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夢回(13)
—— 風塵女子芸芸
她名叫芸芸,挺好的名字,據說生她時母親夢見一片雲彩,她家姓陸,村裏的私塾先生給她起了陸芸這個還算好聽的名字,小名就叫芸芸,不過大家背地裏都稱她“雌頭”,這是我們家鄉對私娼的稱謂。這雖是事實,因為她沒有妓女的執照,但不叫她本名陸芸也就罷了,那叫個芸芸也蠻好,可大家偏這麽稱呼她,都是東鄰西舍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人家本就不幸,還這麽口無遮攔,未免忒刻薄了些。以上草草介紹了一下,下麵就要切入正題了。
芸芸的老家就在離縣城並不太遠的鄉下,家中幾代都是種地的。那年年成不好,母親在貧病交迫中離世,父親眼看在鄉下也沒個出頭之日,就想到城裏碰碰運氣。他有個叔伯哥哥,早年離開了鄉下,到城裏從賣苦力開始,後來擺了個小攤頭,日子過得雖算不上富裕,但比在鄉下總要好些,他就來城裏投奔他這堂兄來了。他堂兄在城裏也沒什麽關係,但兄弟既然來了,也不能不幫他設法,後來總算幫他在旅館裏找了個雜役的活幹。那年他女兒芸芸才15歲,本想把女兒送去學堂裏唸書,但一來沒錢,二來若是上小學吧她又早就過了上小學的年紀,上中學吧,她在鄉下就讀了兩年私塾,文化程度也跟不上。隔壁有個王老太,是個孤老婆子,在城隍廟前麵與人縫補為生,見這父女倆貧苦,就讓芸芸跟著她去為人縫縫補補。這前來縫補衣裳的都是光棍苦力,靠補補縫縫能掙幾個錢,所以才幹了幾天,她爸就叫她別去了。她爸自到城裏後,在旅館工作,雖賺不到多少錢,但一日三餐是沒問題的。孔老夫子說“性食男女,人之大欲也”,沒錢的窮漢也一樣,在城裏安頓好後,他與一個常去他們旅館賣淫的私娼姘上了。這私娼看芸芸也不小了,又沒賺錢的本事,她就出了個壞主意,說叫芸芸也跟她做這種皮肉生意,賺錢快不說,要是遇到個恩客把她娶了回去不是一輩子都有好日子過了。他聽了說這樣對不起她娘,妻子臨死前再三叮囑他把女兒帶好,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如今叫他把親生女兒送往火炕那還是人嗎!又說你怎麽沒有嫁個好恩客,而今仍在做這個生意?他姘頭說,她因為長得不好看,所以沒人要,才姘了你,芸芸長得漂亮,一定能找到個如意郎君。兩人為此事爭吵了好久,最後這個鄉下男人真讓這私娼說動了心,生生把自己親生女兒推進了火炕,一個十五六歲什麽都不懂的鄉下女孩就這樣被糟塌了。其實幹這私娼那有什麽好客人,都是些賣苦力的光棍或是社會上的混混,芸芸雖抗掙過,但又有什麽用。開始左鄰右舍也還不知道,但時間一長就一傳十,十傳百弄得遠近皆知。小時候讀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長大後我回想起芸芸被人背後嚼舌根的事,不由得把“性本善”改成了“性本惡”。
芸芸他爸到城裏的時候,堂兄幫他租了個屋,就在我家隔開幾家門麵的對門,我上學的時候就要走過他們家。有時芸芸看見了我,總露出笑容,她本就長得好看,笑起來臉上就像開了花,不過家裏大人和鄰居再三吩咐我們小孩子不許與她說話。也是在這時候我聽到了她的另一個名字“雌頭”,當時我也不懂這“雌頭”是啥意思。有次對門筆店阿娘(這位好心的大娘我曾寫過一篇《筆店阿娘》紀念她,讀者如有興可翻閱我以前的博客)叫我去她店內挑毛筆,不知怎麽我突然問她什麽叫“雌頭”。因為阿娘對我很和善,問別人我不敢,所以問她,她一聽立即變了臉色,教訓我說小孩子家家,問這種下流話,今後千萬不能再亂說,我才知道這“雌頭”是不能說的。
我父母親有位同學,他在鄉下一個大鎮上的中學裏做總務,他己經近四十歲了,妻子不能生養,所以很喜歡我,每次來城裏出差住旅館總把我帶去吃和住。有一次他帶我住在一家叫“樂爾公寓”的旅館,吃過晚飯回到房間,不一會有人輕輕地敲門,徐伯伯打開門,進來一個女人,這女人描了眉毛,臉上擦了粉,口唇塗得紅紅的,我一看有些眼熟,後來聽了她與徐伯伯說話才恍然想起她是芸芸。芸芸見了我很不好意思,她與徐伯伯說了幾句話,徐伯伯就讓她離開了。我去關門時她輕聲對我說不要告訴別人在這裏看見過她,我點頭答應了,這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
芸芸在鄉下的時候有個小夥伴,從小在一起玩,有一次為她去樹上掏鳥窩摔了下來,頭上留下個銅錢大的疤。他小名叫狗子,狗子比芸芸大一歲,據說小時候他娘想讓他與芸芸定娃娃親,不過芸芸爸媽嫌他家窮,所以沒成,後來兩人漸漸長大,雖有這個心,也沒這能力。芸芸來j城裏後兩人就再沒有見過麵,雖然芸芸常想起他。有一年鄉下遭了水災,狗子父親早年已亡故,母子倆相依為命,租了幾畝薄田,艱難度日。如今遭了水災,狗子娘就說與其在鄉下等死,不如去城裏闖闖,聽說芸芸她父女在城裏日子過得還可以,你也不妨去試試。這樣狗子就到了城裏,可是一到城裏,狗子就矇了,地陌生疏的,本想去找芸芸 她爹,可城裏這麽大,哪裏去找,於是先找了一家蹩腳小旅館暫且安下身來。這小旅館裏有人告訴他可去黃包車行租賃一輛車,這所謂的黃包車是用人力拉的車,不是後來用人力踏的三輪車,老舍先生寫的《駱駝祥子》中祥子拉的就是這車,北方稱洋車。正是窮人才能幫窮人,這人也是從鄉下來的,說起來兩人家離得還不遠,也是因家鄉遭了災來城裏討生活的。第二天狗子經此人的介紹向車行賃了輛車,幹起了拉黃包車的營生。
這世界說大也真大,要說小吧也真小,何況縣城本就不大。有一天狗子在一家旅館門前拉到一個濃粧豔抹的女客,因初到城裏,狗子見了人總有點兒膽怯,不敢看客人的臉,拉起車就跑,但當女人說起要去的地方時,那村裏的鄉音禁不住讓他朝這女人看了看,這一看兩人都驚呆了,原來她就是芸芸,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雖然有這麽幾年不見,而且兩人的裝束都有很大改變,但畢竟從小一起長大的,還是在相對而視的一瞬間就認出了對方,於是他放慢了車速,與芸芸各自講起了這幾年的遭遇。當然芸芸隻是說在賓館裏做招待。芸芸把自己住的地址告訴了他,叫他去找她時得過上午十點後。因為都在城裏,兩人見麵的機會就很多,慢慢狗子也明白芸芸幹的是什麽了,但他並沒有一點兒瞧不起她的意思,甚至有想娶她幫她跳出火坑的念頭。兩人本來從小青梅竹馬,如今又同樣淪落,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曾經又相識。芸芸也願意,但她告訴狗子,她爸想從她身上發筆小財,所以叫狗子得積些錢才行。有了這動力,狗子沒日沒夜拚了命拉車,平日省吃儉用,省下每一個銅板。狗子也曾見到過芸芸她爸,他在城裏久了,又在旅館裏見多了有錢人,似乎自己也高人一等似的,見了狗子總有些盛氣淩人的感覺。狗子在城裏沒日沒夜的幹了兩年,好容易積攢下20個銀元。一天狗子在芸芸的鼓勵下換了件稍稍體麵的長衫,戰戰競競地來找芸芸她爸,那天那個私娼也在,她現在成了芸芸她媽了。狗子囁嚅了許久,才開口說想娶芸芸,並從口袋裏掏出兩卷用紅紙包好的銀元。芸芸爸還沒開口,那姘頭撇了撇嘴說,就這麽一點點錢想娶我們芸芸了,快收回去,等你攢夠了300大洋再來,於是一場好事就給她攪黃了。這個姘頭因年紀大了,就想靠芸芸養著,所以根本不想讓芸芸嫁人。芸芸她爸因在城裏幾年下來也沒積下錢,所以也附和了姘頭。狗子把事情經過告訴芸芸後兩人相對而泣,然而也無法可想。芸芸告訴狗子,她也偷偷藏下有三十個銀元,隻要兩人一起努力,總還有希望,當下狗子把20個銀元交給芸芸叫她藏好了。
兩人本來還憧憬著有朝一天能實現理想,可誰知芸芸病了,其實芸芸幹這種賣身的事最後總會落下一身病。為了攢錢,她一直沒有動用那50個銀元,病拖得越來越重,她父親和那個所謂的媽也不顧她死活,仍想叫她接客。一天狗子來看她,見她人瘦得不成樣,不顧她反對,用黃包車把她送到一家專看花柳病的醫院。醫生看後說是梅毒,已到晚期,還有淋病,要治估計得100 銀元(當年法幣貶值得勵害,民間就把法幣換成銀元,1948年發行金圓卷貶值更甚,加速了國民黨政府的垮台。),芸芸一聽就說算了,沒那麽多錢,而且即使現在治好了,那以後呢。芸芸的病是越來越重,她覺得自己的大限將至,那天晚上狗子來看她時,見她一個人孤零零零地躺在床上,臉色臘黃,氣如遊絲,不由傷心得哭了。芸芸伸出她細得像雞爪似的手握著狗子的手說,她是不行了,如有來世再做夫妻吧,又叫狗子在床底下拖出一隻破鐵皮箱,叫他把藏在破棉絮裏的50個銀元帶走,說若是不拿走也會給那個女人拿了去。又叫狗子還是回鄉下去,置幾畝地,討個鄉下女人好好過日子。狗子無論怎樣都不肯拿,芸芸說那就算替她保管,過段時間兩人一起回鄉下去,狗子這才收下。狗子問她要不要吃些東西,他去買,芸芸說什麽也不要,隻是叫他第二天晚上一定要來看她,她還有話說,兩人這才依依不舍地分手。第二天,狗子也沒心思出車,勉強做了幾個生意就來芸芸處,令他怎麽也沒想到的是芸芸死了,是喝了來沙爾(來沙爾是醫院裏消毒用的,以前到醫院內總有一種味道,就是來沙爾的氣味)死的,狗子怎麽也沒想到芸芸叫他第二天來原來是送她最後一程的。芸芸的父親與那個所謂的娘也不哭,見狗子來了,那女人假意說本想等芸芸身體好後讓他倆成親的,現在怎麽辦,邊說邊幹嚎了幾聲,芸芸爸在一邊歎氣。隔壁的筆店阿娘,在芸芸生前也許是鄉鄰中對她最好的人了,知道她死了,見那個所謂的娘光是幹嚎,實在看不下去,就給芸芸擦了身,換了衣服,梳了頭。狗子去買了口棺材,因在城裏,自家沒有墳地,隻得埋到義冡裏。料理完芸芸的喪事,狗子就回鄉下去了,臨走前又去墳前祭奠了一番,大哭了一場。芸芸的死,沒有在鄰舍中引起任何波瀾,隻有我們小孩子偷偷地去看。我想到芸芸每次看到我時快活的樣子,開始我喊她姑時,她總笑著對我說,叫姐,於是我以後就一直叫她姐。如今看著她孤獨地躺在那兒,也很讓我傷心,好好的一個人怎麽就會死了呢?幾年後,我看了好多描寫妓女的文學作品,如《複活》、《茶花女》、《日出》、《活地獄》、《海上花列傳》、以及《孽海花》中那位以狀元夫人掛牌做妓女後來成了九天護國娘娘賽金花的傅彩雲等等。又看了不少妓女寫的詩詞,如魚玄機的那首“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籹。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宋代官妓嚴蕊的那首“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眼前總會浮現童年時見到的那個可憐的芸芸,那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芸芸死後,開始還有人提起,此後就再沒人講起鄰居中曾有過這麽個人,除了筆店阿娘。我長大後,筆店阿娘還時不時會說起這個可憐的女人,我對芸芸的事也是在阿娘的講述中知道的。我想,可惜芸芸沒有活到解放後,解放不久,人民政府就取締了娼妓,妓女經過改造獲得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