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職業: 外科醫生 業餘愛好: 旅遊, 文學, 京劇, 工作之餘喜歡寫些懷舊散文, 隨筆
個人資料
劍門奇石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紅塵夢回(9)一對雙胞胎兄弟的不同命運與人生

(2025-10-03 06:35:22) 下一個

     我們鎮上有一家姓蘇的大財主,除了田地房產,還有商號、工廠,主人在城裏還是國民黨的一個官兒,反正就是屬於有權有勢的人家。1948年秋,少奶奶生了一對雙胞胎,而且都是男孩子,這給三代單傳的少爺高興壞了。孩子尚未出生,就服色起奶媽來,也是巧,佃戶陳二媳婦也懷了孩子,就在少奶奶生小少爺前兩個月生了個女孩。陳二媳婦才20出頭,長得頗清秀,又是第一胎。聽說東家少奶奶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要雇個奶媽,就忍痛把女兒讓婆婆用米湯喂養,自己就來蘇家當了水奶媽。我們那兒有錢人家生了孩子,一般要雇兩個奶媽,一個專門給孩子喂奶,稱作水奶媽,另外雇一個專門抱孩子洗尿布等雜活的稱旱阿媽。少奶奶第一次當媽,雙胞胎中大的自己喂奶,小的就由奶媽喂。實在這哥倆出世相隔也不過半個把鍾頭,反正先出世的就為哥,後出生的就為弟。旱阿媽吳媽年紀有四十多了,生過兩個孩子,對照顧嬰兒很有經驗,也就捎帶著給兩人傳授一些奶孩子的經驗。轉眼過了年,兩個孩子有六個月大了,此時蘇北早已解放,而且不斷有蘇北過來的逃亡地主。這少爺是留過洋的,眼看國民政府氣數將盡,若是共產黨一來,像他這樣的人家準沒好結果,於是就準備離開家鄉。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先去香港,因為那兒有親戚在。少爺的父親多年前早已亡故,母親太夫人也於前年過世,老太太因臨死也沒見到孫子出生,據說還死不瞑目。所以現在要去香港的就是一家四口,但少奶奶一個人同時要帶兩個嬰兒也有困難,最好是把小兒子的奶媽也帶上,可人家年紀輕輕的,而且家裏也還有一個嬰兒。思考來思考去,少奶奶還是頗有決斷,因旱阿媽已年過四旬,丈夫也已過世,當年在鄉下都是步入老年婦女行列了,而且家中兩個子女也已成年,與她商量下來,她願意跟著一起走,這樣去香港後也不用再雇傭人了。那個小的孩子就放奶媽那兒,奶媽與這孩子相處六個多月,早已有了感情,本來聽說主人一家要帶孩子走,就一直在抹眼淚,現在聽說把這孩子留下來,真是高興壞了,就表示一定把孩子帶好,反正主人一家過不多年也一定會回來的。事情就這麽定下,少奶奶給她留下500枚銀圓,因為路上帶著也太沉,就把它作為孩子的養育費,另外看奶媽的男人非常老實,就把家中的田契借據都放在他那兒,又讓他們搬到這大宅子裏住,一方麵房子沒人住也不行,奶媽一家住著就權當是請人看房子。當時不管少爺少奶奶以及兩個奶媽都認為主人家不過暫時出去躲一陣子,等風頭過了就會回來的。這少爺雖是留過洋喝過洋墨水吃過洋麵包的人,然而對形勢估計也有些不足,他也沒料到此一去再回來已是四十年後了。

      解放了,開始還沒有土地改革,而是叫有出租土地的富戶交納累進稅,當查到蘇家時,發現這人家沒有人,原來屬於他家的地要交的累進稅就無從著落。也怪這奶媽嘴不牢,把蘇家離開前讓他們保管地契的事說了出來,而且他們家現住的房子就是蘇家的。工作隊於是順籐摸瓜,就找到了他們,鄉下人也不懂其中的厲害關係,就把那些地契借據交了出來,工作隊如獲至寶,把這作為變天帳,還逼著他們把500元大洋的事一起交待了,於是這500銀元就全部抵了蘇家的累進稅,最不幸的在隨後的土改中,他家不明不白的就成了當地大地主。也許如今有人疑問這麽荒誕的事竟然會發生,但當年剛剛解放,一切都是新的,執行政策的人水平也良莠不齊,工作中出現偏差也在所難免。可就是工作隊這一錯誤,竟把這原來應該是三代貧農的陳二劃成了大地主,在此後的三十年間吃盡了頂這地主帽子的苦頭。

       自打他們家評上了地主,全家人就像成了瘟神,原來的親戚都不與他家來往,原來蘇家的房子也不讓住了,仍回到他家原來的草屋內。當年對地主也是給出路的,就是也留一小塊地給他們自己耕種,反正他們家一直也是種地的,這倒沒什麽,就是一旦要開會鬥爭地主了,那麽奶媽男人就一直是主角,因為現在他家是鎮上最大最大的地主了。每次上台鬥爭時工作隊與農會幹部叫他交待如何殘酷剝削農民的,可憐他一句話也說不出,於是跪三角黃石,被鞭打就成了家常便飯。參加鬥爭會的那些貧下中農大多心知肚明,可大家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也有的當初知道他們家得了那些橫財,還對他家嫉妒不已,現在看他們給人像耍猴似的鬥爭還有點幸災樂禍。一些至親明知他們這地主是被冤枉的,但因怕引火燒身,也是保持緘默。這種狗血劇本後來在文革中的表現更是比比皆是,而且愈演愈烈,這也是人類本性使然,不用說大字不識的農民,就是學富五車的那些所謂的識分子在後來席卷而來的各項政治運動中落井下石,造謠誣蔑的事難道還少嗎,當然發揮得登峰造傑的不得不說是文化大革命了。你看文革中被打入地獄的那些文人高級知識分子,在反胡風、反右派時有些還真是貨真價實的打手呢。中國最有骨氣的是讀書人,最沒有骨氣的也是讀書人,不然為什麽自古以來有“文人無行”一說。說實在的古代讀書人中寧死不屈大義凜然的大有人在,那留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那麵對明成祖朱隸滅九族威脅答以“滅十族又何妨”拒絕為他寫詔書的方孝孺。還有留下“千鎚萬鑿出名山,烈火光中走一番,粉身碎骨都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於謙。近代麵對清政府的屠刀留下“秋風秋雨愁煞人”作為招供的秋瑾------反觀近代,不管是鎮反,反右、文化大革命,有些所謂的高知其操行可真不敢恭維,老舍、吳唅、甚至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溫文爾雅的巴金,他們在對往日的朋友同事落井下石時可真下得了手。當然最沒有骨氣的就要算那位被魯迅先生譏為“遠看一條狗,近看郭沫若”的那位大曆史學家、大文學家、科學院院長的郭大才子,此君還有更為人不齒的凡是與他沾上關係的女子統統沒有好下場。不知出於什麽原因, 此後陳家父母就一直對外聲稱這個男嬰與他們自家的女嬰是雙胞胎,女的早出生半個時辰為姐。現在這一家成了五口之家,因為還有一個老奶奶。

       因了地主這帽子,陳家從此就成了另類,每次政治運動來,都讓他們膽顫心驚。以後組織互助組,合作社,第一個積極報名的就是他家。1953年開始實行糧食統購統銷,他們家的任務也明顯比別人家多,沒有辦法,就去城裏買大餅,拿回家曬幹,記得他們來城裏買大餅時帶著男孩子一起來,我也幫他們一早去大餅油條店排隊。接著是大躍進大煉鋼鐵,每家還要出人去城裏煉鋼,家中的鐵鍋都砸了吃食堂。那時有句口號叫做“鼓足幹勁生產,敞開肚皮吃飯”,可惜生產沒上去,糧食卻吃完了。1959年就開始大饑荒,老奶奶首先沒挺住,生浮腫病去世,老太太去世前,一直把他那一點點可憐的吃食省給一對孫兒女,陳家夫妻也盡量自己吃糠嚥菜,先盡量給孩子們多吃一點。因家中經濟實在困難,女孩子讀到小學就不讀了,因為一則上初中得去城裏寄宿,兩個孩子都去上學,實在供不起,二來女兒在家也可幫著幹農活。那時候兒子在城裏上初中,當年中學生的定量是每月32斤糧食,現在看來似乎不少,但由於副食品少,肚子裏沒油水,十二三歲的少年正是能吃的時候,32斤也真不能算多。男孩子也很懂事,每次回鄉下家裏,總把予先在食堂裏買的大包子(我們家鄉把沒有餡的叫作大包子,把有餡的叫作饅頭)曬成幹帶回家,羼著野菜一起煮成麵疙瘩吃。這饑餓的年代一直持續到1964年才有好轉,這幾年被稱作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接著就是四清運動,按說當時主要是針對四不清農村幹部的,但是農村裏的地主富農又成了活靶子,於是訴苦會,吃憶苦飯。陳家這個頭號大地主還是逃不脫被鬥爭的厄運,除了出工掙工分,還要出義務工,作為對四類分子的改造。四清運動還沒完全結束,緊接著就是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陳家又被再次徹底翻了個底朝天,還一直要他交待所謂的裏通外國罪行,這真苦了這位老農民了,他大字不識幾個,什麽叫裏通外國也不明白,就被群專組嚴刑逼供,後來為保命,反正群專組的人說啥就照著說,最後才在他的由群專組的人寫就的所謂招供書上捺了個手印完事,虧得沒吃官司。文革結束後才有當年群專組的人透露出來信息,說陳家裏通外國也並非是空穴來風,事情出在1960年陳家突然收到香港寄過來一個包裹,裏麵是糖和油,原來蘇少爺聽說國內鬧饑荒,所以寄些吃的東西來。老陳也不太識字 ,就請郵局的人代簽了個名,於是就成了後來裏通外國的證據,真是荒唐的年代啥荒唐的事都有可能發生。

       文革開始那年,陳家兒子已經讀高中了,學校仃課鬧革命,同學們都在袖子上套上個紅衛兵袖套子,他因為家庭出身是地主,紅衛兵組織不要他,不過紅衛兵頭頭對他說,隻要與家庭劃清界線,就是可教育子女,也就可以加入紅衛兵了。於是他馬上寫了張大字報,控訴他老子陳二剝削農民的罪行,不過他也不知道父親是怎麽剝削的,於是仿照小學裏讀過的語文《半夜雞叫》裏的周剝皮,說他爸也是這樣天不亮就要叫家裏的長工起來幹活,那時因為沒有手電筒,所以點了蠟燭,還把一隻老雄雞的毛燙壞了。這大字報不僅貼在校園裏,還貼到自家村裏,村裏人笑他沒知沒識,雞不到天亮隨你用啥燈光照都不會啼的。這大字報給他爹撕了擲到他臉上,難得罵了他一聲“忤逆”。因了他這樣大義滅親,就成了可教育好的子女,也就套上了紅衛兵袖章,隨後在全國紅衛兵大串聯中走遍了大半個中國,玩了個不亦樂乎。不過在隨後的武鬥中他還是知道自家的底牌不硬,故沒有參加,也幸虧沒有參加,他看到武鬥一方犧牲的“烈士”待到另一派造反派掌了權,就被從烈士墓中挖了出來,成了反革命。複課鬧革命後不久,偉大領袖發布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他若是農業戶口可以回鄉做回鄉知青,但1958年劃分農業戶口與非農戶口時他們家就他一人成了非農戶口,於是他與他們班上的同學就到了蘇北黃海邊的農場。那時候蘇南的農村雖也不見得好到那裏,但蘇北農村那貧窮落後才真讓他們這些知識青年開了眼界。在蘇北那幾年,家中節衣縮食,省下糧食換成糧票給他寄去,一家人的布票也給他置辦棉被床單。自打1968年去蘇北插隊落戶於1977才回到家鄉,這十年中他可是吃盡了苦頭,雖然以前家裏也窮,但父母都把他當寶貝似的,家中好一點吃的用的先盡他,姐姐什麽都讓著他,姐姐其實也不過大了他兩個月,卻也把這弟弟很寵,似乎她比他大了許多似的。因為文革期間他們家很受人歧視,所以父母親為他找了個三代貧農早早結了婚,不想這貧農的兒子實足一個二流子,他姐嫁過去後一天也沒過上好日子。有次他回鄉探親,聽說他姐被姐夫打了,血氣方剛的他操了根木棍找上門去把姐夫打得三天爬不起床,並且放出狠話,若是再聽見他欺侮姐姐,就要他的小命,從此後這欺軟怕硬的姐夫再也不欺侮他姐了。在農場他與班上一個女同學日久生情,這女同學在家是嬌生慣養的寶貝,那經過蘇北這樣的苦生活,那些農活就更不用說了,他就經常幫他幹活。農場裏有個小頭兒見她長得漂亮,就老是糾纏她,被他知道後,隻要他出現在她麵前就是一頓生活。當年知青在農場裏都是愣頭青,農場裏的幹部見了他們都要讓三分,怕的是知青們團結起來鬧事,那個小頭目幾次下來就再也不敢了,她對他就更增加了好感,兩人也就成了戀人。那時候知青的物質生活確實也夠苦的,精神生活更是像荒漠,但人類的本能在再艱難的環境下也不會消失,兩人訂下山盟海誓,相約一旦能離開農場,誰也不能變心。1973年開始,知青們凡是家中有門路的陸續通過各種途徑回城,有的參軍,有的被推薦上大學成了工農兵學員,也有的被招工進了工廠。那女同學的父親本來是縣裏的副書記,這時候早已被三結合成了革委會主任,於是他的女兒也順利成章的被推薦上了大學。臨別那天,那女同學哭著向他保證一定不會忘記他,他也相信她的諾言。自打她走了後,他心中空落落的,女同學的信開始很頻繁,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信是越來越少,信也寫得越來越短,從三張紙變成了兩張、一張,後來變成寥寥數行字。最後來了一封信,告訴他說是她父親對她說,因他家是地主,與她們家幹部家庭門不當戶不對,而且她現在已是大學生,與他一個農民將來也是不會有共同語言的,所以今後她們的關係還是到此為至吧,希望他忘了她。這封信無疑在他的心上戳了一刀,他的心在滴血,那幾天他整個人就像丟了魂一般,他不相信山盟海誓怎麽能說不就不呢!他反複思考了好幾天,最後也想通了,他與她本不是同路人,他是一隻癩哈蟆,怎麽能與天鵝為伍呢。農場裏的知青逐漸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他們幾個家庭出身有問題的,也算老天不負苦心人,四人幫一夜之間被打倒,他總算成了最後一個離開農場的知青。1977年恢複了高考,他在農場時一直沒有放棄他的學習,這一考就考上了,也真是就這麽巧,他考上的就是當年她被推薦上的大學,畢業後留校當了老師,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她還是他們班的輔導員。乍一見到他,她很是驚愕,但很快便鎮定下來,有一次還約了他單獨見麵,她向他道歉,說當年實是迫於父命。他笑笑說,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他也要感謝她,若非她的絕交信,也不會鞭策他努力學習,從而最終能考上大學,最後希望她幸福。

      大學畢業後,本來他可分配到大一點的城市工作,但他考慮到雙親年紀大了,為了培養他也很是不易,於是就被分配在家鄉這個小城市的政府機關工作。這時候家庭出身都不當回事了,而且不久他父親的地主帽子也摘掉了,他年紀也近三十了。在學校時也曾有個女同學開始時與他感情很好,而且相約畢業工作後兩人就結婚,不過後來知道他家的地主成分後就與他分手了,所以他直到這個年紀還沒有對象。此時他母親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這姑娘就在他們家隔壁村,因家中經濟困難,要賺錢養活母親,所以已經25歲了還沒有出嫁。按我們家鄉那裏姑娘18歲早已有婆家了,一般20來歲都有孩子了。這姑娘唸到初中畢業,因為家庭出身好所以就在他們村裏小學教書,如果轉彎抹角算起來,還是他媽的表侄女。文革期間她因為家中是貧農,所以不怕與地主表姑走得近,空閑時常來幫表姑幹些家務活,她表姑很喜歡她,隻是自家的地主成分也不敢有非分之想。現在政策變了,兒子又大學畢業有了一個很好的工作,前幾年兒子從學校裏回家來兩人也常見麵,兩人還挺聊得來,兒子兩次因為家庭出身問題被兩個女朋友甩了,所以她想為兒子找自家這表侄女作媳婦,不過又恐怕兒子現在大學生了,又是在政府機關工作,自家侄女不過是個初中生,又是農村戶口,會不會嫌棄她,所以試探著與兒子說。不想兒子一口答應,還說初中生蠻好,人家大學問家胡適的妻子還是個小腳女人,又是文盲。於是婚事就這麽定下來。自家表侄女做了兒媳婦,親上加親,婆媳之間關係就不用說了,結婚一年後就生了個兒子,那時候一對夫妻隻能生一個孩子,老兩口高興極了。隨後他又給父母蓋了座兩層小樓,一家三代人過得不亦樂乎。不久憑著他的關係,妻子的戶口也轉成了城市戶口,兒子的戶口也隨母親成了城鎮戶口。妻子有了城鎮戶口,就調到城裏小學當了老師,於是一家人就住進單位分配的一幢公寓房內。夫妻倆本想叫父母一起到城裏生活,可老夫妻倆在鄉下住慣了,還加有些自留田種種蔬菜,所以不願去城裏,還建議說親家母一個人,還是叫她去城裏,帶著還可照顧外孫,於是嶽母就與他們生活在一起,一家人過得和和睦睦。他妻子管理家務很能幹,他在家裏基本什麽都由妻子安排,他與妻子開玩笑說,他家雖是地主,可以前他卻過的是長工的生活,如今倒成了少爺了。自己的日子好過了,想起姐姐當年對家裏的貢獻及對他的照顧,如今姐姐家很困難,於是他稍稍活動了一下,給姐夫在鎮上找了個工作,有了固定的收入。

      隨著我國改革開放,國內去國外留學熱起來,國外回來的人也多起來。有一天他爸來到兒子處,拿出一封從美國來的信,一看之下方知是原來的少東家寄來的,信中也沒有多說什麽,不過是說現在國內政策開放,不知他們一家過得可好,另外在國外的人回國來不知有沒有問題,如果真的政策允許,他想回來看望他們,希望能回個信詳細告訴他國內目前的情況。於是他聽從父親的吩咐把他家的情況簡單的介紹了,又告訴他如今回國來的人很多,信寫好後就按來信告訴的地址寄往美國。一天,他正在單位裏上班,突然接到鄉下來的電話叫他馬上回鄉下老家去,一到家就看到一對老年夫婦與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中年人,還有他姐姐。他母親與那個女的聊得淚眼婆娑,他一進來,大家都盯著他看。他很奇怪那個與他一般年紀的人怎麽與自己長得十分相像。突然那來的女客一下把他抱在懷裏大哭起來,他一下怔住了,也不知怎麽好,此時他母親也哭出聲來,屋中的氣氛一下凝固了,除了哭聲沒有別的聲響。後來還是新來的那年紀大的男人勸阻了兩個女人的哭,大家坐下,這時屋內所有的人隻有他與姐姐大惑不解。接著那個老年男人幹咳了幾聲,就開始說話了,這第一句話就把他驚得不知如何是好,原來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我們的兒子”,他緊盯著此人的嘴,看上去不像在開玩笑,這時候他媽邊抹眼淚邊對他說快叫爸,並指著那老太太說快叫媽,又對著那年輕人說叫哥。在他滿腹狐疑中,他媽斷斷續續的說起了塵封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三十多年來從小就叫的爸媽咋又跑出來一對雙親,令他不知所措。這時候他媽從一個破鐵箱內拿出一個玉鐲來,與那個老太太手腕上戴著的玉鐲一比,原來是一對,但讓他對這突然冒出來的兩位陌生老人開口叫父母,實在有些難以啟齒,想想這三十多年來父母對他的養育之恩他很難接受這突然出現的親生父母。在隨後的幾天相處中,他也逐漸諒解了當年親生父母的不得已,但每次叫爸媽時總不如叫原來的父母那樣親切自然。據他親生父母說,他們當年也是曆經艱難困苦,以下就是他們當年逃出故鄉後的經曆。

      1949年,蘇家一家三口帶上吳媽好容易擠上去香港的輪船,在香港幸虧有蘇太太的弟弟幫他們已經租好了房子。當年從大陸逃往香港的人很多,都是原來的達官貴人,像蘇家這樣的小財主在香港不知多少。在香港待了一段時間後,蘇少爺與舅老爺商量,覺得香港這彈丸之地,人這麽多,也很難立足,蘇少爺當年在美國留學,有不少同窗好友在那邊,想乘手頭還有些錢,不如去美國闖一下。於是予先與在美國舊金山的朋友聯係,請他安排好房子,其所以選擇去舊金山,是考慮那裏華人多。在海上漂了將近一個月,總算來到了美國,幸有友人相助,蘇先生(到了美國不叫蘇少爺改稱蘇先生)在一個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蘇太太以前曾在上海教會女中畢業,英語底子很好,就去一家華人學校給小孩子教中文,吳媽在家料理家務,這樣一家人總算在異國他鄉安頓下來。後來蘇先生成了公司高管,兒子從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又在杜克大學取得博士學位,經過幾年的努力,就在杜克大學當了教授,後與一德裔美國女同事結了婚。如今一家人分作兩地居住,蘇先生夫妻仍在舊金山,他們在這裏生活了三十多年,早已把他鄉作故鄉了,吳媽年紀大了,就與他們在一起。兒子一家(有一對雙胞胎兒女)在北卡州,時常去舊金山看望父母與吳奶奶(幾十年來的患難與共,吳媽早已成了家庭中的一員),國外子女大多不與父母生活在一起,不像國內,當然現在國內子女成家後也有不再與父母住在一起的。其實這樣也好,年輕人與上一輩人無論從生活方式、思想觀念等等均不盡相同,即所謂的代溝,不在一起,距離產生美,也就少了些家庭之間的矛盾。蘇先生雖身處異國他鄉數十年,但故鄉一直讓他魂牽夢縈,在美國立足後對故鄉的思念更是日甚一日,隻是由於中美一直在對峙狀態,兩國之間民間也不能往來,後來國內的曆次政治運動更是讓他不寒而慄。所幸中美建交,文革結束後又迎來了改革開放的好時光,而且他們也日漸老去,人到老年,對家鄉的思念更是強烈,特別是思念留在大陸的兒子。於是這次先帶了兒子回國,兒子去國時還是個繈袍中的嬰兒,如今已是為人父了。

      蘇先生與陳二兩家分別詳細交流了三十年來各人的坎坷人生,蘇先生想不到也感到最對不起陳二的就是當年把那些地契與500個銀圓給了陳二,從而一家人“被地主”了整整三十年,地主分子帽子當年把他及他的家人壓得透不過氣來,最讓他想不通的是他家才是響當當的三代貧農出身,否則也不會丟下自家親生女兒去財主家當奶媽了。假如當年少奶奶把雙胞胎兒子一起帶走,那也就沒有後來陳二一家人包括小兒子吃的那些苦頭了。除了對陳二夫妻的內疚外還有感激他們把別人的孩子比自己的親生骨肉更疼愛那種無私的愛。蘇先生與太太想去故鄉看看,於是約好了日子,兩家人一起來到當年的老宅。自土改時陳二一家被趕出後,這座老宅就成了國家財產,因是鎮上最大的房子,數十年間先後作過鄉政府,醫院,農中,最後被安排進二十戶人家作住宅。因年久失修,已經破舊不堪,待到近年來為發展旅遊把住戶遷出時原來的大宅子隻剩下後麵一座三層的主樓,其破舊衰敗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們去時大門緊鎖,按蘇先生的意思悄悄地去看一下就算了,因為對當年逃離大陸仍心有餘悸,但他們一行人多,早驚動了政府民政部門,所以有幹部前來把大門打開,領他們進去,並告訴他們這座宅子已經被作為市級文物單位保護。鎮裏有意把它修複,隻是在其拆掉的那些空地上早已建起了多幢公寓樓及一些別墅,隻有原來的廠房及花園廢棄後的一片瓦礫地仍空著,所以要恢復談何容易。鎮裏那位幹部向他們表示現在國家開放,希望他們能回來為家鄉投資作些貢獻,不過他們不了解蘇家也不是美國的富豪,那有實力!但此次他們回故鄉後不久,陳二突然成了市政協委員。蘇先生夫妻覺得虧欠了小兒子,就征求他意見願不願去美國生活,被他一口回絕了,他說在國內生活習慣了,而且國內也遠非當年,自己去美國首先語言就不通,最主要的是陳家父母待他雖不是親生卻比親生還親,他們就是他的親生父母。蘇家父母也沒有勉強他,臨走時他們留下一大筆錢給陳二,陳二還要推辭,蘇先生說隨便多少金錢也不能報答他們在患難時的深情。蘇先生還對陳二的女兒表示了心意,說待她們的女兒高中畢業後可去美國讀大學,一切由他們負擔。他們又去了吳媽家,把吳媽讓他們帶給她子女的錢交給了她兒女,並告訴他們因吳媽年事已高,所以希望他們能去美國看望母親。蘇先生這次回來本來還想去祖塋為先祖上墳,但被告知他們家的祖塋已經在開鑿人工湖時沉入湖底了。蘇先生一家三口在國內逗留了一個月時間才與陳二一家依依惜別,臨別之際蘇先生希望小兒子能帶了他父母親去美國看看,兒子表示一定要讓他父母親去。

      這蘇陳兩家的事講完了,人世間最可貴的情分不是在富貴時而是在患難之際,陳二雖然被蘇家拖累了半輩子,但他對他們的兒子不離不棄,這在以前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是不可思議的,人性的光輝往往在陳二這樣的小人物身上顯現出光芒。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