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對郵票感興趣,應該是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的同桌同學王季隆帶我去他家裏玩,他家房子很大,他父親在一家銀行做事,所以家中頗有錢,但不是資本家,所以解放後他們家一點問題沒有。王季隆學習成績不咋地,可他很有繪畫的才能,五六歲時畫的畫就很好,他父親的同事朋友及家中的親友都很看好他,說他長大後定能成個畫家。他父親聽了大家的讚揚甚是得意,經常帶他出門訪友,並且讓他當場表現繪畫才能,在大家的恭維聲中很是自豪。可惜這麽一個繪畫天賦甚高的孩子初中勉強畢業後連高中也沒考上,在家中遊蕩一年後就去工廠做學徒了。等我高中畢業去外地上學回家與他碰麵時他已為人父,一個很平庸的人,除了愛好喝酒外,從來就沒有拿起過畫筆,一個天才少年就這麽毀掉,很是可惜。我後來讀了王安石《傷仲永》一文,感到他就是仲永的翻版,此是後話,還是回到那天去他家裏的事吧,到了他家,他拿出一些零食,又拿出幾本厚厚的硬紙本,裏麵都是花花綠綠的郵票,我覺得一張張長方形的、正方形的郵票很是漂亮,就一本一本很感興趣的看著。他告訴我這些郵票都是他父親收集的,因為他父親在銀行裏是財務科長,經常會收到信件,所以他把這些信封上的郵票都收集了起來,又自己做了郵票簿,多年下來積了這麽多。我看到最後一本才戀戀不舍地放下,他見我對郵票如此著迷,就從本子中挑了一些重複的郵票給了我十多張,於是我也開始“集郵”了,不過我們家很少收到來信,即使收到的也大多是明信片,因為寄一封信貼一張郵票得8分錢,明信片隻要5分錢,明信片上的郵票是印在上麵的。王季隆知道我收集不到郵票,所以時不時給我幾張,我常給他抄作業以表示對他的感謝。有一次期中考試我還把試卷答案偷偷給他抄,結果被級任老師繆老師發現,我的考試成績本來是96分,硬是被繆老師扣掉20分,他呢重新補考,當然憑他的能耐隻考了50分,這些倒也算了,本來我與他同坐一桌,因了此事繆老師把他調到別的課桌。我的同桌變了後來常給我免費大餅油條的那位女同學,讀者若有興,可翻閱我以前發在網上的那篇《汆油條的女孩》。
因為我沒有集郵本,所以我的郵票都夾在書裏,看的時候很不方便,好在王季隆手很巧,叫我化1角錢買了一張“馬糞紙”,這是黃顏色的厚紙,我們把它叫作“硬百紙”,他幫我裁成每張長約20厘米,寬約10厘米的硬紙板,所以裁成這樣大小,是他仔細算過後不浪費一點點。他又把他父親抽的香煙盒子表麵的那張透明的玻璃紙裁成一條條,在硬紙板上用小刀刻出一條條槽,然後把玻璃紙條嵌進去,兩邊用紙條把玻璃紙固定,於是一本郵票簿就做好了,本來夾在書中的一張張郵票就按大小夾在裏麵。慢慢的我收集的郵票逐漸增多了,有的重複的就與別個集郵的同學交換,有的是一張換一張,有的是幾張換一張,全看郵票的稀少程度而定,一般麵值大的郵票比較值錢些。隨著對郵票知識的增長,我也開始集套頭郵票,同學中有資格老些的集郵愛好者常到書院弄內一個50多歲的老頭那裏去買郵票,這位老頭家中的郵票令我大開眼界,除了本國的郵票還有世界各國的,而且很多是未蓋郵戳的新郵票。我去老頭那兒主要是去長長見識,買是買不起的,老人家見我去得次數多了從不買,知道我囊中羞澀吧,有時也會把一些品相不好的或者缺了角的郵票送我,我把它們當若至寶放到我的郵票本內。
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的集郵到上初中三年級時就仃止了,一是那時候我熱衷於看小說逛舊書店了,二是同學中集郵的人也不多了,沒有淘伴自然就減少了興趣。不過有時收到信上有好的郵票還是會剪下漂在清水裏,等背麵的漿糊洗淨後把郵票的正麵反貼在玻璃板上,因為怕背麵的漿糊沒有洗淨,等郵票幹後再把它們一張張夾在書中壓平。此時家中經濟情況有些好轉,有時也會去郵局買些套頭郵票,這些新郵票還用玻璃紙細細地一張張分別包好夾在集郵冊內。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不久又興起紅衛兵抄家的風暴,我們家底牌不硬,我母親學校裏那些紅衛兵小將們開始蠢蠢欲動,那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媽成天提心吊膽,把家中所有涉及所謂封資修的東西,特別是家中的書藉、一些瓶瓶罐罐先予處理。雖然萬般不舍,我也隻能把十餘年來費盡心血收集起來的郵票付之一炬,看著這些小小方寸世界的紙片傾刻間化為灰燼,我的心在隱隱作痛。不過也幸虧把這些東西處理得及時,因為後來聽說書院弄內那個賣郵票的老先生才倒了血黴,因為紅衛兵去抄家時發現有些郵票上麵有青天白日國民黨的旗還有蔣介石像的郵票,以及一些上麵有英文字的外國郵票,於是把所有的郵票全部沒收,把老頭送到了公安局,說他是反革命,妄圖反攻倒算,也不知後來判了多少年官司,可憐他年老體衰,沒有等到文革結束,就在獄中一命嗚呼。多年後我遇見老人家的孫子,說起他的祖父,他說祖父死得冤,因為人已過世,也沒能平反。他父親曾去有關部門反映要求把抄家抄去的那些郵票還給他們,卻被告知這些抄去的郵票查無實物,於是不了了之。他孫子還悄悄的告訴我他父親說那天一起去抄家的紅衛兵中有一個常去他們家買郵票的,在文革結束後告訴他說他們家的一些好郵票當年被帶頭的紅衛兵頭頭偷偷地藏起來了,這些郵票在後來的集郵熱潮中值很多錢呢!
文革後,群眾集郵掀起了高潮,因了當年那些心血白費了,很是傷了我的心,本不再想涉足集郵,然而在一次去北京出差時到月壇公園的郵票錢幣市場參觀,看到煕煕攘攘的集郵大軍,不由得手癢,一口氣把從1985年開始的年冊全部買下,並且從此後每年去郵局予訂下一年的年冊,直到如今。不過雖然現在的集郵冊漂亮,郵票也印製得越來越好看,還有小型張,那簡直是一幅幅精美絕倫的美術作品,可遠沒有童年時代收集郵票的樂趣了,現在的都是新郵票了,因為人們已經不再寫信,郵局的業務除了賣郵冊,變成了郵政儲蓄銀行了。
現在我偶然也會把曆年的郵冊打開來看看,看著看著,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時代那被塵封的歲月在曆年郵票年冊的打開時來到了我的麵前,想起了第一次到小同窗王季隆家的情景,兩人邊興味盎然的看著他們家的郵票簿,邊吃著他給我的上麵沾有白糖屑的餅幹,那情景似乎就呈現在眼前。可惜我的這位領我走入集郵門檻的啟蒙小老師,沒有能發揮他的天賦,最後沒沒無聞成了芸芸眾生中一名普通人。前幾年我看到黃永玉畫的第一輪生肖郵票中的猴票拍出天價,不由得為我這位天才少年同學叫屈,假若當年他父親能重視他兒子的繪畫天才又好好培養的話,也許美術界就會有一名大畫家王季隆了。後來我也時常與他照麵,他的境遇實在說不上好,文革期間他們家也因為那些郵票遭了不少罪,父親明明是銀行裏的職員,不知怎麽就變成了資本家,他們家那套又寬敞又漂亮的大宅子被公私合營,我去看他時他們全家踡縮在一間他父親原來的書房間,也許是有感於懷才不遇吧,中年以後他開始酗酒,健康狀況江河日下,終於在59歲那年因肝硬化去世。
世界上第一枚郵票是1840年5月1日在英國發行的黑便士郵票,中國第一套郵票是1878年清政府發行的大龍郵票,這是當年我這位帶我走入集郵之門的小同窗王季隆告訴我的,那已是數十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