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中國試驗員
第二份工作對肖雨禾來說,最實惠的好處就是上班路程從四十英裏變成了十四英裏,而且也勉強算是回到了石油圈裏。公司不僅接受她的工卡,工資也漲了一大截。她對自己走的這一步還算滿意。
上班第一天,肖雨禾被介紹給一個有經驗的實驗員勞格,算是她的臨時"師傅"。她在勞格帶領下,仔細參觀了整個實驗室。
如果把小工廠的實驗室比作"遊擊隊",這裏毫無疑問就是"正規軍"了。實驗室像一個沒有隔牆的大廳,水泥實驗台設計成幾個長條,就像圖書館裏的書架,把大廳分成了幾個走廊。每一長條實驗台的兩側都擺滿了各種儀器。
有些儀器肖雨禾認識,有一些隻是聽說過,從沒有見過,還有的她完全不知道是什麽。再看看靠牆的書架上,所有規定使用的國際實驗標準整齊地排列在那裏,比自己在國內大學和研究所裏見到的全多了。
“國內專業研究院的東西也不一定有這麽全,到底是權威實驗公司。”她想著,不由得有點興奮起來,覺得這個工作還有點意思,至少不是小工廠裏那種純粹的簡單勞動。
從勞格的介紹中,肖雨禾了解到,在美國港口進出口的油品,買賣雙方出具各自的檢驗報告。如果買賣雙方對油品質量有爭議,則需要第三方出具化驗報告才能作為法律依據。這個實驗室就是獨立的第三方。
勞格滔滔不絕地解釋每台儀器的用途,說起話來充滿了自豪感,好似這裏的技術權威。肖雨禾開始還拿他當專家待,問了幾個問題後,她心裏就暗有底了,猜想這個人大概沒有上過大學。隻因為他在這家公司已經幹了近二十年,對工作程序很熟悉,說話才帶出一種傲慢。
勞格那種無知和驕傲讓肖雨禾覺得十分可笑可悲,她有些反感,可是一想自己初來乍到,何必挑刺?再說了,實驗員嘛,本來也不要求什麽高學曆,隻要按標準操作程序做就行了,沒有人要求你懂其中的Know-How。
石油產品本來就是肖雨禾最熟悉的領域,她還曾經給本科生講過這方麵的課,就實驗原理而言,她比“師傅”勞格明白得太多了。這讓老頭勞格十分驚訝,他發現肖雨禾不論學什麽都很快,實驗方法,他隻說一遍,肖雨禾幹起來即熟練,結果又準確。
他由衷地稱讚說:“都說中國人聰明,現在我知道了,的確是聰明。你才剛剛開始,出的結果比那幾個幹了幾年的人都可靠。”
肖雨禾隻是笑笑,心裏說:“就你這點事,我都不知道教了學生多少遍,還用你來教我?”
幾天之後,肖雨禾初來時的那種興奮感就消失得幹幹淨淨。雖然與石油產品有關的所有試驗都可以在這裏完成,這讓她有興趣。可這裏畢竟不是搞研究的地方,和小工廠不同的是,小工廠的實驗室是生產的附屬部分,而在這裏,做實驗就是生產,工作量之大遠遠超過了她的預想。
因為油輪占用碼頭是按時間收費的,每當油輪一靠岸,各種樣品就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實驗室,所有試驗都要求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每個人立刻都像是上了發條的機器人一般,要連軸轉地工作。
更讓人不爽的是,實驗室裏沒有一把椅子,唯一的幾張高圓凳子隻是供做特殊試驗的時候坐一下。實驗室外麵的廚房兼休息室裏有桌椅,也隻能是在倒咖啡或者吃午飯的時候喘口氣。
多數時候,肖雨禾從一進實驗室到離開,八個小時裏除了吃飯的半小時外,就是穿梭於各種儀器之間,同時進行著好幾個實驗,一天下來,腰都快斷成兩節了,腿僵硬得不能打彎。
還讓肖雨禾從心裏不痛快的,就是這裏和小工廠一樣,上下班都要打卡。肖雨禾認為打卡是一種對低級勞動力的管理方式,她開始覺得這裏也不是自己的歸宿。
這裏同樣有中班和夜班,隻是白天的時候實驗多,上班的人也多,加上經理和秘書等等,有一種熙熙攘攘的感覺。到下午五點以後,整個實驗室安靜下來,中班和夜班隻分別留兩個實驗員值班,各自照顧自己負責的部分檢測實驗。
肖雨禾注意到,有些人不願意上中班,因為從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二點,正是要照顧孩子和做飯的時間,而她則喜歡中班的安靜,自己一個人有條不紊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工作量也比白天少了許多,常常還有時間坐在休息室裏喝杯茶。所以,她主動和別人換班,盡量隻上中班和夜班。
碰到有船半夜進港,不論幾點,值班實驗員如果忙不過來,就可以傳呼那個“後備”試驗員過來幫忙。
公司發給每個職工一個傳呼機,每個化驗員都要輪班當“後備”。肖雨禾每隔幾周就有一次被排在“後備”的崗位上。曾經幾次半夜三更被傳呼機吵醒,迷迷糊糊爬起來,昏昏沉沉地再開車十幾英裏,趕到公司幹活,那滋味兒可真難過。
來美國已經幾年了,經曆了這麽多坎坷,肖雨禾對美國的好奇心已經消失殆盡。夜班不忙的時候,她時常坐在休息室裏,獨自喝一杯茶,享受一下難得的安靜。
這時候,她常常回想起過去,自己在國內是高級工程師,在研究所裏很受人尊敬。年輕的工程師們都稱她“肖工”,或“肖老師”。
到美國後,一切從零開始,費了千辛萬苦才找到這份化驗員的工作,而且還要值夜班和當“後備”。這是她在出國前,就算是發揮全部想象力也想不到的情景。
楊楓葉曾經對她說過:“在加拿大時,我在一家酒店打工,整理房間。才五塊五加元一小時。 要求一天整理十六個房間。床單要換三層,擦洗馬桶,杯子,最後給地板吸塵,不能在地毯上留下腳印。最多二十五分鍾就必須完成一個房間,否則就會被解雇。當時,我都覺得被逼到死角上了,再往後退,就是死路了。”
楊楓葉說過許多她過去的事,唯有這最後一句印在了肖雨禾的腦海裏,連楊楓葉說話時的誇張表情都記住了。她在心裏問自己,都過四十歲了,才學會上夜班,按美國人的說法是,每天累得像狗一樣,這輩子都沒這麽辛苦過。這算不算被逼到死角啊?
放棄國內的一切跑來美國值不值?當然這種念頭隻是在心裏一閃而過。“出國是條不歸路”,這句話裏包含了太複雜的情緒和殘酷的現實,當初出國時從沒有想過,這一步邁出來,就是一生。
不過,多數時間,肖雨禾忙得沒有閑暇去多愁善感,她也不是那種可以長時間沉浸在憂鬱情緒中的人。過去的事隻是偶爾想想而已,並不會給她帶來壞心情。
她所在的工作小組裏有七個人,其中四個已經超過六十歲,而且也都有本科以上的學曆,都是拿美國護照的外國人。他們和年輕人一樣,不僅要上夜班,而且經常當“後備”,工作需要時,要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從前一天晚上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離開。
“美國沒有年齡歧視,也沒年齡尊重,要是在中國,誰好意思拿這把年紀的人當小年輕用。”肖雨禾時常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