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舅舅家的雜貨鋪,先得把舅舅介紹一下。我有三個舅舅,他們都是我母親的親弟弟,大舅舅在上海,是當郵差的(當年郵遞員被人稱作郵差),一個被人不太看得起的行當。大舅舅從學徒開始幹起,很吃了些苦,他平日說話很少,非常和善,喜歡喝酒,喝多了就會邊哭邊訴說當年苦難的學徒生活。因出身貧苦,又是做了多年郵差,解放後就作為培養對象,很快就當上了個科長什麽的,反正不用再風裏來雨裏去的踏著自行車挨家挨戶送信了,而且還是入黨對象,很有希望當個什麽分局的局長之類的,可惜土改時我父母親逃到上海,在他家一住就住了半年,就因了這沒站穩階級立場,不僅入黨的事成了泡影,連局長的升遷也成了黃梁一夢,到五十多歲才總算當上了一個連他在內僅僅十來個人的小小分局局長。不過他從未埋怨過姐姐,對這段往事他自己是從不提起的,我是很久以後在他成了這小小分局的局長後聽舅媽說起才知道的。說起這大舅媽,人長得很漂亮,個子高高的,我大舅舅卻是長得黑黑的,個子也不高,一點不好看。據說看上這女婿的是她父親,他說我大舅一臉忠厚相,人品靠得住,所以作主把女兒嫁給了大舅。提起大舅這嶽父,此人倒也是個人物,他年輕時從蘇北一個小鎮闖蕩到上海,從做小生意開始,積攢了些錢後就頂了一所房子,以後就開始做二房東,並以此為生。他也喜歡喝酒,翁婿二人時常對酌,很說得來,大舅住的就是他頂下的房子,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一家人相當和睦。舅媽是家中的一把手,什麽都是她管,我大舅什麽都不管,舅媽對他非常關心,知道他喜歡喝酒,就經常為他準備好酒與下酒菜,兩人一輩子恩恩愛愛,養育了三男兩女五個孩子,生活雖然比較拮據,但兩人從未爭吵過,並且大舅舅的酒也從沒有供應不上的。我第一次見到大舅是在我考上初中後去上海他家,以前他應該是來過我們鄉下鎮上老家的,不過因我年歲還很小,所以沒有印象。與大舅見麵不太多,直至後來我去上海醫院進修,才時常去大舅家,見麵機會就比較多,他總是很和藹地對我,說話依然不多。
下麵就該說二舅舅了,可惜我對二舅沒有一點兒印象,因為我壓根兒就從沒見過他,聽母親說她三個弟弟中最有出息的就是這二舅。他是學農業的,從學校畢業後就在一個農校任教,還寫得一手好文章。我上初中時偶然從舊書攤見到一本《農村副業》雜誌,上麵有一篇《桑葚之製酒法》的文章,我見作者名字好象與二舅相同,於是就買下了這本舊雜誌,帶回家給母親一看,母親說不錯,這文章就是二舅寫的。可惜這最有出息的二舅在日本人侵略我國時死於逃難途中。
最後言歸正傳,該介紹這開雜貨鋪的小舅了。我第一次見到這位舅舅年紀還很小,所以也沒留下太深的印象,那次是隨母親去的,因為我的姨婆,人稱五舅的,(我從未謀麵的外婆共有姐妹五人,外婆是老大,這五舅是最小的,因我母親從小就沒有了媽,所以與這小姨媽就很親,她也把我母親當女兒一般,常年住我家。因她脾氣不太好,與女婿不太說得來,我爸倒是好脾氣,所以她自己女兒家反倒不太去的。她自己夫家老宅基有祖傳的房子,不過她還是住在我家的時間居多。)來我母親處告狀,說我這位小舅舅與人搓麻將,輸了很多錢 ,我母親聞訊大怒,馬上叫家裏管家開了洋龍船去舅舅家。到了那兒,媽媽把小舅舅一 頓臭罵,我小舅就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一聲不吭,任憑母親責罵。母親轉過身又對站在旁邊的小舅媽說,怎麽不管管自己男人,小舅媽隻是笑,也不嗞一聲。最後小舅討饒說今後再不賭錢了,母親這才留下一筆錢,轉身離去。自打此事以後,據後來舅媽說小舅從此再也不賭錢了。說起來,我這小舅與我母親應該說是最親的,因為他最小。我長大後,聽多嘴多舌的那五舅姨婆(讀者若對這位老太太的生平感興趣,不妨參閱拙作《姨婆》一文)說,我小舅在父母去世時還未成年,所以身為長姊的我母親擔起了長姐若母的角色,小舅開雜貨鋪的錢也是母親給他的,那時候我家很有錢,家裏一切又都是我母親作主,所以幫小舅開個小鋪子根本不成問題。因小舅的鋪子就開在我外婆娘家,離我們家也很近,所以相比上海的舅舅與英年早逝的二舅,來往得就比較勤。小舅媽家是當地一家還算殷實的人家,她上有一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母親早年守寡,靠著二三十畝田拉扯大了四個子女,解放後也許是孤兒寡母的緣故,既沒評上地主,也沒評上富農,不過大部份地是分掉了,自家留了五六畝地。小舅媽的弟弟因從小母親溺愛,讀書也不好好讀,種地又怕累,後來還是隨嫁到浙江的小姐姐去了浙江,他姐夫在新安江水電站當一名中層幹部,就靠著這關係,後來在水電站當了工人,總算也成家立業。小舅媽從小也沒讀過書,自嫁給我小舅舅後,倒是很會做生意,待人又和氣,也多虧了她,舅舅家的鋪子開得還挺紅火。她的大姐嫁給了一個農家小夥,人是非常忠厚老實,他們家離鎮上不遠,我去舅舅家時也曾去過她們家,跟著她名叫海海的兒子放風箏(讀者如看過我拙作《風箏》的,其中就有關於他的人生悲劇)。
舅舅家的鋪子開在一個很小很小的小鎮上,剛解放那幾年,我父母沒有工作,生活很困難,所以上小學時每當寒暑假就去舅舅家,因為農村小鎮上的生活水準比較低,我與弟弟在那兒過暑假寒假也好讓家中省下一筆開銷。整個小學期間,我的寒暑假基本都在舅舅家過,所以對這小鎮是相當熟的。那是一個我們故鄉那邊常見的很小的農村集鎮,比我們家所在的鎮小得多了,一條很狹窄的街,大約不過二百來米長,鄉下人形容它撒一泡尿就可從鎮子的東頭走到西邊。臨街的南麵是一條大河,每天有小火輪經過,連著我們城裏與另外一個城市,所以這小鎮雖說是小,市麵倒也很繁榮。舅舅家的雜貨鋪位於這條街的中心,對麵是一肉鋪,左隔壁是一家賣點心的,右隔壁是一家紹興人開的水果鋪。舅舅家雜貨鋪的鈄對麵是一條小弄堂,開堂裏擺著一對糞桶,走過時很臭,弄堂盡頭就是那條河了。河上有一座木橋,那橋很高,橋上鋪的木板與木板之間有大約四五指寬的縫,透過那縫,就可以望見橋下麵流淌的河水,所以開始的時候我還不敢一個人過橋,要有人攙著過,眼睛還得閉著,戰戰競競的。過了橋,就是兩座廢棄的磚窯,舅舅鄰居家的孩子常帶著我去磚窯內逮蟋蟀,把逮的蟋蟀裝在小竹管內,管口堵上破棉絮,防止它們逃出來。
舅舅家的雜貨鋪,前麵是店堂,後麵搭了個閣樓,上麵擺了些貨物,也算是侖庫吧。那閣樓很矮,我與弟弟去了後,就睡在閣樓上,不過隻能彎著腰,因為實在太矮了。雜貨鋪裏的貨物真的很雜,從油鹽醬醋到日常生活用品,應有盡有,最令我印象深的是還賣炮竹和千張元寶(這千張元寶是故鄉那邊逢年過節燒給死人用的)。店堂的櫃台是一折角,一麵臨街,一麵對著牆,其中可容兩個人並排走過,每天清晨,舅舅就把鋪子的一塊塊門板缷下,靠著牆疊在一起,是給來買東西的鄉下人坐的。因為這鎮實在太小了,所以連茶館也沒一家,來上街的農民就順便在店堂裏坐坐 ,舅舅也總在櫃台上擺了黃煙,那煙是放在風幹了的柚子皮裏的。在一個鐵合子內裝著黑漆漆的茶葉,還有一把很大的錫茶壺,那壺是放在一個木製的桶內,壺與木桶之間塞滿了破棉絮,以防裏麵的水冷掉,這煙與茶水是任人隨便取用的,用完後還隨時加滿。有的人也並不買東西,就是坐在那兒邊喝著茶,邊用那竹煙管滋滋的抽著煙,邊大聲的聊著家常。每天早晨總是這麽鬧哄哄的,一批人走了,又會再來一批,所以舅舅家的雜貨鋪儼然像一個茶館,可別小看了這些蹩腳的茶葉與黃煙,它們也是招攬顧客的手段。舅舅家的鋪子雖小,生意可很好,再加上舅舅舅媽對人很親切,來的人從來不叫他們老板與老板娘,總是很親熱地叫舅舅“滿官”,大約這就是舅舅的小名,他們叫舅媽則叫她的大名“芳娣”。
有幾個幾乎天天來坐店堂的常客,至今我還記得,其中一個人們叫他二少的“吃完地主”,大家當麵叫他“二少”,背地裏卻叫他“完秀”,其實他也知道人們背後對他的稱呼,但當麵叫他一聲“二少”還是很受用。此人長得倒是斯斯文文的,但很消瘦,臉尖尖的,長著一對長長的說是什麽丹鳳眼,他是舅舅家雜貨鋪的長客,幾乎沒有一天不來。舅舅家這個小鎮上地主就那麽有數的幾個,而他卻不是正經兒的地主,原來他家本來倒是鎮上最大的地主(那時不興叫地主,而是叫財主),他是家中獨子,因上麵的哥哥很小就夭折,所以排行老二。自小深得父母寵愛,這富貴人家子弟不免沾染紈褲習氣,他也未能免俗,小時候不好好唸書,長大後吃喝嫖賭,父母雙雙過世後,更是沒人管他,不數年就把家產弄了個精光;不過也真虧他這麽一折騰,解放後劃分成份時反而評了個貧農,還分了他二畝地。他從小沒受過這罪,那地種得就可想而知,田裏莊稼長得大的像豬尾巴,小的像紙煙頭,因此平日生活就隻好將就著過,但他命中卻有貴人幫他大忙,這個人就是豆腐店老板娘。說起這老板娘,原是他家的一個丫環,長大後由他母親作主配了家中賬房先生的兒子。這賬房先生一輩子省吃儉用,積攢下一些錢後開始買田置地,其中所買的田有一大半就是他少東家的,到解放那年真巧夠評上了個地主,把老賬房氣得一命嗚呼。因他兒子早巳成年,所以順利成章的就頂了地主這名頭,而這個原來是丫頭出身的老婆就成了地主婆。鎮上對地主開鬥爭會時,他們家倒是逢會必到,不過鄉下人都知道他們發家的經過,所以並不難為他們。當初賬房先生家是開豆腐店的,做的豆腐遠近聞名,這買田的錢倒有一大半是靠賣豆腐掙的。夫妻倆商量下來還是重操舊業,又把豆腐店開了起來。他家的貧農少東家是個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的主兒,落魄到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夫妻倆倒甚是念舊,經常對他有些接濟,他呢有時也到豆腐店當當下手。本來這家新地主生活過得也可以了,不巧賬房先生的兒子得了傷寒症不久就死了,家中沒了個男人,這女的一個人也無法張羅,於是就正式雇了原來的少主人當了夥計。不久兩人就不公開的成了那事,據熟知內情的鎮上老太太們說,當年這少東家還真看上過這長著一雙水汪汪大眼睛的丫頭,隻是老太太卻認為門不當戶不對的,堅決不許兒子娶她才早早地把她嫁了人,不想命運竟開了這麽個 玩笑,也算是兩人有緣份吧。這“吃完地主”生活有了著落,身上也就有了些底氣,每天賣好豆腐總歡喜來舅舅家的雜貨鋪坐坐,聽聽鄉下人恭維他兩句“二少二少”,邊喝著免費的茶水抽著免費的煙,邊與鄉下人胡吹海聊一氣。有人尋他開心,問他是不是當年做少爺時就與這丫頭搞上了,他馬上漲紅了臉,生氣地說,他們這種“書香”人家不會幹這不知廉恥的事。因天天來白抽白喝,所以他不時會帶上兩塊豆腐給舅媽,所以舅媽倒也並不討厭他。畢竟他出身於大戶人家,從小見過世麵,所以講起山海經來滔滔不絕,我們這些小孩子也喜歡聽他說那些新鮮事。多年以後聽說這老板娘在文革中又被造反派戴上漏劃地主份子的帽子,批鬥了幾次,一時想不開自己吊死了,他把妻子的後事辦完後,雖是半路夫妻,但卻是患難之交,不久也傷心而死。她妻子與前夫和他都沒有生下一兒半女,否則估計她也不會尋短見,也許兩人還能風雨同舟白頭到老;可惜如同曆史不能假設一樣,人生也不能假設,這對夫妻也僅僅留在了我童年的記憶中。
這常來舅舅店中的還有隔壁開點心店的李老板,此人長得白白淨淨的,他們家賣的點心有兩種,一種叫“麻尖”(我們城裏叫“大餅”,不過“麻尖”這名字倒是很形象,那餅兩頭尖尖的,麵上沾滿了芝蔴,吃起來很香的),隻賣兩分錢一個,很受鄉下人歡迎;另外一種叫“拖羅餅”,那是有餡兒的,裏麵是豬油與薺菜,那時的薺菜都是野生的,所以很香。這餅有甜鹹兩種,價錢也比麻尖貴了許多,要五分錢一個。我母親很喜歡吃這“拖羅餅”,雖然城裏也有得賣,但她老人家還是喜歡舅舅那邊的,每年舅舅總要買些到城裏來,後來弟弟在那兒工作後,這“拖羅餅”就由他每年買回家了,此是後話。聽那些喜歡嚼蛆的娘們說,這李老板喜歡軋姘頭,而且還不止一個,這些姘頭間還爭風吃醋。舅舅家對麵肉枕砧上的老板娘就與他有一腿,被她殺豬的丈夫發現後把她痛打一頓,還放出話來說要讓李老板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下把他嚇得不輕,從此後就與賣肉老板娘斷了。這李老板吹起牛來也是把好手,常把聽的人笑得前仰後翻。
最後說說周先生,周先生與我舅舅甚是莫逆,他也開了一家雜貨鋪,鎮上也就隻他與舅舅兩家雜貨鋪。聽舅媽說,當年舅舅開這家雜貨鋪時還多虧他幫襯,他為人非常和善,圓團團的臉上總掛著笑,像個笑彌陀。他不善言談,說話有些兒口吃,也許這就是他不太開口的原因。他來舅舅家雖然次數不少,但每次待的時間並不多,因為他來總是與舅舅商討生意上的事,而且因兩家賣的貨物相似,所以商品有短缺時會相互調濟。他有四個女兒,沒有兒子,因此到舅舅家見了我們弟兄倆很是喜歡,因見舅舅家房屋逼仄,他家的大房子在鎮上是數一數二的,所以就讓我們住到他家去,還時常請我們去他家吃飯。記得他還請我們喝他自己釀的米酒,並且像對大人似的向我們舉杯,說這是家釀,如同酒釀一般,喝不醉的,別客氣,讓我們弟兄倆受寵若驚,以後每年我們去舅舅家總是住在他家。弟弟從師範學校畢業後,分配在鄰近舅舅家的鎮上教書,因離得近,去得很勤,不久,他就委托我舅舅把他的二女兒許配給我弟弟了,婚後弟弟就順利成章調到了這小鎮上。我因在外地讀書,所以很少再去舅舅家,偶然去舅舅家,成了弟弟嶽父的他總是很客氣地招待我。他們全家上上下下非常和睦,我去過那麽多次,全家上下從沒有聽說高聲硬氣過,我這位弟媳也是秉承家中好家風,對我母親可真是照顧有加。可惜周先生這麽好的一個人,在文革中居然上吊自盡,原因是當年他當過保長。其實也隻是掛名而巳,因他在鎮上口碑甚好,又是鎮上的大戶,所以一定要讓他當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保長,其實什麽事也沒幹。可文革中被造反派一嚇,膽小的他就自盡了,真令人傷心,直至今天,每當回憶起當年他把我待如上賓的樣子,還是心懷感激。
以上說的都是來雜貨鋪裏的大人,其實常來雜貨鋪的還有一些小夥伴。對門肉鋪的大兒子就是常客,這小子有些他殺豬老子那付模樣,雖比我才大一歲,可看上去大了許多,在街上這些孩子們中儼然像個孩子王。他常帶我去河對麵破磚窯裏逮蟋蟀,逮回來後還放在蟋蟀盆中鬥,鬥時用一種稱作蟋蟀草的,把草尖劈開,成了軟軟的絨毛似的兩片,用它觸蟋蟀的嘴,兩隻小蟲於是大打出手,贏的那隻就鼓起翅膀瞿瞿瞿叫個不休,那輸的就會給他搯死,我叫他把它放了,他瞪著眼睛朝我吼道,這種輸胚頭要它幹什麽。我總覺得把這小東西弄死有些不忍,有時乘他不注意,就悄悄把那輸胚頭放生了。這小子在街上是出了名的搗蛋胚,喜歡打架,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他放在竹管內的一個蟋蟀放跑了,他抬起手就在我頭上打了一下,剛巧給我舅媽看見了,就向他母親告狀。這護短的娘卻一點沒有責備兒子的意思,敞著懷吊著兩隻叉袋似的奶子,邊喂她的嬰兒吃奶,邊對我舅母說,有本領叫你外甥打還就是,我舅母一聽更生氣,就叫我別再與他一起玩,可不爭氣的我,隻要他一叫,就又馬上屁顛屁顛跟著去了。這傢夥從小不學好,再加上沒有家教,稍稍長大後因偷東西還勞動教養過幾次。另外一個常來的是“麻尖”店家的老二,他上麵有一個姐姐,比他大了三歲,下麵還有一個妹妹,又比他小了三歲,所以他喜歡找與他一樣年紀的我玩。那殺豬家的孩子常要叫他帶“麻尖”出來給他吃,否則要讓他吃“生活”,他就常從家裏偷了帶來給我們。這孩子非常膽小,從不幹壞事,也不欺侮我,不過那殺豬家的不管叫他幹什麽卻從來不敢違抗。他讀書很用功,因家庭出身好,後來考上了軍事院校,據說在部隊上當了不小的官,但因受林彪事件的牽連,複員後在城裏一個機關當了個小小辦事員。
來舅舅家一起玩的小孩子不少,但女孩子隻有一個,那就是隔壁水果店裏名叫娟子的大女兒,比我小了兩歲。這女孩子真是命苦,親生母親在她六歲時過世,他父親不久就重新娶了妻子。這填房人倒長得蠻漂亮,外麵看上去麵相也挺和善,那知卻有一顆蛇蠍心腸,對小女孩很不好,特別在她生下兒子後,對女孩子更是張口即罵,舉手便打,小小年紀就叫她做家務,整天讓她抱著小弟弟。每天早上還叫她拎著一個馬桶去河邊倒在糞坑裏,再洗涮,看她彎著腰吃力地拎馬桶的樣子,很是讓人心痛,可也不敢去幫她,怕被她後母知道又會招來一頓毒打。因是住在隔壁,所以常聽見她被打得淒厲的哭聲。有時她後媽不在的時候,她會偷偷地來我們舅舅家與我一起玩,我舅媽會抓些糖果與棗子等給她吃,但她從不敢帶回家,說讓後媽知道了就會一頓好打。這女孩子一張圓圓的娃娃臉上嵌著一對烏黑的眼珠,偶然笑起來臉頰上兩個小酒窩,很討人喜愛。有時候,她會帶上她爸避開老婆給她的有些爛的水果給我吃,我常把城裏的事以及學校裏老師講的故事學舌給她聽,她總是睜著那對大眼睛十分羨慕地聽著,有時候我肚子裏的東西都講完了,小姑娘仍叫我這城裏來的小哥哥再講,我說講完了沒啥講了,她就說小哥哥再講一遍,我於是就重複一遍。有一天我說得高興,居然對她許願說待小哥哥放寒假來時會帶一個布娃娃給她,小姑娘聽了眼中放光,開學前回城時她還叮囑我下次來時別忘了把布娃娃帶來,我答應了。放假時我來到舅舅家,當然沒有忘記帶上布娃娃。到了舅舅家,我二話沒說就去水果店門口張望小姑娘在不在,卻沒有見到,問起舅媽,她告訴我小娟子在下雨天去河邊倒馬桶時不小心滑到河裏淹死了,我舅媽也是個十分心慈的人,說起這事還不仃地流著淚。我一聽,心裏非常傷心,眼前立即浮起她的笑靨,耳畔響起她“小哥哥,放假後你可一定要來啊!”的話。第二天我偷偷地來到她淹死的河邊,就把那布娃娃丟到了河中,看著布娃娃隨著河水淌去,不禁潸然淚下。
多年後,我在讀狄更斯的小說《霧都孤兒》中小奧列佛爾從棺材商人家逃出來後來到以前待的孤兒院與他的小夥伴狄克告別的情景,不免又想起當年這名叫娟子的小姑娘。有一年離開時,她淚眼婆娑地把被她後媽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手臂伸給我看,並且說了與她小小年紀十分不相稱的話:“不知小哥哥下次來還見得到我不?”我聽了十分難過,就對她說,等你長大了就好了。狄更斯寫的這一節,我一直記憶猶新,我怕翻譯不好,就把原文節錄在下麵:
He reached the house. There was no appearance of its inmates stirring at that early hour. Oliver stopped, and peeped into the garden. A child
was weeding one of the little beds; as he stopped, he raised his pale face and disclosed the features of one of his former companions. Oliver felt glad to see him, before he went; for, though younger than himself, he had been his little friend and playmate. They had been beaten, and starved, and shut up together, many and many a time.
“Hush, Dick!” said Oliver, as the boy ran to the gate, and thrust his thin arm between the rails to greet him. “Is any one up?” “Nobody but me,” replied the child. “You musn’t say you saw me, Dick,” said Oliver. “I am running away. They beat and ill-use me, Dick; and I am going to seek my fortune, somelong way off. I don’t know where. How pale you are!”
“I heard the doctor tell them I was dying,” replied the child with a faint smile. “I am very glad to see you, dear; but don’t stop, don’t stop!”
“Yes, yes, I will, to say good-b’ye to you,” replied Oliver. “I shall
see you again, Dick. I know I shall! You will be well and happy!”
“I hope so,” replied the child. “After I am dead, but not before. I know the doctor must be right, Oliver, because I dream so much of Heaven, and Angels, and kind faces that I never see when I am awake.
Kiss me,” said the child, climbing up the low gate, and flinging his little arms round Oliver’s neck. “Good-b’ye, dear! God bless you!”
The blessing was from a young child’s lips, but it was the first that Oliver had ever heard invoked upon his head; and through the struggles
and sufferings, and troubles and changes, of his after life, he never once forgot it.
自打娟子過世後,我就沒有再去舅舅家過寒暑假了,因為當年夏天我要考初中了,而且家中經濟狀況也巳有所改善,有時偶而也會去舅舅家,舅舅家的孩子也多起來,所以即使去也是一兩天就回城裏了。鬥轉星移,時光荏苒,冬去春來,歲月流逝,倏忽數十年過去了,舅舅家的雜貨鋪也早巳併入了合作商店,那個我童年記憶中的小鎮也非複舊時風貌。舅舅舅媽也老了,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兩位老人家雖巳到耄耋之年,卻都精神矍鑠,在他倆結婚六十周年時,上海大舅家表弟妹與我們都去參加慶祝(大舅與大舅媽巳於多年前先後過世),舅舅家六個子女,加上孫兒外孫輩,濟濟一堂,熱鬧非凡。在我們母親垂暮之年,舅舅舅媽常來我們城裏家中陪伴母親,所以母親晚年並不寂寞。而今舅舅舅媽均巳到了耄耄之年,願兩位老人家健健康康活到期頤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