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我媽
(2024-11-01 14:44:28)
下一個
我爸我媽兩人相濡以沫70年,我媽去年去世,享年91歲。我爸今年巳93歲,本來身體挺硬朗,基本生活都能自理,可自打我媽過世後,他的精神就差了許多,本來沉默寡言的他話就更少了,就是說話也是開口閉口都是孩子他媽怎麽怎麽的。偶爾來點兒興致居然會給我們子女說起當初他與我媽怎麽會走到一起的,其實我們知道的遠比他告訴我們的多,因為與他相反,我媽卻是最喜歡說話的,小時候,家中就聽到媽的話。我們的生活、讀書、包括後來出國等等都是媽在操心,爸基本是不問不管的。有時媽埋怨他說人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內,可我們家倒好,裏裏外外都得她操心,他倒成了甩手掌櫃。我爸就輕聲反駁道,不家裏有你掌舵麽,有你就不用我多管了,不是說老大多了駛翻船嗎,反正我們大家聽你的,你又那麽能幹,說到這兒,爸就笑笑,我媽聽我爸的馬屁話,也就收起剛剛才開始對他的訓話,也笑起來,而且笑得臉上似開了花。我們從小到大,就從沒聽到他倆吵過架,但也從沒看到他倆親熱得卿卿我我的樣子,70年的漫長歲月裏日子就這麽平淡的過著,好像從沒掀起過一點波浪。
說起我爸我媽當年怎麽會走到一起的,我媽可不知給我們說起多少次,甚至我們都能把她說的倒背如流。我們家在陝西農村,就是所謂的黃土高坡,不是有首歌叫“我家就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不管過去了多少歲月,祖祖輩輩留下我”。那兒的自然條件很差,我們家所在的這個村就緊靠在一座不高的山下,村裏有百十戶人家,也算是個大村了。以前由於自然條件很差,尤其是缺水,所以很窮,不過窮雖窮,解放後怎麽著也要評個把富農地主出來,就這麽著我媽娘家就攤上了個地主,這下左鄰右舍對我們外婆家就另眼看待了。後來就土改了,我們家總共才30多畝地除留下三四畝都分給貧下中農了,家中的一頭驢一頭牛也被牽走了驢。還開了個鬥爭會,但大家都是鄉裏鄉親的,會上也沒人上台揭發我外祖父有什麽剝削啥的,於是鬥爭會也草草收場。自從開過鬥爭會,外公尋思著這樣被村裏人瞧不起,就尋思出了個主意,這主意就打在我媽身上。那年我媽巳滿17歲了,眼看著就高中畢業,在我們那個山村,女孩子家能讀個小學就不錯了,像我媽讀到高中是很少的,這也是因為我外祖父的父親據說是個秀才,所以很重視子女的教育。我外祖父也是讀到高中,後來因為外麵不太平,才回家掌管家產,就這麽弄成了個地主。照外公本來的打算是要讓我媽去外麵上大學的,也好圓了他當初的大學夢,可如今世道變了,地主家的所有成員在村裏都抬不起頭,頭腦活絡的他就想把我媽嫁到貧農家,所以看中了我爸。我爸他們家倒是三代貧農,他是家中小兒子,人雖長得不怎麽樣,可老實本分,還是幹活的好手,如我媽嫁到了他們家,我們家就與貧農家結上親了,那村上人也不會對我們另眼看待了。外婆對外公的決定也覺得不錯,不想這婚事在我媽這兒卡住了,我媽覺得自己一個高中生,怎麽嫁個小學生?我爸上到初中一年級因為家裏沒有勞動力,就讓他輟學了,而且我媽長得很漂亮,我爸卻長得黑黑的,確實也配不上我媽。外公外婆就勸我媽說,好看不能當飯吃,隻要人老實肯幹,何況他們家是貧農,今後我們家也有個依靠。於是在他們的半勸半逼迫下,婚事終於定下了,但我媽提出說現在雙方年齡都不大,必須等三年再辦婚禮,這個條件雙方家長倒都同意。雖未正式結婚,我爸就以準女婿的身份常來我媽家幫著幹活。那幾年正趕抗美援朝期間,國家號召青年參軍,我媽就對我爸說,你這樣在農村裏種種地何年何月是個頭,你還是參軍去,將來也可能弄個一官半職,我跟著也可沾光,再說我們家就成軍屬了,村人前可抬得起頭。我爸反正都聽我媽的,但他說我去參軍你可不許與別人好,你得發個誓,我媽看他這傻樣,就說你別這樣不放心,我給你寫個保證書,這本是我媽說的氣話,不想我爸真認了真,真的讓我媽寫了個保證書。我爸參軍後不久,朝鮮戰爭就結束了,所以我爸就沒去過朝鮮。自我爸參軍後,表現很好,又聽我媽的話在部隊裏上了速成中學,不久還提了幹。我媽在我爸去參軍後,就向外公說要去考大學,這一點外公很支持,我媽就以同等學曆考上了大學,為了減輕家裏的經濟負擔,考的是師範學院,因為讀師範,連夥食費都是學校提供的。大學四年畢業後我媽就分配在離我們家不遠的城裏中學教書,與我爸正式辦了婚事,我爸在部隊裏慢慢升到了副營長,因我媽的出身問題對他有些影響,到這個級別也就到頂了。剛好部隊有批軍官轉業,我爸就轉業到地方還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官,不過與我媽不在一個城市,是在一個地級市。這下輪到我媽不淡定了,我媽對爸說,你現在官大了,可不許有啥花綽綽的事,我爸說你看我長得這麽土裏土氣的,有那個女的看得上!我媽說你官大自然會有女人貼上來,這樣吧,你也得寫個保證書,於是我爸真就與當年我媽一樣寫了個保證書。我媽過世後我們整理媽的遺物時居然還發現了這兩張發黃的紙,不禁令我與妹妹有些好笑,想想我爸媽那輩子的人真的還相信這種東西。
經過幾年分居兩地的生活,後來總算我媽調到爸工作的那個城市,此後我們一家就一直沒有分開過。我爸和媽生活了這麽多年,從來沒聽他倆爭吵過,家裏的事都是我媽說了算,我媽就像下命令的司令,父親總是執行。我爸每個月把工資一分不留都上交給我媽,有什麽需要再向媽要,事實上他也很少向媽要錢,因為他不抽煙不喝酒,他的穿衣吃喝都由我媽張羅。有人背地裏取笑我爸白白是個市裏的一把手,回到家裏卻成了四把手(家裏還有我和妹妹),標準的一個氣管炎,我爸聽說了也不生氣,笑著說,當個甩手掌櫃什麽都不用管,幹啥鹹吃蘿卜淡操心。其實我媽也不是真的什麽都是她說了算,大事還是與我爸商量的,不過我媽也沒什麽大事,就不過我們姐妹倆的事而巳,我媽從不向爸提讓他為難的要求。文革開始了,我爸成了走資派,他很是想不通,自己家三代貧農,自己種過地當過兵,就是當了官也從沒利用職權為親戚朋友謀過私利,憑什麽給他戴上這麽頂帽子,還要挨批鬥。那段時間他很消沉,吃不好睡不著,我媽就開導他說不用說你這樣的小官,連國家主席劉少奇也被批鬥,他總比你對國家貢獻大吧,想開點,該吃該喝,自己傷了身體反不值得。經我媽多次開導後,我爸也就對批鬥他坦然處之。因為他平日為人很好,而且也確實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加上三代貧農家庭出身,所以是市裏最早三結合的領導幹部。有時爸爸也難得幽默一下,說當年他們家的貧農出身幫我媽家在土改時沾了他的光,如今文化大革命他被批鬥多虧了我媽對他的關懷與勸導才讓他成功度過了那段苦難的日子,兩下裏也算扯平了。
如果非要說我爸與媽一生中難得的爭執就是我們姐妹倆的學業問題,我大學畢業那年剛巧趕上出國熱,我媽就想讓我出國,我呢也爭氣,考上了美國的一所大學,還有獎學金。我媽開始沒告訴爸,因在我媽眼裏我爸是比較保守的,而且當年他參軍時是要上朝鮮戰場與美國佬幹上一仗的,估計他一定會反對。不過現在巳經被錄取,就要正式出發了,於是就告訴了爸,果然不出所料,從不與媽爭執的爸這次竟異乎尋常的居然敢不同意我媽的安排,我媽不得不用上了殺手鐧,因為我爸曾說過,若家中有事意見不統一就少數服從多數,如此一來,我媽我妹三人以3比1的絕對優勢勝出,我爸隻得敗下陣來。雖說爸對我的出國持反對態度,但真到我要出國了,他卻比我們任何人都急,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又是送我去簽證,換外匯,訂機票。幫我準備出國的用品,很多是吃的東西,其中又有肉鬆又有其他肉食品,媽對他說這些食品不能帶到美國的,入關時都會被拿掉,他還堅決不信,待後來都給我媽私下取了出來。最可笑的還買了一大捆衛生紙,我媽笑他正是個鄉巴佬,隻當美國連衛生紙也缺,他一本正經地說,反正那邊沒有我們國家好,老百姓都窮得很,物資匱乏,我媽也懶得與他說,隻是偷偷地把他給我準備的行李重新整理了一遍,把好多東西取了出來,饒是這樣,還幾乎超重。聽我媽說自打我出國後,隻要聽見家中電話鈴響,總是他第一個搶著接電話,先問了我可好才把電話給我媽,然後擠在媽耳朵旁邊聽,那時候越洋電話很貴,可是隻要我三天沒有電話,他就催我媽趕緊打電話,平日十分節儉的他可從不吝嗇電話費。
我在美國順利地大學畢業,又考上了研究生,我妹也從國內的大學畢業了,在我的鼓動下也考上了美國一所大學的研究生。這次我爸倒是沒有反對,隻是歎口氣道,“翅膀都硬了,就飛出去了。”我考上研究生後,回了一次家,那可把我爸給忙壞了,居然開始對我媽發號施令起來,就是每天叫我媽去菜場買各種菜,等我回美國時足足長了十斤,又給我大包小包準備了很多,托運行李時超重。我與妹妹出國的時候,我媽還沒退休,待我拿到博士學位那年我媽剛巧退休,我就請爸媽一起來美國看看,我媽倒是來了,可爸沒來,一則他還沒退休,二是他的身份也不可能來。我媽在美國待了有一個多月,我們姐妹倆陪著媽逛了美國好多地方,我媽很開心,她說她就像當年電影《陳煥生上城》裏的陳煥生那樣什麽都感到新鮮。我媽在電話裏向我爸炫耀,我爸說我媽中了資本主義的毒了。回國時我媽大包小包帶了很多東西,就像當年我第一次出國時那樣,我媽還給爸帶了個摩托羅拉手機,我爸開始時一直沒用,說是怕別人說他招搖。我媽回國後把從美國帶回的禮品分發給親戚朋友,大家都很羨慕我爸媽生了兩個有出息的女兒,我爸叫我媽少宣傳資本主義那套,私下裏卻詳詳細細向我媽打聽美國的所有一切,我媽取笑他表裏不一,爸隻尷尬地笑笑也不爭辯。過後的數年間,我與妹妹成家後有了孩子,每次我媽都要來美國幫我們照料一段時間,這時候爸也巳退休,但當年他的身份連護照也不能辦,別說出國了,好在後來電腦裏可以聊天,本來對電腦不感興趣的他學電腦學得比我媽還好。等近年有了微信,我爸與我們就三天兩頭視頻,我覺得從小到大爸還從沒如此關心過我以及他的外孫們。隨著我爸與我媽年紀越來越大,按我媽的想法她倒是願意移民到美國,我爸是無論如何不會同意的,他的最大願望就是回到他出生的故鄉,當然這個願望他也是不可能實現的,不過我與妹妹答應爸待他百年之後一定把他與媽一起送回到他日思夜想的黃土高原。
轉眼兩位老人家就過了耄耋之年,我媽也不能再像多年以前常來美國,一是往返飛機上的時間太長,另外讓爸一個人留在家裏她也不放心。爸媽自從後來調到一個城市後就再沒分開過,我爸就像孩子那樣一直在母親的照顧下,爸對我媽的依戀甚至超過了我們姐妹倆。我媽有時取笑他道要是那天她不在了看他怎麽辦?我爸馬上說別說這不吉利的話,要去也是得他先去。可惜我媽倒真地先我爸離開了我們,我爸就像天塌下了一般,本來挺精神的他一下就蔫了,我與我妹就分別回國陪他。平日話不多的他現在成天就是叨念著我媽,從他倆在老家時一直到退休後的生活,聽得我和我妹都能背出來了。我爸和我媽年輕時也沒見過他們有多麽恩愛的表現,我媽年輕時有點小資情調,有時會在我們姐妹倆麵前抱怨說爸一點不浪漫,從來就沒有收到過他送過一束花,也從來沒有對她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我們也曾問過爸是不是如此,我爸不好意思紅著臉說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出口。
前幾年我媽中風後癱瘓在床,雖人在床上,可還為爸的事不仃地操心,我們勸媽別太操心了,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吧,我媽說她操心爸一輩子,除非口眼閉才不管。因媽生活不能自理,我們就請了一位保姆,不過爸對保姆的服侍很不放心,好多事都由他來做,甚至還學會了燒我媽最喜歡吃的菜,每次做好了看著媽吃,一邊還問我媽有沒有什麽需要改進的。我爸這麽大年紀也學會了給我媽按摩,每次都累得他滿頭大汗,保姆想代他做,他就是不讓。我媽去世後,我爸整天沉默寡言,老是把媽的照片不仃地看,我與妹妹隻得輪流回國照顧開導他,但我們在國外都有工作,後來征得我爸的同意,把爸的一個侄女請來照顧,這個侄女是他大哥的女兒,當年我爸把她從老家接了出來供她上學,後來又在我們這城市結婚成家,一切都是我爸和我媽幫她張羅,與我爸媽的感情很好,就像女兒般。我們姐妹出國後,她常來照顧,她比我們年紀大好多,巳經退休在家,她女兒的孩子也大了, 所以我們商量著由她來照顧,我爸也很樂意。現在我們姐妹每年輪流回國住一段時間,在國外時三天兩頭與爸視頻聊天,這樣我爸才漸漸從喪妻的苦痛中解脫出來。有次我開玩笑地對爸說,人家楊振寧82歲還娶了個28歲的小姑娘,爸要不要再找個老伴,我爸一聽就十分生氣地說,那老家夥不要臉,你媽是這個世上最好的人,隨便那個人都比不上,我隻得訕訕地朝我堂姐眨眨眼。
我爸我媽這上一輩子人的夫妻與我們這代人以及比我們下一代的人對待愛情婚姻觀念都是不同的,他們的婚姻表麵看起來平淡得似一碗白開水,然而就在這平凡中卻處處體現出對對方真心的愛與關心,他們的婚姻沒有一點功利在裏麵。
後記:女兒的一位同事,不久前去往別個城市工作,她把她家一些盆栽花草送給我們,因為這一分別,見麵的機會就少了,於是在我們家待了好久。在閑談中說到這些花草還是她媽當年栽種的,於是就談起了她媽,還說起了她爸和她媽的事,物理教授出身的她敘述起來很有條理。在結束她的這段長長的家史後,忽然她對我說她看過我不少描寫家長裏短的文章,覺得很不錯,說要不把她爸媽的事也寫篇文章吧,我笑著感謝她提供了這麽好的素材,並說她講得就像我當年在上小學作文課時聽寫一樣,我也不用動腦筋,直接寫出來就可。隨後我就真地寫了這篇文章並發給她看了,她改正了一些微小細節,我征得她同意後發表在我的博客。
一輩人有一輩人的“愛情”。
我最喜歡文字中的幽默“四把手”。我想想我家就兩個人,我爭個“一把手”,很不值得。