上一季的銷售貨款開始陸續到賬，我們的資金問題很快就會得到解決。我們的主要問題不是資金問題，而是如何挖掘生產潛能，滿足市場需求的問題。作為萊絲集團總裁，我深知，我們萊絲集團最大的潛能就是我們的員工，我們萊絲的奇跡是全公司九千八百多員工共同創造出來的。為了響應市總工會關於在外資企業建立健全工會的號召，進一步維護全體員工的合法權益，公司決定成立萊絲集團總工會。我在這裏還要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為了慶祝萊絲集團總工會的成立，我們要搞一場大型文藝表演，參加這場表演的演員就是我們萊絲集團的員工。我希望萊絲集團的每一個員工都能積極行動起來，用我們動人的歌聲、美妙的舞蹈，迎接萊絲集團新的輝煌……”

《萊絲周報》還刊登了萊絲集團工會領導名單，高層管理人員，除了劉博文和林少華，其餘成員都在這個名單裏。

林少華拿著報紙找到劉博文，“博文哥，工會名單裏為什麽沒有咱倆？”

劉博文苦笑道：“我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你，隻知道為什麽沒有我。”

“為什麽沒有你？”

“因為我要走了。”

“為什麽？”林少華非常驚訝。

“我已經提出辭職了。”劉博文歎了口氣。

“你為什麽辭職？”

劉博文半天沒說話。

過了很久，他在林少華肩上拍了一下說：“少華，走，咱們出去說。”

林少華跟著劉博文順著樓梯走上辦公大樓頂層。

劉博文掏出鑰匙，打開陽台的門。他們走上陽台，劉博文把陽台門從外麵拴上。現在，陽台上就他們兩個人。

劉博文回過頭，望著林少華半天沒說話。

“博文哥，到底怎麽啦？”

劉博文環顧四周，然後壓低聲音說：“少華，你知道邢誌剛的事嗎？”

林少華點點頭，“聽說了。”

“邢誌剛醒過來了。”

“那好啊。”

“你知道麽？郎老板、餘夢曼、小薛都被抓起來了。”

“我聽說了，這跟你有什麽關係？”林少華疑惑地問。

劉博文歎了口氣，“少華，我後怕呀！”

林少華皺著眉頭看著劉博文，等他說下去。

“你還記得我去西江前的那個晚上，咱們倆在我宿舍的那次談話麽？我曾跟你說過王陽明的四句名言，‘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我說賈秀傑和餘夢曼的根本問題就在於他們動了欲念，人要想知善知惡，唯一的途徑是恢複良知，通過不斷學習和反省，才能為善去惡。”

林少華點點頭，“我記得，記得很深。”

劉博文搖搖頭，“沒去西江前我說得很輕鬆，少華老弟，這些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林少華點點頭。

“其實你哥派我去西江的主要任務就是監督新廠房的建設，我一去就發現問題很嚴重，工程質量不合格，工程預算明顯超標。”

“那你為什麽不管？”

“怎麽管？郎老板的水到底有多深我搞不清楚。如果我管了，那麽出事的可能不是邢誌剛，可能就是我了。”

林少華說：“博文哥，恕我直言，我聽說你在西江也跟他們混在一起吃喝玩樂，還有人說你拿了回扣。”

劉博文一愣，“誰跟你說的？”

“別管誰說的，有沒有這回事兒吧？”

劉博文深深地歎了口氣，“唉，怎麽說呢？問題肯定是有的；但是，處在那種環境，你又能怎麽樣呢？人家請你吃飯喝酒泡桑拿，你去不去？去了，吃人家的嘴短；不去，你就是異類，你就會受排擠無法工作。唉，難啊！再說，我承認我有弱點，在欲望麵前我不夠堅強，麵對美食、美色、金錢，我做不到無動於衷。”

林少華點點頭，“確實很難。”

劉博文接著說：“少華，我是學哲學的，我知道西方社會之所以有今天，關鍵就是文藝複興運動，文藝複興運動的本質就是把人的欲望從宗教的束縛下解放出來。通過文藝複興運動，人們改變了對色欲和對物質欲望的認識。文藝複興前，人們認為色欲和物欲是醜陋的；文藝複興後，人們認為色欲和物欲是人的正常欲望，限製人欲才是醜陋的和罪惡的，這就是所謂的人性的大解放。西方的資本主義就是在這種思想條件下發展起來的。資本主義的基本動力就是人的欲望，離開了人的欲望資本主義就無法發展。而人的欲望的兩麵性也造成了資本的兩麵性：一方麵資本主義誕生以後的幾百年間創造的財富超過了人類幾千年所創造財富的總和；另一方麵，資本主義也對人類社會和自然界造成了空前的破壞。我看資本對人類社會最大的破壞就是對人的異化。勞動本來是人生活的意義和人生快樂的重要來源，但資本卻把勞動變成了對自己肉體和精神上的摧殘；人本來是群居動物，人本能地具有相互幫助、相互依存的關係，但資本卻把人與人的關係變成了相互利用、相互敵視的關，用存在主義的話來說，就是‘他人即地獄’。”

林少華表示同意：“博文哥，你說的非常對，看看我們周圍，不就是這麽回事兒麽！我們這裏到處是明爭暗鬥。為了往上爬，為了多掙錢，為了成功，每個人都把擋在自己路上的人當成了敵人，恨不得把他們統統殺死。”

劉博文說：“其實資本最大的問題就是過於放縱人類的欲望，所謂自由資本主義其本質就是主張欲望合理，欲望無極限，在這種思想影響下，世界變成了人類滿足自己欲望的工具，人類從而也變成了自己欲望的奴隸，我們的人類社會就這樣被徹底異化了。”

林少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不過，對於充分滿足人們的物質需求來說，也找不出比資本更好的辦法。唯一的辦法就是利用法製來平衡資本和社會利益的關係，從本質上講就是平衡物質利益和精神文明的關係。人不應該完全被自己的欲望所左右，欲望是無止境的，任其發展人類必將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但是，消滅資本和縱容資本一樣，都是極端的做法。關鍵是平衡。不過這個平衡很難掌握，不是偏左就是偏右……”

這時，劉博文的手機響了。

“少華，你哥叫我去開會，說是研究晚會的事兒。”

“博文哥，你什麽時候走，走之前咱倆再聚一次。”

“還沒最後定。不過，無論怎麽樣也得幫你哥把工會成立這場戲唱完。”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慶祝工會成立聯歡會在萊絲行政大樓前的小廣場舉行。

小廣場上搭建了臨時舞台，舞台上拉著巨大的橫幅，上麵寫著“萊絲集團慶祝工會成立聯歡會”，舞台上的探照燈把整個會場照得雪亮。廣場上坐滿了工人，連周圍的過道上都擠滿了人，還有很多人從兩邊大樓的窗戶上探出頭觀望。

七點三十分晚會正式開始。

聯歡會主持人筱慧娟激動地宣布：“萊絲集團慶祝工會成立聯歡會現在開始！”

全場掌聲雷動。

“下麵請萊絲集團大中華區總裁，我們敬愛的林少中先生致賀詞！”

全場再次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林少中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上舞台，他今天穿一套灰白色西裝，這套西裝是他在意大利訂製的，非常合體；他還抹了一點發油，頭發在燈光照耀下閃閃發亮。

林少中從容地走到講台前，把講稿放在講台上，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金絲邊眼鏡戴上；他抬起頭，麵帶微笑掃視著會場，然後用他那略帶磁性的男中開始演講。他的講話非常生動，也非常煽情，會場不時地爆發出一陣陣歡笑、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此時林少華和劉博文正站在二樓行政部的窗前。

劉博文對林少華說：“別看你大哥現在這麽能講，剛下鄉那會兒他可靦腆了，鄉下小媳婦跟他開個玩笑都臉紅。我還記得他剛當上生產隊長那會兒，第一次開社員大會，他緊張得說不出話來，汗嘩嘩地從頭上往下淌，把大姑娘小媳婦笑得前仰後合。”

林少華笑道：“今天的我哥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稚嫩的小知青了，他是萊絲集團的總裁，名震一方的江湖大佬。生活和時間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它可以讓一個人卑微，也可以讓一個人偉大起來。”

等林少中講完，林少華說：“咱們走吧，博文哥。”

“別走，演出馬上就開始了，非常值得一看。”

林少華抱著懷疑的態度留了下來。沒想到，劉博文說的果然不錯，節目確實很精彩，林少華沒想到在這些平日裏埋頭幹活的農民工裏還藏著這麽多文藝人才。

舞台上一個年輕女工正在演唱《山路十八彎》，她紮著兩個小辮子，身穿短袖花布衫、短腿兒花布褲，她一邊跳舞一邊唱歌，歌聲響亮，舞姿歡快柔美，完全不次於專業演員。

林少華原本打算看一眼就走，沒想到一直看到了演出結束。

林少華和劉博文肩並肩走在公司門前那條丹尼爾大路上。路上滿是萊絲的工人，她們興奮地回憶著剛才的演出，不時發出陣陣歡笑。

劉博文感歎道：“真有點舍不得她們啊！依我看，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她們更勤勞、更聰明、更單純快樂的工人了！她們一天可以連續工作十四五個小時，無論多麽複雜的衣服都能做出來；她們樂觀積極，很少看見她們愁眉苦臉。你看看周圍，她們是多麽的開心啊！”

林少華深有同感，“是啊，我們萊絲的工人、技術人員，還有一線的管理人員，都是世界一流的；如果說有問題，那這個問題應該是出在中高層。”

劉博文點點頭，“少華，我同意你的觀點，萊絲的問題不在工人，而在管理人員。我們的管理層在腐化墮落，變得越來越讓人擔心！”

“博文哥，萊絲的管理人員大多數曾經是陳占豪的雇員，在陳占豪那種粗暴的管理方式下，這些管理人員個個嚴格自律，處處以身作則。自從丹尼爾當了他們的老板，這些人就開始變了，尤其是我大哥，他的變化最大。”

“也許你哥吸取了陳占豪的教訓，他有意嚐試另一種自由寬鬆的管理方式。但是他沒想到，人一旦擁有了權力，又沒有監督和限製，就會發生變化，就會放任墮落。在金錢、美女、名譽、權力這些誘惑麵前，人的抵禦能力是有限的。也許你可能抵禦一時，但不會抵禦很久；也許你可能抵禦某些誘惑，但你不可能抵禦所有的誘惑。不受控製的權力可以像毒品一樣摧毀一個健康的人。這就是發生在我們萊絲管理層的現實，也是萊絲集團目前所麵臨的比財務危機更嚴重的危機。萊絲目前的問題已經很嚴重了，除了餘夢曼、董鑫這樣一些高層，甚至中層也開始腐敗。有些車間主任，吃回扣，索賄，吃喝嫖賭，簡直無惡不作，好端端的萊絲被這些人搞得烏煙瘴氣……”

“博文哥，你說的沒錯。丹尼爾為了快速在中國擴張，對萊絲集團的管理層給予了太多的權力，並且沒有進行有效的監督。中國有句老話，叫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丹尼爾似乎就是按照這個原則行事。我覺得這個說法問題很大，人天性好利，好色，虛榮，濫權，所以必須對人進行監督。人隻有處於監督之中，才能控製自己身上的人性弱點，發揮人性中的優點。我原來不理解陳占豪，覺得他的管理過於苛刻，現在想來，陳占豪的做法也有可取之處。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同樣的管理人員，當年在陳占豪手下就表現出了卓越的才幹，而在丹尼爾的放縱之下，他們卻暴露出人性中的諸多弱點。我們儒家文化有一個非常大的弱點，就是不正視人性中的弱點，片麵強調人性本善，結果曆史上許多滿口仁義禮智信的儒生，幹盡了爾虞我詐男盜女娼的罪惡勾當。當然凡事不能走極端，像陳占豪那樣肆意妄為也是沒有好結果的。”

劉博文點點頭，“少華，你說的很對。不過，最大的問題還是出在老板身上。說句公道話，有些事情的始作俑者並不是我們這些中高層的管理者，而是他丹尼爾本人。比如，據我所知，為了降低廠房的租金，他讓你哥向村長行賄。還有，河東工廠剛剛走向正軌，丹尼爾就想過河拆橋，把你大哥趕走，結果全廠管理人員向丹尼爾聯名請願，丹尼爾這才把你大哥留了下來。其實，有些事情並不那麽簡單，雇主和雇員之間的恩恩怨怨很難一下子說得清。還是那句話，一切都是資本對人異化的結果，雇員與雇員間的關係被異化了，甚至兄弟之間、朋友之間的關係也被異化了。在這種生產關係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成了赤裸裸的利益關係、金錢關係，為了金錢和利益，什麽違背人類良知的事情都可能出現。”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到宿舍了。

“博文哥，你離開的時間定了嗎？”

“還沒定，不過，也就是這幾天了。”

“我可能也待不了多久了。”林少華歎了口氣。

“少華，沒什麽，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世界這麽大，到哪兒不能活！”

“博文哥，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少華，我準備去北國？”

“去北國，你在那兒有熟人麽？”

“我妹妹劉博雅在北國，她說那兒不錯，自然環境好，人文環境也好，福利待遇也不錯。”

“那好，你先去，如果那邊確實好的話我也去，去投奔你。”

“行，我希望你也能去，到時候咱們兩家也有個伴兒。”

“好了，博文哥，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走之前咱倆爭取聚聚。”

“爭取吧。”

說完，劉博文向林少華伸出手，林少華握住劉博文的手，用力地搖了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