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婆婆,是我舅舅的舅舅的妻子,當然也是我母親舅舅的妻子,所以我就稱舅舅的舅舅為舅公公,稱舅公公的妻子為舅婆婆。除了這層關係,舅婆婆的女兒還是我舅媽哥哥的媳婦,舅舅又娶了他表妹夫的妹妹,可算是親上加親,這裏麵的關係現在的獨生子女可能 一時半會與他也解釋不太清楚;而我舅舅與他的表妹夫之間的關係即互相怎麽稱呼我也不太明白。記得小時候我的表姨即舅婆婆的女兒叫我猜一個謎語:說有一天一個醉漢在路上走,迎麵來了個小尼姑,尼姑抱住醉漢大哭起來,這尼姑與醉漢是什麽關係?表姨接著說為了說明他們間的關係有兩句話:尼姑舅姐醉漢妻,醉漢妻弟尼姑舅,我猜了兩次就猜出來,表姨還誇我聰明。接著就說那你叫我男人該叫啥,我尋思了半天,若是按表姨則該稱做表姨夫,若從舅媽這邊就該叫舅舅,所以就答不出來,最後表姨說兩個稱呼都可以吧。以上算是本文的開場白,下麵就開始講舅婆婆了。
舅婆婆從小就被領到舅公公他爸家,即是當童養媳。說起來舅婆婆娘家本來也算是個殷實農戶,隻是她祖父嗜賭成性,不僅把家裏二十畝地輸個精光,還欠下一屁股賭債,他伸伸腿走了,可把一家人害苦了。兒子窮得最後隻能把女兒送給我舅公公家做童養媳,說是做媳婦,實則是把才六歲的女兒賣掉了。這童養媳的日子可不好過,加上她婆婆也是年幼時被作為童養媳賣到我舅公公父親家的。據說當初也沒少遭罪,現在自己當了婆婆,也就把當初婆婆對待她的一套如法泡製給這兒子的童養媳。本來舅公公家也不是有錢的人家,按後來的說法就是貧農,因為怕長大了娶不起媳婦才領一個小女姟養在家長大做兒媳婦,這樣既省了聘禮及辦喜事的一大筆開銷,又得了個免費勞動力。舅婆婆小小年紀就要去田岸邊割草,因為家裏養了頭牛,這牛吃草真厲害,6歲的小女孩從早到晚不仃地割草也喂不飽它,我舅公公倒很可憐這個小妹妹,偷偷幫著去割。長到11歲,婆婆就教她紡紗,這紡紗現在的青年人肯定沒見過,城裏長大的更不用說。那年月,農村裏不興用洋布,而是自家織土布。在織布前得把綿花j紡成紗,那是一台紡車,車子右邊是個像風車似的我也說不上來該叫什麽,它的下麵有個手搖的把手,左邊下麵是一個插有兩頭尖的稱作錠子的東西,它的中間有條槽,槽裏有線與風車連在一起,當紡車的搖把轉動時錠子也跟著轉,但它的轉速卻快了很多。錠子的下端粘著棉條,隨著錠子的轉動那棉條在左手的大姆指與食指間拉出一條綿紗,這綿紗就纏繞在錠子下端,待到綿紗纏成一個梭形的線團時就把它從錠子上取下。這活兒看著似乎不累,但兩隻手都不空,右手不仃地搖動把手,左手不斷把綿條往身後扯,這對一個小女姟來說應該是苦不堪言。到十四
五歲,就要學織布,舅婆婆由於從小營養不良,長得很瘦小,那織布機又高又大,拉動織布機時雙腳要踏在兩個腳踏上,因為人矮腳短,勉強夠雙腳踏在上麵,雙手又要把梭子不仃地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穿來穿去,這活兒對一個小女孩來說可真是夠苦的了,婆婆還規定每天要織滿多少尺,否則不給飯吃。後來我讀到宋代蒨桃的一首詩《呈寇公》,其中最後兩句倒是說盡了織女的辛苦:“不知織女螢窗下,幾度拋梭織得成。”舅婆婆好容易長到18歲,與舅公公圓了房,不過她的勞作並沒有減輕,後來舅婆婆生下一個女兒,還得撫養女兒。此時國民黨軍隊到處拉壯丁,舅公公逃脫了幾次,但最終還是被抓了去,後來就一直杳無音訊。女兒漸漸長大,舅婆婆也教她紡紗織布。這時婆婆的年紀也老了,得靠舅婆婆服侍,雖然在當童養媳時舅婆婆沒少受她婆婆的虐待,但舅婆婆卻沒有計較,把婆婆一直很好地侍候直至送了終。她婆婆臨死前對來看望她的老太太們誇她這兒媳婦真是孝順,也勸這些同為婆婆的老女人們要善待她們的媳婦,老話說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亦善,真沒說錯。
我小時候,父母親沒有工作,家中生活頗為拮據,為了減輕些負擔,所以每年寒暑假,我就去舅舅與舅婆婆家,因舅舅家兒女眾多,鎮上的房子又小,所以常去的就是舅婆婆家。舅婆婆就一個女兒,而且已長大,本想招贅一個上門女婿,隻是家中窮,沒人願意上門,所以就嫁了後來成了我舅母的哥哥。舅婆婆家鄉下房子本來就大,女兒出嫁後家中更顯冷清,所以很喜歡我來。舅婆婆家最讓我高興的是家裏還養了好多兎子和一隻山?,母兎每個月都會產下一窩毛茸茸的小崽子,非常可愛。我常跟著舅婆婆去田頭割草,回來喂它們吃,看它們吃的樣子我也很開心,特別是那幾隻大白兎,摸摸它們的長耳朵,軟軟的很好玩。舅婆婆一天到晚不仃地幹活,忙完外麵的農活就是紡紗織布,有時我一覺醒來,還聽見從堂屋裏傳來喀嚓喀嚓的織布聲。舅婆婆自打丈夫被抓了壯丁後就開始信佛,認為這樣就可保佑他在外麵安全,孜孜巴望他有朝一日回來;可惜雖然她極虔誠地念了大半輩子佛,直到她去世,也沒能等到舅公公回來。舅婆婆雖是童養媳,但與舅公公也可算是青梅竹馬,兩人感情很好,舅公公一去不複返,她是日夜思念,但大家早知道他已死在戰場上了,她總不願相信,真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舅婆婆每天清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一個瓷觀音大士前麵的香爐內點上三支香,然後開始唸經。據舅婆婆說她唸的是《心經》,那經文估計應該很長,因為每次都得唸上半個來鍾頭,舅婆婆大字不識一個,也不知她怎麽背出來的。其實也並不奇怪,當年學毛選積極分子也有不少不識字的老頭老太,他們不僅會背老三篇,還到處去講用,講他們如何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其中全國有名的就是那位顧阿桃老媽媽。舅婆婆唸佛時是心無旁鶩,閉著眼嘴中念念有辭,我曾非常仔細地聽她唸,但除了“南無阿彌陀佛”外卻一個字也聽不清。有次舅婆婆在唸經時突然叫我快把灶膛裏的火滅了,我說為什麽,她說鍋內的東西煮焦了,因為她唸經時從不讓我說話,所以我說舅婆婆你唸經時不是什麽都不問不聞的,怎麽又聞到焦味了,菩薩會不會生氣?舅婆婆很嚴肅地說,小孩子家別瞎說。有一次我在舅婆婆家發燒兩天了,舅婆婆很著急,那天清早,她也不唸經,點上了三支香後就在一個碗內放上清水,然後用三隻竹筷,左手扶著成三角架,一邊用右手把碗中的水不仃地潑到三角架頂上,直至手放開,筷子也不倒,一邊還不仃地唸著什麽。最後那三根筷子倒向一邊,此時她老人家向筷子倒下的方向拜了三拜,然後叫我脫了上衣,取一個酒盅放了麵粉,用一塊軟布把酒盅包了起來在我的背上不斷的按摩,也不知是她老人家這一套辦法的作用或者我本來就要退燒了,反正當晚我就又能喝能吃了。
舅婆婆一生樂善好施,慈悲為懷,雖然自己家也不富裕,但對比她更窮困的人經常伸出援手,若是當年開展學雷鋒活動,她準能被評上學雷鋒積極分子。舅婆婆信佛,所以平日不殺生,逢初一月半還有觀音等菩薩生日都要吃素,但她吃素倒不要我也一起跟著吃素。不過我有時與宅基上小夥伴去掏鳥窩啥的就叫我莫去,說鳥也是生命,它們也會投胎變人的,我問她那我們人會變成鳥不,她就答不上來了。舅婆婆也會講一些故事我聽,但都是講因果報應的,因為小睦候聽得多了,我也有些相信了,雖說是迷信,但勸人為善總還是不錯的。舅婆婆家門前有一片磚鋪的場地,每當悶熱的夏天傍晚,場上就飛來很多晴蜓,黃的綠的紅的各種顏色都有,這蜻蜓飛得很低,我就用一根細竹杆在空中揮動,不一會就有不少蜻蜓掉下來,舅婆婆看見了就連稱罪過罪過,說著就把一些還沒死的捉到樹枝上,死掉的就堆到一處埋起來,我偷偷玩了幾次,後來也就不去“殺生”了。每次我夏天去了舅婆婆家回家時,她就會給我帶上一些玉米,南瓜,香瓜,甜羅劑(這是一種類似高梁的植物,梢上也長著紅櫻子,但不能食用,隻是吃它的杆,像甘庶,很甜)等自家種的土產,還總會給我帶上一段她織的黑褥子布。當年買布買棉胎等都得用布票,但每個人的計劃很少,像我這樣的男孩子個子不斷長高,往往頭年做的衣服第二年就嫌短了,所以布票更是不夠用,幸虧舅婆婆織的那些土布,這些布很厚,很耐磨,我一直到高中還穿舅婆婆織的土布做的衣服。多年前在整理一些舊箱子時居然發現還有幾段舅婆婆織的土布壓在箱底,於是當年舅婆婆織布時的景象又浮現在眼前,耳畔又似乎響起了織布機發出的喀嚓聲與紡車的嗡嗡聲,但她老人家過世已三十多年了。
舅婆婆的一生,可說是很多農村婦女的典型,她們勤勞一生,很少享受,一輩子就在地裏幹活,還有圍著鍋台轉,生兒育女。很多婦女也像舅婆婆那樣紡紗織布,,反正一天到晚就沒見她們空過,也不像今天的人們出外旅遊,舅婆婆除了偶而來城裏我們家外她一生就沒有去過其他地方。四清運動時工作隊要找一個苦大仇深的老貧農教育大家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大家推薦舅婆婆上台去訴苦,那年她已經有七十多歲了,經工作隊再三動員就上台作訴苦“報告”了。她從6歲當童養養媳開始講起一直到現在受的苦,邊說邊流淚,引得隊裏那些與她差不多命運的老婆婆們也陪著不仃抹眼淚。工作隊很是滿意,但舅婆婆的“報告”中未曾提及階級敵人一個字,問了隊裏老年紀人方知舅婆婆家是三代貧農,她訴的是吃貧農婆婆的苦,於是趕忙叫她打住。舅婆婆因為隻有一個嫁出去的女兒,農村裏嫁出去的女兒是不算家庭成員的,所以舅婆婆就成了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符合五保戶標準。每年的口糧與柴草都由隊裏提供,隊裏殺了豬也會分她一塊,每年過年時還發給她一點點過年盤纏,當年農村裏大家生活都很艱苦,能做到這樣已是很不易了。老太太一直活到82歲,還是無疾而終,宅基上那些老太說,這是她一生信佛修來的好報。過世的時候她女兒不在身邊,因為她生活一直能自理,女兒隔個十天半月來探望她一次,她去世的前幾天剛來過,沒想到她突然過世了。她的後事也是由隊裏操辦的,她勤勞一生,也沒留下什麽財產,就剩下她住的那三間房,她過世後這房子就歸隊裏所有了。
舅婆婆過世時我正在外地上學,沒能在她離開前見上最後一麵,成為我終生的遺憾。童年時去舅婆婆家隻是覺得好玩,有城裏吃不到的東西,還有她老人家親手織的布。略為長大些後,也會哄她老人家,說等我長大工作後,第一個月就把工資寄給她老人家,舅婆婆聽了臉上綻開了笑容,她開心地說隻要你有這孝心舅婆婆就高興了。可惜到她老人家去世,我還沒工作,此前的許諾真成了哄她老人家開心的空心湯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