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間惆悵客
知君何事淚縱橫
有人說詩到唐代,詞到宋代,此後就再無好詩好詞,這話未免有失偏頗。即以明代而論,楊慎那首“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傳誦了數百年,又多承羅貫中老師把它放在其大作《三國演義》巻首,隨著三國電視劇把它作為了主題曲,此首《西江月》就不徑而走,婦孺皆知。到了清代,出了個有名的詞人納蘭性德,我得知此人大名,不是從他的詩詞,而是與《紅樓夢》有關。且說有一天,乾隆在宮中正閑得慌,寵臣和珅那個馬屁精就呈上剛從民間弄來的一本書給主子解悶。萬歲爺略加瀏覽後說:“此明珠家事也。”此書即《紅樓夢》。當年我正當年少,看了《紅樓夢》巳多遍,意猶未盡,又找來什麽《紅樓續夢》、《紅樓圓夢》、《續紅樓夢》等等市井粗製濫造的“紅樓夢”及有關《紅樓夢》的論著,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也不知聽誰的準。後從清人筆記中見記有此事,如獲至寶,就想了解明珠家事,以便與《紅樓夢》中的情節對照。這一看,就知道了被人比作賈寶玉的明珠兒子納蘭性德其人,再一看,這納蘭性德的詩詞還寫得這麽好,特別是詞。詩詞中我本最喜的是詞,宋詞自小就會背,如今見了納蘭詞,更是愛不釋手,於是對其身世也不免有了興趣,翻看了記載他生平的書,也就有所了解,越是了解就越是愛上了納蘭詞。以上是本文開場白,下麵言歸正傳。
說起納蘭的家世,可是聲名顯赫,他們家屬滿州正黃旗,其曾祖父金台吉原為海西女真葉赫部貝勒,對了,就是與慈禧一個老祖宗。那時海西女真為與建州女真的努爾哈赤結好,納蘭祖上當時年僅14歲的孟古格格就嫁給了年巳30的努爾哈赤。孟古後來生下皇太極,皇太極繼位後追尊其母為孝茲高皇後。納蘭曾祖父與康煕曾祖母孟古是親兄妹,其母是康煕叔叔阿濟格的女兒,那就是清皇室愛新覺羅氏。納蘭性德是明珠長子,生於1655年,原名納蘭成德,因避太子胤礽(小名保成)諱,故改名為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若從父親這頭來說,納蘭性德與康煕就是表兄弟關係,康煕也隻比他大了8個月;若是從母親那頭來講,那康煕就是納蘭性德的堂舅,不知滿族人是不是這樣論定。無論從父係或是母係家族,納蘭家是妥妥的皇親國戚,到了明珠這一代更是飛黃騰達。明珠本人能文能武,在康煕朝曆任內務府總管,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傅,居相位近20載。曾為康煕拿下鼇拜、削平三藩、收複台灣立下大功,深得康煕信任,可說是權傾朝野。不過他也是個貪官,清史稿說他“簠簋不飭,貨賄山積”。“昭槤《嘯本雜錄》中稱他”靡費河銀,大半分肥”,因此明珠家可謂富可敵國。生於這樣富貴之家的相府公子納蘭可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根正苗紅官二代;不過他倒沒有紈絝子弟陋習,自幼飽讀詩書,兼修文武,18歲中舉,次年成貢士,1676年中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康煕將他放在身邊做貼身侍從,授三等侍衛,後又升二等侍衛,最後升至一等侍衛。本人有才,與康煕又是表兄弟,所以仕途通達,深得康煕青睞。
按說生於花柳繁華之地、鍾鳴鼎食之家的納蘭性德本應該是眾人眼中羨慕煞的貴家公子,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是這位相門翩翩公子的一生卻給後人留下了太多的遣憾與謎團,在他的詩詞中充滿了無盡的愁與憂傷。他的愁可不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詩強說愁。”那種裝模作樣的愁,“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納蘭體弱多病,也許是他多愁多情的性格使然,“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鏡憐清影。一聲彈指淚如絲,央及東風休遣玉人知。”納蘭性德隻活了短短的31年,可是他卻為後人留下了膾炙人口的300多首詞與300多首詩。他的詩詞特別是詞,在他生前就流傳甚廣,好友曹寅(曹雪芹祖父)曾讚歎道:“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有誰知?”清史列傳中稱其詞“當時傳寫,遍於村校郵壁。”連朝鮮人也稱:“誰料曉風殘月後,而今重見柳屯田。”將納蘭詞流傳之廣比作宋代那個“奉旨填詞”的“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之“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的柳永。”國學大師王國維老先生在《人間詞話》中稱其詞“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稱他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巳。”清初詞人陳維嵩認為“飲水詞,哀感頑豔,得南唐後主之遺。”納蘭之詞清新雋秀,風格獨立,情感真摯,其中的佳句流傳300餘年至今猶為人們喜愛傳誦。其詞先後結集成《飲水集》,其名原自南宋嶽珂《桯史-記龍眠海合圖》“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而名之。此集初名《側帽集》,這“側帽”有個典故,與北周權臣獨孤信有關,提起此人來頭大,他是中國曆史上堪稱最牛的老丈人。他的七個女兒中竟有三人成為皇後,大女兒是北周明帝皇後;四女兒嫁給隴西郡李公爵,生下兒子李淵,李淵當了皇帝,追封她為皇後;第七個女兒獨孤伽羅嫁給隋文帝楊堅,所以楊廣與李淵還是表兄弟,但並不妨礙李淵同誌奪了隋朝江山,一點也不念及親戚的情份,真的無情最是帝皇家。獨孤信在北周身居高位,長相英俊,按當今的標準名正言順的高富帥。據說他在秦州為官時,有次出城打獵,回城時迎麵一陣大風把他的帽子吹歪了,他當時也沒注意到,可第二天城裏的男人都把他們的帽子歪戴著,這就像當年日本電影《追捕》在國內上映,街上的男人們也紛紛穿起了高倉健飾演的男主角杜丘所穿的風衣了,這就是榜樣的魔力。1678年,納蘭托好友顧貞觀將兩集在吳中刊成,此兩版本均刻於納蘭生前,今不見傳本。兩集收的詞都僅百餘首,後人將其增遣補缺,共得342首,統稱為《納蘭詞》。除了在詩詞方麵的成就外,納蘭19歲時就在老師徐乾學指導下編纂著名的《通誌堂經解》,22歲時完成,共1800卷,囊括儒家經典140種,卷帙浩繁,規模宏大。又有《淥水亭雜識》四卷,莫怪梁啟超稱其為“清初第一學人”。
人們說納蘭之成為“千古傷心詞人”其中一個原因是與他身在朝堂心在江湖的理想有衝突,他對自己顯赫的貴族門第流露厭倦情緒,在他給朋友的信中有“人各有情,不能相強,使得為清時之賀監,放浪江湖,亦何必學漢室之東方,浮沉金馬乎!”他不想做東方朔那樣的弄臣,隻想做四明狂客賀知章那樣放浪形骸的詩人。理想很完美,現實卻很骨梗,所以造成納蘭的詩詞總是那麽淒苦哀怨。我覺得對納蘭而言,也許他一生中的三次愛情悲劇才是其中之原由,下麵就來說說納蘭一生中的三次情感經曆。
納蘭的初戀情人應該是從小生活在他家的表妹,兩人青梅竹馬,隨著兩人的逐漸長大,也許就私訂了終身;不過可能因門第不當未能如願,並且不久這表妹被征入宮成了康煕的妃子,“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候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候門巳似海,那宮門就更甚了。而康煕又不能像隋朝越國公楊素那樣發揚風格,讓陳國樂昌公主與駙馬徐德言破鏡重圓。說實在我對這位《虯髯客傳》中美女紅拂眼裏“屍居餘氣”的楊素老兒本無好感,隻因他成全了人家破鏡重圓的姻緣不免給他略加幾分。初戀的失敗,對納蘭打擊很大,“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消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剗地梨花,徹夜東風瘦。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荳蔲,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這兩首詞應該就是為這初戀情人所寫。“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忘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此詞很可能是他對初戀失敗的悔恨與自責,畢竟初戀是最刻骨鉻心的。
經曆了初戀失敗的納蘭,幸虧在他20歲時迎來了他一生中惟一的女神盧氏,那年盧氏18歲。一個是豐神俊逸的才子,一個是端莊嫻淑佳人,郞才女貌的一對,哦,也是女才郎貌的一對,因為納蘭也是個大帥哥,這是有據可查的,在納蘭去世後十年,有一天時任江寧織造的曹寅與好友張純修、施世倫(即《施公案》中的施公)三人相聚在曹府中的楝亭,他們都是納蘭生前好友,張特為此次聚會畫了一幅有名的《楝亭夜話圖》。寅為此畫題了首詩《題楝亭夜話圖》,詩中有“憶昔宿衛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男人誇男人美貌,其可信程度一定不差。盧氏是兩廣總督盧興祖女兒,這與“淄塵京國,烏衣門第”的納蘭家可說是門當戶對。盧氏以其溫婉端莊賢淑、知書達禮,對納蘭無微不至的關愛,不僅幫納蘭從初戀失敗的苦悶中解脫出來,而且對他的詩詞創作深有影晌,還是他學術研究中的得力助手,《通誌堂經解》就是在兩人婚後兩年間完成。兩人可說是神仙眷侶,把隻羨鴛鴦不羨仙這句話用在他們身上再適合不過。納蘭新婚時寫過四首《豔歌》,其中一首是“洛神風格麗娟肌,不見盧郎少年時。無限深情為郎盡,一身才易數篇詩。”詩中不僅把盧氏的美貌比作洛神,且將盧郎自嘲,表達與妻子相見恨晚並謙虛地表示自己配不上盧氏。這盧郎其實是唐代一個書生,他老大年紀才考上一個小小的校書郎,卻有幸娶了個才貌雙全的崔氏。崔氏嫁了這麽個官小職微的老男人,不免深感委屈,盧生讓她寫首詩出出氣,崔氏當即寫下:“不怨盧郎年紀大,不怨盧郎官職卑,自恨妾身生較晚,不見盧郎少年時。”他自比盧郎,足見其對妻子之深情與讚歎。也許是太好的姻緣也會招來造物主忌,盧氏在婚後第三年因難產而亡,盧氏的離去帶走了納蘭全部幸福與歡樂。對亡妻的追憶幾乎成了他後半生揮之不去深入骨髓之痛,與盧氏的生離死別使納蘭成為“千古傷心詞人”。盧氏去世後,其靈樞厝於雙林寺一年兩個月,遠超親王貝勒規格。納蘭常去寺中陪伴亡妻,並曾記述一個真實夢境,夢中的盧氏淡妝素服,執手嗚咽,語多不複能,臨別雲:“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待醒來後倍感傷心惆悵。盧氏的離去,天人永隔,納蘭從此悼亡詞之吟不斷,“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短長?”納蘭詞中充滿了對夫妻倆逝去歲月的美好回憶:“小樓前後捉迷藏”、“春蔥背癢不禁爬”、“深夜偷搗鳳仙花”,“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淒涼,肯來麽!”當年夫妻恩愛的尋常日子如今再難重現。“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鈄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平常。 ”想起了當年與盧氏仿效李清照與趙明誠賭書潑茶之趣事。“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畫梁。月度銀墻,不辨花叢那辨香。此情巳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李商隱老人家還僅僅“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巳惘然。”其傷心懷念程度遠不及納蘭公子了。納蘭詞作300餘首,有百餘首寫的愛情,而其中50首為追憶盧氏相思之作。
盧氏去世兩年,納蘭遵從父母安排又娶官氏為續弦,但納蘭終不能忘懷於盧氏,“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況官氏任性刁蠻,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貌合神離,同床異夢,“一種娥眉,下弦不似初弦好”。
正當納蘭沉於失去盧氏之痛苦不能自拔之時,好友顧貞觀給他介紹江南才女沈宛,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這是納蘭一生中愛過的最後一位女性。沈有詞集《選夢詞》刊行當世,其詞情致纏綿,淒婉動人,納蘭早就仰慕其才情。納蘭曾兩次寫信顧貞觀,第一封信:”聞琴川沈姓有女頗佳,望吾哥略為留意,杪夏新秋,準期握手。”琴川即今屬蘇州之常熟,明代禦醫沈玄有詩雲:“吳下琴川古有名,放舟落日偶經行。七川流水皆通海,十裏青山半入城。齊女墓荒秋草色,言公家在舊琴聲。我來正值中秋夜,一路哦詩看月明。”第二封信是隨康煕南巡前發的:“吾哥所識,天海風濤之人,未審可以晤對否?弟胸中塊壘,非酒可澆,庶幾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巳。淪落之餘,方欲葬身柔鄉,不知得如鄙人之願否耳!”其想見沈宛之心溢於言表。“兩鬢飄簫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如人願,總算等來了沈宛。康煕23年,納蘭30歲,此年冬,顧貞觀護送沈宛到北京,因當時滿漢不通婚,而且沈宛的歌女身份,納蘭家肯定是不能接受,那怕是做妾。納蘭將她置於外宅,兩人雖也曾有過一段“舉案齊眉”、“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的美好時光,但這不是沈宛這位心高的才女所能接受的,“雁書蝶夢皆成杳,月戶雲窗人悄悄,記得畫樓東,歸驄係月中。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隻有舊衣裳,偷沾淚兩行。”這首《菩薩蠻》應該就是沈宛此時心情的真實寫照。在北京與納蘭短短相處數月後,沈宛帶著滿懷的傷痛回到了江南。納蘭心中亦甚是不舍,“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據說沈宛回江南後誕下一子,後被明珠家收養。
沈宛是納蘭生命中愛過的最後一位女性,康煕24年5月23日,納蘭與他的文友們在淥水亭歡飲,此時亭邊的兩棵合歡樹正在開花,眾人以合歡花命題作詩。納蘭寫下了這首《夜合花》:“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疏密共睛雨,卷舒因晦明。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生。對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不想竟成了他生前最後的絕唱,因為就在這次聚會後,納蘭就病倒了,並在七天後即5月30日,他的愛妻盧氏去世的同一天,他也追隨而去了,其間隔了整整八年,他倆在地隻結成三年連理枝,如今可去天上永遠作比翼鳥了。納蘭31年的短短人生,如同流星劃破夜空,雖然短暫,卻為我們留下熠熠光輝。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巳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我想即以納蘭這首《浣溪沙》作此文之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